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紈裤子弟
在萧子言出门后不久,朱选、丁詮、张寧等人就来到萧家大堂,朱选、丁詮和萧子逸年岁相当,都已经成婚生子,张寧却只二十三、四岁,三人俱是齐云社的社员,分别担任球头、左竿和右竿,四人见礼叙座,萧子逸又命僮僕吉祥送上香茶点心。 张寧一坐下就笑咪咪问道:「大少你昨日差人来邀的事,我们三个实在心痒难挠,一早就约好了一起过来,你当真要在家里盖一座射堂?」 「已经动工好几个月了,两日后就完工,这才想着找你们几个好朋友一起来看看。」萧子逸笑得畅然:「当然没有真正的射堂那么大,不过我特别订製的球架、球门门柱那真是照了规矩来的,尺寸规格半点不错。而且这个射堂上有顶盖,所以就算刮风下雨也能练球,这算是最大的好处吧。」 三人听得眼睛放光,丁詮讚叹道:「社里规定『狂风起不踢,酒后不可踢』,但你这射堂既然风雨不惧,那也无妨了。我家里如果也肯让我盖一座射堂那真是此生无憾。」 朱选笑着调侃:「盖一座射堂我估着也不是难事,小丁你让你爹把你家丰乐坊的舖子卖了,我也说动我爹把我家西湖边的饭馆顶出去,这东凑西凑的大概也就盖成了吧。」 丁詮瞪了朱选一眼:「朱大头你闭嘴,怎不是把你家通和坊的金银舖卖掉?说不定足足可以盖两座。」 「欸,」朱选失笑:「家里地皮最多的人一句话都没有,你在这和我急什么?真是小家子气。」 「地皮多又怎么样?」张寧有些悵然:「我要敢提卖地皮盖射堂的事我爹第一个打折我的腿,想想真是羡慕大少,钱就该这么花才是。」 萧子逸却瞥了张寧一眼:「这话不实在。阿寧你细想,倘若今天你真的当家作主,家中所有產业如何发落都让你说了算,卖地皮盖射堂这事你真能做么?」 张寧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真做不到。」张寧叹道:「一家二十多口,加上掌柜、伙计、人力、女使,多少人指着张家的產业吃饭?就算不管我三个兄长,真把所有產业都交到我一人手上,只要想到这么多人的生计就不可能纵情任性。」 朱选和丁詮互望了一眼也只有苦笑,他们这一桌子紈裤子弟二世祖其实面临的问题都差不多,只是张寧今日不知为何看来格外感慨。 「阿寧今日是怎么啦?」 「没什么,」张寧举杯啜了口茶:「只是觉得我们几个在这儿讲的开心,其实将来怎样半点是由不得自己的,我同你们说过没有?我爹找了个温三嫂已经准备帮我说亲了。」 听到温三嫂的名字萧子逸不自觉眼皮颤了一下。 朱选还问:「温三嫂是谁?」 丁詮插口道:「这人是临安城里的金牌媒婆,我两个兄长和我自己的亲事都是她说合的。」 「是啊,」张寧叹道:「很快我就同你们俩一样啦,娶一个家世显赫贤良淑德的黄花大姑娘,生上一窝孩子传宗接代,然后承继家业,大家最后的结果都差不多。」 萧子逸懒懒道:「这样的生活很多人作梦都盼不来呢,既然大家都如此也就没什么好感叹的。」 朱选望着他笑了:「但你就不是。」 「是啊,大少你每天爱干什么干什么,日子愜意得不得了,连娶亲都不肯,」张寧不解:「我真猜不透你在想什么。」 「阿寧你说话愈来愈像我家二少爷了。」萧子逸眼中的黯然一闪即逝,还是笑得清浅:「我父母早逝这才没谁管,也不知是幸或不幸。多想无益,我现在挺自在的,家里只要有二少爷一个人争气就够了,也不算对不起祖宗。」 他这一说突然间大家心头都有些不自在,朱选、丁詮连忙笑着打了个哈哈:「且不提这个了,不是说带我们去看看射堂么?」 萧子逸道:「『虎掌』的张小乙说他们舖子新製成的鞠球很不错,今日要带来给大家瞧瞧的,却是拖到现在还不见人影。也罢,我先带你们到射堂看看。」 