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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164节

    唐夫人噼里啪啦骂了两句,才敛了敛脾气。

    她自己是个内宅妇人,脑袋里没长出忠君的迂诚,皇上长什么样、宫里边那群娘娘什么样,她一概不知。唯有上回在围场时看见过皇上的辇车,六匹同色儿的骏马与几千仪仗卫,为皇上劈山开道,恍若天神。

    当时只觉得“喔唷长见识了”,此时方知那华美的辇车里头也藏着烂泥。

    唐夫人倒不像唐老爷这样信仰坍塌、心神俱震,反倒有种“原来如此,本该如此”的彻悟。

    “他们说荼荼是火命,让荼荼进宫——可荼荼她……她……”

    唐荼荼隔着半间屋,都能听到爹声音里的哽咽。

    爹会说什么呢?

    ——荼荼,她不是咱闺女?她换了个芯子?她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孤魂野鬼,顶了咱姑娘的身子活?

    唐荼荼像神魂被抽离出身体,飘进了屋里去。她隔着一道窗,隔着帐幔,分明什么也看不着,却又好像屋里情景全在眼前,甚至能描画出爹和母亲的凝重表情。

    于是悬着颈,等着刀落下来。

    屋里一直没有声音。

    好半晌,唐老爷哽咽完了,喘匀了气:“宫里那吃人的地方,我哪里舍得送荼荼进去?”

    唐荼荼眼前发晕,这才意识到自己半晌都没喘气,一直在屏着息。她深深喘了口气,心脏的供血才续上。

    屋里的唐老爷絮絮叨叨说着。

    “今儿衙门里好几位同僚都问我,送姑娘进宫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去伺候人,那是去做四品女官,做娘娘眼前的得意人,将来又有太后赐婚,一辈子好光景不愁——可老爷我就是过不去心里那个槛。”

    “我今儿在衙门里坐了一天,尚书叫我反省,总得写篇悔悟表出来,提笔却落不下一字——要是被御史参上一本,这回怕是连官帽都保不住,那就要连累你们娘儿几个了。”

    “这几日,我一直反复琢磨,我怎么嘴恁得笨,说的那叫什么话!当时一进保和殿,老爷我脑子跟断片了似的,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反驳太后和皇上。”

    “这事儿又不是没转圜的余地了,我该私底下递个奏折进去,折子里再跟皇上说咱家不愿,他们还能把荼荼抢进宫不成?我竟当廷说——‘皇上压不住宫里的邪祟’——那不是又骂了皇上、又咒了九皇子么?”

    他没为自己忤逆不顺而懊恼,只后悔自己嘴笨不会说话。

    “可不是嘛。”唐夫人声调轻快,揶揄他:“这下全京城都知道荼荼心气儿高,进宫都瞧不上;又有个脾气厉害的爹,连皇上也叫你气个倒仰,将来还有什么人敢上门来提亲啊?”

    唐老爷木讷半晌,沉痛地一拍脑门:“我忘了这茬了!”

    唐夫人捂着嘴直笑。

    两口子这么多年没拌过嘴,唐夫人爱唠叨,总计较琐事,叮嘱过的话来来回回念叨三五遍,有时一家老小都烦她,唐老爷自有应对的法子——如今顶梁柱撑不住了,家里没准还有难临头,唐夫人却也不慌,撑起了当家主母的风范。

    唐荼荼在外头听着,忽然觉得难堪,举步匆匆,离开时竟有些落荒而逃的狼狈。她从重阳宴上就生出的愧疚,一丝一毫都没消解,反而越积越深了。

    她怨自己不会说话,没长一张如簧巧嘴,宫宴上没直接回绝太后,把这麻烦留给了爹爹。

    怨自己至今也没有坦诚“我不是唐荼荼”的勇气,怕这话说出去了,便没有一丁点的余地了。

    天大地大,除了唐家,她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家里顶梁柱一病倒,晚饭就聚不齐人了。唐夫人留在卧房里侍疾,珠珠肿着俩鱼泡眼,这孩子倒并不是哭得多惨,她是一难过就揉眼睛,揉着揉着就成俩鱼泡了。

    唐义山什么也没问,照顾着俩meimei吃了饭——油腻的炸食不许多吃、喝粥不能只舀清汤不舀米、米必须吃完。

    对上荼荼,倒没有什么好叮嘱的,荼荼今儿吃得没往常多,这几天,她这食欲总是一阵好一阵差的。

    唐义山多瞧了meimei几眼。少年照旧是一双温和清透的鹿眼,仿佛什么都看透了,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吃完饭,珠珠跑去找爹了,他二人帮着仆妇收拾碗筷。

