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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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然还没答话,立刻被从人群中冲出来的叶昕抱起,她趴在母亲的肩头,懂事地拍拍她颤抖的脊背:“mama,我没事。” 边说,她边悄悄抬头看那个记者阿姨一眼,没想到被逮了个正着,记者阿姨歪着头,对她弯眉一笑。 她咬咬唇,也怯怯地对她笑了。 叶昕把怀里的女儿抱得紧紧的,手指陷入她的棉袄里,她竭力平复心情,想起来尚未感谢自己的恩人,即刻偏过头,对那摄影师答谢道:“谢谢您。” 摄影师摆摆手,指了指旁边那位记者:“是方记者让我带你家孩子出来的,要谢就谢她吧。” 叶昕正欲颔首答谢,却听方记者说:“你们也是为了补偿金来这里的吗?我叫方韫,来这里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 叶昕一顿,心想记者是不是能在那些人跟前说上话,或许能帮她。她忙不迭点头:“是,拖欠了好几个月了,如果不是没有这笔钱,孩子她爸也不会......”她的话断在哽咽中,脸畔流下一行泪来。 方韫默然,轻声问:“如果不介意的话,您能不能详细说说。” “好。”叶昕用手背拭泪,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在摄影机前把自己的经历全盘托出,从下岗说起,再到几次讨要补偿金都无疾而终,不过碍于乔然在场,她略过了丈夫因病去世的事。 这些话在乔然听来都仿佛隔了一层纱,云里雾里,她不明白母亲话语的意思,但直觉感受到她的痛苦和悲伤,于是心里也悒悒不乐起来。 方韫又是沉默,半晌说:“您说的这些不一定能播出来,我们这不是直播。” 叶昕心上瞬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希望全无,她讷讷说:“没事儿,这事也太麻烦了,还是谢谢您。” “不过您愿意去北京一趟吗?我可以帮您还有其他工友联系一档收视率很高的节目。”方韫暗暗观察这对母女身上简陋的衣着,补充道:“途中费用电视台可以报销。” 两人边走边谈,说过沉重的话题后,气氛变得轻松,方韫从一边的货摊上买了根冰棍,乔然眼巴巴看着她递给自己,响亮地喊了声:“谢谢记者阿姨!” 叶昕推了推她:“说谢谢记者老师。”她对这种有文化的人一贯十分敬重。 女孩从善如流,立刻又响亮地说:“谢谢老师!” 方韫笑着摸摸她的头:“小乔真机灵,不像我家那两个孩子,一个不爱说话,一个调皮好动。” 叶昕好奇问:“方老师也有孩子吗?” “嗯,也是在采访的时候认识的,没有父母,也没有去处,我干脆就收养了。”方韫垂下头,含笑看一眼乔然:“小乔以后去我家,可以和他们一起玩。” 方韫心里清楚,做这件事务必隐匿,她私下租了一辆车,载上十几个人往北京去。 她联络上节目负责人,把这事儿谈妥当了,那位负责人说话极有分量,也有中央的人做靠山,远在东北的那几个官员应该奈何不了他。 只差几天就要录节目了,她不免担忧有突发事件,中午翻来覆去睡不着。冬天在暖气熏人的屋子里午睡格外令人昏沉,房间玻璃隔了窗外喧闹的声音,电话来来回回响了几次,她才从睡梦中惊醒。 是叫她去电视台一趟,可还没到上班的时间,这是怎么回事? 她起身穿好厚重的大衣,在飞灰似的靡靡细雪间走到电视台,天顶的亮光深深照彻入窗,方韫推开门,走到领导要她去的那个房间。 房里有两个男人,坐着的正是应渊,站着的男人身形高瘦,正背对着她。听见动静,他转过头来。 方韫看清他的脸,心陡然一乱,向后退了步。 “席主任。”她平缓心神,问句好。 席锦南神色带笑:“方记者,咱们又见面了。” 她镇定地笑笑:“有什么事么?” “其实也没什么。”席锦南沉吟,手指缓缓拂过紫檀木的桌面,走到她面前:“就是你最近筹划的那个节目,要叁思啊。” “我不懂您的意思。” “非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么?”他唇角又露出一丝笑,她探不清楚这微笑的含义,或许是嘲讽,或许并无所指,只是某种官方的、标准的温和礼节。“放在过去,你这种行为就是反革命,煽动工人情绪,阻碍经济改革,丢掉你记者的职务还算是轻的,严重的话,第二天枪毙也说不准。” 这几乎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方韫轻轻皱了下眉,答道:“我并不认为我的作为是反革命,改革固然重要,但人民的心声同样该被听到。对一个记者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让那些无法发声的人,他们的声音被大众听见,而不至于归为沉默。“ 他微笑着注视她:”您说得对,不过我刚才并不是在威胁或者警告您,而是在预言,您可能遭遇的处境。这样,您还坚持要管么?“ 她的脑子里原本在苦苦寻求着新的出路,但听到这句话,向来敏锐的她罕见地迟滞了几秒,无端端心口生出犹豫。 但这不仅是她一个人的事,她身后还站着其他人......甚至是,千千万万个苦难不得宣之于口的人。 窗外雪光朗亮,她只投去匆匆的一瞥,目光又转回面前男人的脸上,无比坚定。 “当然管。”她斩钉截铁地说。 次日清晨,屋外寒冷干燥的冷风吹得乔然发颤,叶昕给她围好围巾,叮嘱道:“等会儿一直跟着mama,知道么?”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看着母亲拉开车门,抱着她一块儿坐到车上。 方韫跟随在二人身后上车,乔然瞥见她,从母亲怀里起来,把脑袋拱到她肩膀上:“老师也跟我们一辆车吗?” “是啊。”方韫把手探到口袋里,仿佛变魔术一样给她呈上几枚糖:“给你吃。” 乔然接过糖果,撕开糖纸,一气儿塞两颗糖到嘴里,撑得双颊鼓鼓的,方韫见她门牙缺了一颗,有意打趣:“还吃糖,不怕牙齿都掉光光么?” 女孩连忙捂住嘴不让她看自己的牙,讲话模模糊糊的:“会长出来的!” 她含着糖,背靠在母亲怀里,头靠在老师肩上,心想这真是她最幸福的一天。 不过,要是爸爸也在就好了。 女孩晃荡着两只小腿,认真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车窗上闪烁的银光,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车,首都还是不一样。 车平稳地行驶着,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这刺耳的碰撞声犹如一把斩rou的大刀,劈在车厢安静的空气里,将之分为希望的过去,和无望的未来。 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忽上忽下,天旋地转,唯一能抓住的只有母亲死死护住她的手臂。吵闹声,玻璃碎裂声嘈杂喧嚣不已,响彻在耳边,其余的声音几乎都听不到。 终于,一切声响都停息,她茫茫然在死寂的车内睁开眼,有浓厚的液体流淌到她的手上,甜甜的血腥味。 女孩窒着气,窗外美好的首都风景已然不见,铺天盖地而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漆黑。 她闭上眼,把头埋入母亲依旧温暖的衣间,恐慌又颤抖地轻轻唤几声:“mama......mama......” 没有人再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