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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1节

    柳轶尘转过脸:“吃你的包子。”

    柳轶尘是个儒生,而且不是那种只会夸夸其谈的儒生。是夜西山客屋中,明月入窗,他三省白日作为,忽然想到这一个“丑”字,怎么也躺不住,披衣坐起。

    见案前白笺,呆坐许久,忍不住信手落下几笔。

    “山花映红日,碧水登云霭。孰料惊飞鸟,生恐堕炎海。[1]”

    回首短短二十余年,纵是腰身肥腻、满面生疮的女子,他都未说过丑,怎么会嫌弃她丑?

    作者有话说:

    [1]柳子这首诗是我胡诌的,不代表人物水平,大家可以骂我,别骂他~亲闺女亲女婿,叉腰护犊子~

    第十三章 (三更)

    包子对杨枝而言是有特殊意味的,若是有别的热食在列,她断不会选包子。

    十二年前,就因为一个包子,她被人卖了,从此辗转天南海北,到而今才能回到京城。已是大梦一场了,却不是美梦。

    不过心理阴影这玩意她是没有的,那是奢侈之物,只有象箸玉杯、衣轻乘肥的富贵人才养得起。

    是以热包子和冷鱼饼同列,她选包子。但热包子与热汤饺同席,她又会奔着汤饺而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当然是俊杰。

    啃着rou包子,柳轶尘的脸变得格外和蔼可亲,连被说“丑”也无关紧要了。

    正当年华的少女行走江湖总是不便,若不是怕娘亲认她不出,她早已动过毁面的念头。

    “丑”不“丑”,谁在乎。

    笑着,听见柳轶尘似乎有些烦躁地转了个话题:“卷宗看的如何了?”

    杨枝吞下一口包子,问:“大人觉得方夫人可疑?”

    “卷宗上写了?”

    “没有。”

    “那你凭何论断?”柳轶尘道,又缩回他那堂官的壳中,端起架子:“断案如绣工,以蛛丝为针,马迹为线,穿梭往复,忌先入为主,更忌想当然耳。”

    杨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教训噎了一口,咬下好大一口包子,才含混道:“那大人怎么想?”

    “你之前说京城不止一人能制那金簪,是如何知晓的?”柳轶尘问,又不耐烦地补了一句:“把包子咽下去再说话!无人教过你食不言么?”

    拿“食不言”来要求实在是公子哥的“何不食rou糜”,真饿起来,边食边给人说书唱戏都行。

    杨枝从善如流,吞下包子,贱贱一笑:“属下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又贫苦惯了,尝与恶犬夺食,野蛮无礼,以后还得仰仗大人好好教谕——大人高山白雪,想来不会与我这等沟渠泥淖计较!”

    “借口。”杨枝自诩这一通马屁拍的是进退有度、婉转清新,却换来他毫不客气的冷淡二字。但……罢了罢了,好汉不吃眼前的嘴上亏,正待她松宽胸怀、自我纾解,却听见他低眉道:“我亦父母早亡,出身寒微。”

    怎滴,比穷这是?

    杨枝一时没反应过来,却见他递过来一方巾帕:“擦擦嘴。”

    巾帕是粗布所制,并不精致,擦过嘴角麻麻糙糙的。杨枝小时候不是没过过富贵日子,可这一方巾帕,却让那些富贵成了堆砌的死物。

    杨枝低头:“谢大人。”

    半晌方想起他的问话,道:“那金簪花丝工艺特殊,属下取了倚翠阁其他的首饰来看,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如何特殊?”这一回柳轶尘彻底转过了头,盯着她。

    如何……特殊?

    杨枝垂下了眼,那一日傍晚银朱染过般的浮云在眼前徐徐飘过。

    “宝公公人品出挑,教出来的徒儿也一个胜过一个。不过,最得本宫喜爱的还是银作局的小桃儿。小桃儿一双巧手,制出来的首饰凭何处的匠人都比不过,就说这花丝,你们仔细看,小桃儿掐出来的丝转圜处与旁个不同,更为丝滑平整,花瓣连结处也粗细有别,别添生机。”

    杨枝被母亲搂在怀里,陪在末座,眼见那一顶花丝镶嵌牡丹冠在命妇间传来传去,想伸长了脖子看个究竟,却什么也没看不清。

    想再往前去一些好看清些,却挨了母亲一巴掌。母亲从不打她,那是唯一一回。

    回府的马车上,母亲拉着她的手,温声道:“那可是最尊贵无匹的皇后娘娘,我儿不能造次。”

    可那最尊贵无匹的皇后娘娘后来怎么样了呢?