    “荼荼!”他唤一声。

    “那动画和……放……”唐义山蹙眉一思量,才把舌头捋顺了:“放映机——今天我在国子监见到了。”

    唐荼荼后背一僵。

    她听到哥哥说:“今儿后晌,夫子请来了那尊放映机,放在精奇馆中展演。国子监几十位夫子、博士和祭酒大人全去观摩了,那么多位先生凑在一起都钻研不明白,最后请了几位鲁班师,带着精匠部的学生去复刻了。”

    “许多同窗看完,都为那木机作词赋诗,说此物能画得下、载得住天下万事万物,蔚为大观。许多擅画的同窗提笔作画,恨不能当场刻印成影带。”

    “哥哥憋了一下午,没敢说‘这是我meimei做的’,怕他们围着闹我。”

    “荼荼真厉害。”

    唐荼荼想笑,眼睛又有点湿,咬着唇把表情拢到一起去。

    唐义山拍拍她手臂:“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儿去吧。”

    唐荼荼一时竟分不清他这句是话里有话,还是“回房忙你的去吧”。

    她启唇想说什么,又哑巴了,看见哥哥浅浅一笑,折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哥哥进国子监不满一月,好像又长高了,今年年初的时候,两人只差半个头,现在唐荼荼只到他下巴颏了。

    国子监,这座全国最高等级的学府、天下学子无不向慕的官场直通车,到底是与别的学馆不同的。

    这松袖收肩的儒衫一上身,好像就要催拔着少年长成大人了,袖里要装下朗月清风,装下父祖恩师的期许,装下黎民百姓了。

    天凉了,后院的蚊虫还没绝迹。

    这个月她没空收拾田地,刘婶几个睁只眼闭只眼,摘完菜也不拾掇,土垅乱糟糟的,几个南瓜长得快有人脑袋大了,沉甸甸吊在架子藤上。

    唐荼荼拿镰刀一个个割下来,堆到墙角,扛起镢头把地刨了。

    天一天比一天凉了,她做不出保温大棚来,巴掌大块地方不值当费那心思,此时也没有全营养肥,一入冬就什么也种不好了。

    唐荼荼坐在台阶上,借着后院后罩房的一点光,捡了片南瓜叶,蹭去鞋底上的湿泥。她弯着腰,背蜷成一个拱桥型,神游天外想事情。

    江队不知道去哪儿了,从围场回来之后再没见他,二殿下说他去军营练体能了,具体去了哪个军营却不肯说,大概是地方隐秘。

    地上有一团青灰色的影子,好像动了动,绵延到她视线里,又忽然短了一截。

    唐荼荼仰起脖子去看,以为是哪个影卫大哥,一抬头,竟见二殿下坐在房顶上看着她。

    穿一身鸦青,色儿沉得近黑,兴许是月光也好色,厚爱美人,给他镶了一条银辉。

    “上来。”他说。

    房顶两米来高,唐荼荼左右瞅了瞅。

    她这院里没梯子,寻思自己是去西头踩着花墙往上爬呢,还是去前院搬条梯子。前者姿势不雅观,但搬梯子又麻烦,唐荼荼简单一权衡,折身往墙边走。

    她才迈开腿,后襟一紧,一个影卫提溜着她上去了。

    唐荼荼屏住呼吸,那影卫把她放稳,便鹞子一般起落,隐去了夜色中,连脸都没露。

    瓦片不好踩,是一排正、一排反叠合上来的,底下没有水泥砖泥固定,一脚踩上去嘎啦嘎啦响,表层的黑釉面还滑。

    二殿下伸来一只手,唐荼荼没接,弓着腰,战战兢兢地往高处爬了两步,这才坐下——爬得高点,上边的倾斜度小,不怕坐不稳掉下去。

    晏少昰起身,随这怂货往上挪了挪。

    此处看风景别有一番意趣。夜不深,人间灯火还亮,赶路回家的行人会穿巷道而过,怀里抱着只小猫,喵呜喵呜的,不知是从哪儿聘回来的狸奴。

    “殿下怎么来了?”唐荼荼问他。

    “我发月俸了。”晏少昰道:“两千两,让影卫放你库房去了。工部另有匠作褒赏,钱不多,月底大约能下来。”

    唐荼荼有点吃惊:“殿下特地跑一趟,就为给我送钱!”