于是四人穿门过户往萧家后园走去,不一会便来到新筑成的射堂前,只见木构的射堂外观简单厚实,用的俱是上佳木料,入内一看朱选、丁詮、张寧三人都是嘖嘖称奇。 「这还说不大?和真正的射堂比也差不了多少。」 「旁边这排架子可方便了,能摆上二十颗鞠球吧,而且这些天窗又透亮又风凉,在这里蹴鞠踢多久都不怕闷。」 张寧讚叹:「你们看这球柱、这风流眼……真想马上就来斗一场。」 萧子逸随手指点:「不止呢,后头我还弄了大灶和浴堂,要烧水洗浴或煮些香药饮子都很方便。」 丁詮问:「你一出手就这么大手笔,二少倒没说什么?」 「我还没敢告诉他花了多少钱。」萧子逸压低声音装出害怕的样子却又没装成功,他下一瞬间就笑得开怀:「话说回来,钱再赚就有,开心可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朱选故意臭他:「为什么像你这样的浪荡子说的话却听起来句句都很有道理?」 「因为真就是这样。」萧子逸悠然吟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宋大学士诚不我欺啊。」 丁詮笑得岔气:「宋大学士要是知道他这首玉楼春让你当成了建射堂的由头,只怕都要气活过来。」 正互相戏謔挖苦,门外家僕吉祥走进来恭敬道:「大少,『虎掌』舖里的张小乙到了,我让他在偏厅先候着。」 「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萧子逸摇头笑道:「这个小乙惯会拖拉的,再晚点来都可以留饭了。」 「不过『虎掌』的鞠球的确是好,」张寧雀跃得很:「我们快去看看有什么新名堂。」 四人于是来到偏厅,只见『虎掌』的年轻伙计张小乙已经满脸堆笑在里头等着,见到四人忙起身问候。 「想不到萧大少贵处今日人这么齐全,小舖久未招呼,见谅见谅。」 「别客套了,」朱选笑得爽朗:「我们听说你今儿带了些好东西过来?快拿出来让大伙儿见识见识。」 「朱少爷别取笑了,您四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张小乙闻言笑道:「不过我今天带来的鞠球是近来我们舖里能匠精心巧製,想必还能入诸位少爷的法眼。」 「别卖关子了,」丁詮催促:「快拿出来看看。」 张小乙于是打开地上一个大籐篋,从里头取出四个鞠球依序摆在桌上。 四人见了暗暗交换个眼色,『虎掌』的製球手艺果然不凡。 张小乙还在热心推介,说得天花乱坠:「四位少爷请看,我今儿带来的这四颗鞠球每颗都是用十二张牛皮缝製而成,保証熟硝黄革,实料轻裁。每颗都是正重十二两,用的是里缝法,讲究的是密砌缝成,不露线角。我们再给这球打上九分气,保証踢起来软硬适中,不管是肩、揹、拐、搭、控、捺、拽、膝、拍、转,各种技法都能使得称心如意。」 张小乙说着,四人一边摩挲把弄着桌上的鞠球一边不住微笑点头。 丁詮讚道:「这四颗鞠球的质地和做工可比我前几日在『葵花』舖里看到的好得多。」 张小乙陪笑道:「那是,『葵花』的新品小的也见过,只用了十张皮子,工法也和我们不同,当然不如我们精细,就是价格比我们的平些罢了。」 萧子逸悠然道:「只要东西好,贵点也无妨。你舖里这新品的鞠球我订下了,要二十颗。」 「萧大少何时要?」 「自然是愈快愈好。」 「我知道了。」张小乙笑道:「这球做工费时,店里存货也不多,大少既紧着要,我让店里匠人赶赶,半个月后给您送来可好?」 「那行,不过可不能为了赶交差就坏了做工,」萧子逸随手掏出一张会子交给张小乙:「这里三贯算是订金和给工人们的谢礼,你让他们好生尽心,做得好了我还有赏。」 张小乙千恩万谢收下,又奉承了几句,这才收拾鞠球揹起大籐篋离开。 朱选拿手肘顶了顶萧子逸,又撇撇嘴:「你出手还是这么大方啊,其实这三贯不花也无妨的。」 