    杨枝心中浮起一丝空落,好似在梦中踏空了一脚,却听见柳轶尘问:“怎么不答?”

    杨枝忙道:“金簪花丝转圜处与倚翠阁别个首饰不同,更丝滑平整。凤尾花丝粗细有别,生机犹甚倚翠阁之物。”

    柳轶尘盯着她,又问:“你从何得知此间机巧?”

    杨枝压住心中情绪,沉沉应:“属下到底是个女子。女儿天性,喜欢摆弄各种首饰,无意瞧出来的。”

    柳轶尘转过头去,不再言语。又片刻,看着窗外翠山,方道:“你说的对,那钗的确不是倚翠阁制的。”

    “大人……”

    “方才我们前脚刚走,倚翠阁褚师傅后脚就出了城。”柳轶尘道:“黄成追去了,在西山。”

    **

    京城到西山快马两个时辰可至,两人到时天已半黑,西山脚下有镇“阳泉”,山腰有寺“慈济”。

    慈济寺前有个卜算的瞎眼老叟,每日辰时而至,酉时即归,今日却多待了半个时辰,只因黄成一把剑架着他脖子:“不许走,不然要你狗命。”

    然话音刚落,寺前竹林中传来一声惨叫。黄成疾奔过去,倚翠阁的褚师傅倒在地上,脖子上一条鲜亮血痕,面色惨白,双目圆睁,已没了气息,极目四望,却见一个黑色人影在西边院墙一闪即逝,忙拔足追了出去。

    寺前瞎眼老叟仍在枯坐,夕阳已沉到了山坳之中,他却无知无觉。

    一深一浅两个脚步声缓缓临近,深的那个道:“老伯,打听个事。”

    老叟抬起无光无泽的眼:“三位可是京城来的?为的是一支金簪?”老叟颌下有须,而须发皆白。声音沙哑,许是年岁已高,说一句话有半句都像是在吊着气。

    杨枝与柳轶尘对视一眼,将背上的黄成托了一托。黄成昏睡中觉察到动静,大骂一声:“不要脸的宵小,敢暗算姑奶奶,看姑奶奶不把你扒皮抽筋做成个夜壶!”

    杨枝尴尬的抽了抽脸,柳轶尘已应:“正是。”

    “那么……这位便是大理寺的柳大人?”老叟问。

    “是在下。”

    杨枝纳罕,不觉出声:“老伯怎知?”

    老叟不语,柳轶尘已道:“褚师傅先到一步,想必已向老伯和盘托出。”他目光自老叟皱巴巴的脸转到手,老叟似乎觉察到什么,拿袖子遮了一遮,撑着竹竿在寺前坐下:“柳大人想问什么,问吧!”

    柳轶尘掏出一支金簪,递给老叟:“敢问老伯,这金簪可是贵手所制?”

    “乡野粗人,岂敢妄称贵手。”老叟叹,摸索着接过金簪,只片刻,便道:“是老朽制的。”

    “老伯可还记得下定之人?”柳轶尘道:“她缘何找上老伯?”

    老叟道:“去年五月,老朽无意撞坏了一支贵人的钗,老朽穷困,无银钱相赔,只好将钗修了修还给贵人……去年七月中,贵人央老朽照样子制一支钗,老朽感念贵人宽容客气,便制了。”

    “那贵人是谁?”

    老叟道:“老朽不知。”

    “老伯可记得那贵人年岁声音?”

    “是个中年妇人,老朽听见下人叫夫人。”老叟道:“声音沙哑,哦,那贵人偶有咳嗽。”

    杨枝神色微变,看了柳轶尘一眼——方夫人素有嗽疾,声音也有些沙哑。

    柳轶尘似问到了满意的答案,点了点头。须臾,就在杨枝背的手酸欲问大人能不能歇会的时候,他沉沉望了那老叟一眼,忽然掀起衣袍,就地一跪:“多谢……公。”

    杨枝与老叟俱是一惊。

    还是老叟先反应过来:“柳大人折煞糟老头子,老朽如何当得起你一个公字?”