    晏少昰窒了窒,含糊唔了一声。

    隔了片刻,影卫扛上来一个小破桌,垫了两块瓦片摆平,另一个影卫端着两个果盘回来了,里边放着切好的黄瓜和梨子,摆了一壶小酒,两个茶杯。

    他们就地取材,黄瓜是唐荼荼种的,梨是后院仆妇买的,梨子长得圆不隆冬,竟能切成整整齐齐的菱形块,没瞧出影卫还有这巧手。

    桌子是她库房里的。小酒和茶杯不是府里的东西,触手滑腻如玉,胎薄得不像瓷器,大概是从二殿下马车里拿上来的。

    唐荼荼尝了一口小酒,这酒不辣喉,味儿酸甜,挺迁就她的口味。

    晏少昰半壶酒入胃,总算扯出了话头:“宫里边开始查案了。”

    唐荼荼一顿:“查到幕后主使了?”

    她脑袋里万事万物都简单至极,好像只有成与败、是与否两种区分,晏少昰没见过她身上有半点居中和妥协。

    “没有,拷问了一遍,查到内务府时线索断了。”

    “父皇想将后宫辖理权交还给我母后,让她查这毒香案。母后没答应,以眼疾还没大好为由,避过去了。”

    这么多年,母后一退再退,冷眼瞧着纪贵妃一步一步踩到她头上。晏少昰知道母亲心寒了,不愿意争、不愿意抢了,也没力气消磨了。可她一退再退,国母空有其名,形同虚设,对皇兄没有助益,迟早要生出更大的祸端。

    可劝解的话张不开嘴。

    晏少昰有时进宫陪母后吃顿饭,听她翻来覆去地拣着自己小时候的糗事讲,笑过之后,问他怎还不娶妻,有什么打算。除了这些,母子俩已经聊不到一处去了。

    政事她不明白,家事与琐事念叨的回数多了,当儿子的又木着脸,撑不了一刻钟就借口要跑。

    坤宁宫的人气越来越薄,畜牲却越养越多,猫崽子养了仨,廊下的鸟笼挂了一溜,花也种了一院子……好像子女儿媳不在的时候,母后都是靠这些东西吊着气儿活的。

    “幕后主使是查不出来的。”晏少昰声调转冷。

    “后宫阴私太多,查案不是从上往下查的,是从下往上一层一层抽丝剥茧。东西六宫的主位妃嫔手底下多的是拥趸者,一层一层,各有脉门抓在上头人手里,密结成网,线索一扯就断。”

    唐荼荼忍不住:“殿下查我查得八米二糠的,怎么查宫里就这么……”没本事呢?

    他斜来一眼:“你当我手眼通天?宫里头四万多人,后宫不算主子,光是伺候人的奴才两万有余。这还是我家如今家支不盛,以前祖宗爷爷在位时,宫里头动辄七八万人。”

    毛病,都有手有脚的,伺候人彘也用不着这么多。唐荼荼听得牙疼。

    晏少昰瞧见她这表情,不由失笑。

    “纵我和皇兄能耐再大,也不敢往后宫安插太多眼睛。宫中的内侍入宫前,要往上倒三代,三代清白方能入宫。诸嫔近身的奴才都是从自家家里带入宫的,哪那么容易收买?”

    “再者说,放民间,那是父亲的后院。姨娘之间斗法,做儿子的插手去断案,不像话——我只怕这不是宫闱内斗,而是跟哪位皇叔有牵扯。”

    姨娘后院什么的,唐荼荼就能理解了。

    她望着天上的星星,耀眼的也不过就那么十来颗。后宫佳丽就算没三千,也有百八十,重阳宴上得脸的嫔妃都莺莺燕燕坐了三排,不得脸的还不定有多少。

    半晌,她神情复杂地来了句:“您和太子也挺不容易的。”

    晏少昰知道她的意思。

    “我父皇啊……”他说不出口。

    纵然十岁以后,“孝”之一字在他心头的分量就越来越轻了,可对父亲说长道短不是君子所为。

    晏少昰只说:“将来我要娶妻,势必只娶一人,不叫她左支右拙,处处为难。”

    “噢。”唐荼荼给他鼓鼓掌:“好想法,真君子,殿下加油。”

    晏少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