萧子逸无所谓地笑道:「有什么关係?我就喜欢看人家从我手上接过钱之后的表情。这点小钱买他开心也买我开心,太值了。」 「说得好,于我心有戚戚焉哪。」丁詮故意嘖嘖两声看着朱选摇头:「朱大头就是小家子气,这点钱也要和人家张小乙计较。」 这显然是在报朱选方才调侃他小家子气之仇——张寧在一旁只觉得两个人都挺小肚鸡肠的。 朱选听了压根儿不痛不痒,扯过张寧就咬耳朵:「钱本就该花在刀口上才是聪明人的作法,阿寧看看你对面这两个看着相貌堂堂的,其实根本就是标准的冤大头嘴脸。」 丁詮不甘示弱,也一把拉过张寧道:「阿寧你看着对面这个衣冠楚楚、满口经济的,一会儿还不是和我们一起去逛鸣柯院,根本是标准的人面兽心。」 张寧被扯得头昏,两人都比自己年长,算是老大哥,他附和哪方都不对。 萧子逸一旁看得好笑:「你们两个自己吵吵也够乐了,干嘛为难阿寧,他二哥还託我们照看他的,你们就这么个照应法?」 朱选和丁詮对视一眼,这回一起把张寧拉过来,不怀好意看着萧子逸:「阿寧你看看我们仨对面这个,又不娶亲又不积蓄又拉着我们一起逛鸣柯院,就是个一表人才的斯文败类。」 「娶亲?就该把你们俩嫁掉,嫁远点。」萧子逸瞪起眼来:「一张嘴比婆娘们还囉唣,好像我不拉着你们你们就不会去逛鸣柯院似的。」 朱选看他板着脸又笑对张寧道:「一说娶亲他就不自在,看不懂这是在怕什么,这么多年了……」 却见萧子逸眼中闪过一丝阴暗。 朱选的笑容僵在脸上。 张寧一旁看得暗自一凛,却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朱选、丁詮、萧子逸和张寧的二哥张定同年,四人相识已久,张寧却是两年前才经二哥介绍成了齐云社的一员,也才间接认识这三人,他当然无从得知此前三人的过往经歷。 对张寧而言,这三个人都是二哥的好友,性格爽朗、谈笑不忌,会照顾自己却并不摆兄长架子,尤其是萧子逸,一张俊朗的脸上总是掛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好像对什么事都很大器、都不太在乎,成天就是带头拉着大伙一起吃喝玩乐,老是和朱选、丁詮两个互相揶揄打趣,开着荤素不忌的玩笑,从来也没见他们真急了眼。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萧子逸变了脸色,一个永远笑得开怀无所谓的人突然眼底闪过那一抹阴鬱,倒像是一滴饱满的墨,落进了原本清浅的笔洗里,瞬间就能荡漾出一片黑,久了混得均匀也就看不出和原先有太大分别,然而还是能知道那水已经不再透澈。 朱选还僵着,丁詮连忙插话:「朱大头你就是无事生非,好好的大伙一起去鸣柯院乐一乐,有你那么些话?一会罚你一大壶。」 朱选立刻顺着台阶下:「该罚,该罚,罚我三大壶!」 萧子逸眼中的晦暗消失了,忽然咧嘴笑道:「喝酒是正中你下怀,算什么罚?一会鸣柯院我多找几个小娘唱曲侑酒,花销不拘多少你包了,这才是诚意。」 朱选一楞,也只有苦着脸:「得,谁让我撞在你手上。」 看着连几贯赏钱都能斤斤计较的朱选乖乖被萧子逸敲竹槓的样子,丁詮和张寧都笑了,一下子气氛缓和不少。 「行啊萧大少爷,这竹槓敲得梆梆响。」丁詮笑着拍拍萧子逸肩膀:「现下就到鸣柯院去,春宵一刻值千金!」 朱选瞪了丁詮一眼:「苏大学士要是知道你拿他的诗当做去鸣柯院花销的由头,只怕也要被你气活过来。」 萧子逸却又对着丁詮挤挤眼:「苏大学士真要来了也不妨,横竖今天有人请客,免费的酒总是比较好喝的。」 于是一行四人一边厢互相戏謔笑骂,一边厢出了萧家大宅,逕往鶯声燕语、偎红倚翠的鸣柯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