    “景和十三年十一月廿八,漓江下游马家村外,多谢公为亡兄收尸。”柳轶尘话落,脊背深深弯下去,磕了一个头。

    “你是……你是……”老叟从台阶上霍然起立,无光的眼不期一亮,却只短短一瞬,又暗了下去:“莫提了莫提了,前程往事皆过眼烟,柳大人若怜惜老朽,就莫要再来了。”老叟话落,拄着竹仗,咄咄咄,咄咄咄,转身走了。

    “是。”

    柳轶尘却毕恭毕敬,又磕了一个头。

    景和十三年十一月,是新旧交替的一个月。月初,年幼的太子逼死了先皇,逃逸之时被击杀在漓江上。十一月十五,太常寺占得吉日,先皇的胞弟英王在众臣拱卫下登基。

    那一月,无数京城人家的命运被改变。柳轶尘是其一,杨枝是其一,薛穹、江令筹俱是其一。

    大将军江范乃从龙之功第一人,从北军一个小小的校尉,一跃而成为大盛有北斗之尊的大将军。

    那一月,人死了不晓多少,血流了不知凡几,京郊一块土都染红了,有被人一枪搠死的,有直接被一刀砍了头的,有自知祸至上了吊的,还有半夜出恭被巡夜的士兵一声吼吓掉进茅坑淹死的……可那一个月,死在漓江上的,只有两人,确切地说,只有一人,和一具早已死透的尸体。

    那么收尸收的是谁的尸,自不用多言。

    杨枝转眸望了望柳轶尘,胸口像凿穿了地脉的一口矿井,不知有什么东西顺着那矿道喷涌而出,就在那东西将至井口之时,一个蒲扇般的巴掌毫无预料地扇了过来:“看什么看,姑奶奶的美貌是你能看的?”

    黄成果然并未自谦,梦中打起人来又准又狠,杨枝整个脑壳都嗡嗡作响。

    天边最后一丝红光被山坳吞了下去,四野只能闻见慈济寺的晚钟与山下的犬吠。

    杨柳二人细细查看了褚师傅的尸体,报镇上里正将尸首收了,寻了间客栈投宿。

    期间杨枝被黄成一巴掌拍的眼冒金星,脚下晕头转向,故意哼哼唧唧了半晌,柳轶尘也仍未将那拖油桶接过去,还十分冠冕地掷下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月色将那厮身影拉的颀长而落寞,像八年前那个风萧雨肃的晚上,她从义庄的棺材里爬出来时,第一回 看到的少年身影。

    只刹那,她便原谅了他。

    十二岁的单薄少年跪在泥潭里,两手深深抠进土中,眼泪鼻涕混着雨水汹涌滑落,齐齐落进面前的水洼,源源不绝的。她从未见过哭的那么狼狈的样子、那样无止境的泪水、那般狠狠抖动的肩膀……可不知是那晚风声太凶还是雨声太盛,她自始至终未听见他发出一丁点声音。

    不远处的街巷中甲胄之声阵阵,不时有人被喝骂或踹翻在地。再隔一条街却传来热络的道喜,北军的小将随着江将军沾了光,又连升了几级。

    八岁的杨枝缩着脑袋躲在棺材铺的廊柱后,像站在几片人间随意缝合的边界上。那边界针脚混乱,歪歪扭扭,连最粗糙的妇人也不会如此漫不经心。

    年幼而懵懂的心中奔过一头凶猛野兽,四面胡撞,那少年未喊出的嘶吼仿佛都转到了它身上。

    她知道他的兄长没了,也知道他是怎么没的——她是那场变故中少有目睹了全局的人,虽然彼时的她还不太理解。

    那些天很多人没了性命,可没有人像他的兄长那般,粉身碎骨,如一朵血rou做的烟花,炸开在漓江上空。

    “魂归魂归,吾儿魂归。黍米将熟,膏粱正肥。兄姊思亲,爷娘垂泪……[1]”

    镇上恰好有人在招魂。二人经过作法的人家,柳轶尘脚步未停,面色如常地走进了客栈。

    作者有话说:

    [1]胡诌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