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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找你很久了,罗文洛牧师。」领头的老者开口。 八个跟我同样信仰的陌生人……不,其实并不陌生。教会里高阶祭司就那几个,那些五花八门的仪式参加过那么多回,没吃过高阶祭司也看过高阶祭司走路吧──还有白法师,虽然我跟他们不是挺熟,但感谢他们让我逃离王国法师的结界及禁錮咒,感谢圣光! 「我是大祭司凯德摩耶。以圣光之名,绝对不会放任光明神的遗志被人类的贪婪所褻瀆!」大祭司说。儘管他头发已经斑白,声音却如同青年般浑厚,散发着凛然正气。 我从来不知道劫后馀生的感觉会如此令人雀跃!那一刻,我感动得几乎落泪──光明神并没有遗弃我。祂拯救了我,又一次次带领我走出危机,所以我…… 营火驀地窜高。我停下话语,用削尖的小树枝确认猪rou已被完全烤熟;一滴热油滴落在指尖,我倒抽口气将手指含进嘴里,抬起头才发现精灵正盯着我看。 「讲重点!」特兰萨烦躁地皱眉,「我对你的想法没有兴趣。」 「嘿,我的想法也是很重要的一环,它引导了我的行动……」 「显而易见,它招致了失败。」精灵轻蔑地说:「我不需要知道你的『愚蠢』想法。」 「是你说要听的,我的故事就是这样子。」我不高兴地说:「你不想听的话我大可现在就闭嘴。」 我低下头,专心将烤好的猪rou吹凉;精灵一把抢过我手中的食物,恬不知耻地塞进嘴里咀嚼起来,动作优雅得可恶。 「继续说。」他说。 「……有人说过你很粗暴吗?」 「我只对蠢人粗暴。」他说,拿起水袋喝了一口又补上一句:「你是第一个。」 我闭上嘴,伸手去拿另一根猪rou串。 ──好吧,至少说故事比跟精灵对话容易多了。 不论是哪一个分部,教会都是绝对的和平区域。层层加固的防御术确保圣职者不受外在攻击影响,甚至当罗德列的随军法师和艾隆撒军牧在教会里碰头时还会点头问好。光明神的信徒不分国籍及种族,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国王管辖不到的圣域,所有人都只追随光明神的脚步。 艾隆撒法律明令规定王国法师及牧师不能加入法师公会或光明教会──他们隶属于国王,只遵从国王的规范;我这样的普通牧师不在此限,但我刚毕业没多久就被徵召入军,教会也没去过几次,这次我总算能在这里待久一些了。 纯白的祷告堂及挑高的屋顶抚慰了我疲惫的精神。儘管我没能享受多久,就被带到地下室的实验室里接受各种检查和实验,但我仍感到安全及愉快。 这里的人是我的同伴,我不必担心他们加害于我。 大祭司凯德摩耶常来关切我,这几个星期我见到的高阶祭司比我过去二十几年见过的还多;不仅如此,我还见过了主教。基德温主教──我以前常听见他的名字,他时常来观察实验成果并给予我建议。 魔力侦测仪连通我的血管,血液、皮肤及头发被取样分析,我放出的每一个法术都被精密测量。令人惊讶的是,虽然亚梅尼丝具有强大的治癒能力,但我的治癒术并没有因为它精进多少,本身的癒合能力也是。 「也许是融合不够久的关係,这是好事。」主教说,仔细阅读我的实验报告。「你体内的魔力波长确实在短时间内剧烈改变,那是神器融合的重要特徵;我们必须加紧脚步,罗文洛牧师,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利。」 「感谢您的帮助,主教大人。」我说:「我会尽我所能配合。」 教会和我的目标一致──将圣器从我体内分离出来。这东西不能交给任何国家,最好交由教会保管;而我若有选择的话,当然也不想永远过着被追杀的生活。 但是圣光在上,我连如何做都不知道,所幸主教大人不断向我保证他们一定会找到办法,这让我安心不少。 日子一天天过去。 有一天,我突然自睡梦中甦醒。 我发现自己身处在那熟悉的实验室里,而不是客房里柔软的白床铺──我甚至是坐着的,一时间我还以为自己不小心在实验过程睡着了。 四周的人一脸意外瞪着我;念咒的声音响起,我几乎是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替自己施加了心灵防御,无数催眠咒消融在灵御术里。 我呆愣地看着那些人──熟悉的高阶祭司们,以及基德温主教。他们仍在试图催眠我,直到基德温主教举起了手。 「停手吧,现在没有人能衝破他的防御……看啊,这就是亚梅尼丝的力量!」他高声叫道,不同于往常的平稳,主教声音高亢尖锐得像变了一个人! 危险让我彻彻底底清醒过来。 现在想想,我会在途中醒来,大概跟我体内的圣器脱不了关係。也许从那时起,亚梅尼丝才真正发挥了它对于宿主的影响──逃离危险的本能,这能让我们长久共存下去。 「你打算做什么,基德温主教?」我死死瞪着他,他的变化让我恐惧不已。 「我打算做什么,罗文洛牧师?」主教反问我:「融合已经开始了,你的自癒能力正在加强!你会变得越来越不容易受伤,随着时间流逝,你甚至会长生不死──你能明白吗?亚梅尼丝必须被严密保管,不能落在任何人手里……包括你。你觉得自己足以承担神的意志吗?你能保证你不会藉着神力为非作歹吗?在永远不会面临死亡的前提下,你几乎能办到任何事情!」 「你我都知道,那只是假设,没有经过证实!」我说。 「我们承担不了风险。」主教说:「没有时间了,必须在灵魂转换前将它取出来!」 「你要怎么做?」 「只是一个简单的仪式,你无须担心。」 一个简单的仪式会需要瞒着我,在催眠我的状态下暗地进行吗?光明之神在上,这太无耻了! 我动了动手指。彷彿发现我的意图,禁錮咒紧紧缠绕住我;我无助地望向四周,那不详的符号及法阵让我恐惧地睁大眼睛。 「那是……转移仪式?你打算杀死我!」 「你不会死的,罗文洛牧师。」 「我虽然只是个牧师,但我至少知道强行取出神器的后果!」我大叫起来:「我将失去自我,我的灵魂会破碎,变成丧尸般的行尸走rou──你在违背光明神的教诲,主教!」 主教安静地看着我,眼神透出一丝悲悯,那视线让我毛骨悚然。 「如果你能到达我这个高度,你就会了解,牺牲是必要的。」他轻声说。 「光明之神在上……」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他的表情平稳而庄严。背脊挺直,昂然而立,双手交叠在长长的法杖上,像教会门口矗立的伟人石像;我瞄了一眼他身后的镜子,从中看见他背后光明神信徒的符号,以金线编织在白袍上,闪动着异样的光辉。 「这一切本该很顺利……我们付出多少努力,你知道吗?」他说:「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找寻线索、研究古物、解读上古语言,花费大量资源及人力疏通关係,才终于唤醒了亚梅尼丝……你当然不知道,罗文洛牧师,我们不可能为了你让一切付诸流水。」 我瞪大眼睛,脑海中浮现战俘营中数量眾多的法师以及牧师,以及巨大的法阵。 「教会和罗德列军勾结?」我大叫起来:「圣光在上──」 「我才是应该被选中的人!」主教高声大吼。 门碰地一声被打开。 「游戏结束了,主教。」苍老的声音说。 我望向门口。灰发的老者站在前头,他的胸前掛着代表大祭司位阶的标志,身后跟着一群圣骑士和高阶祭司。 「你……」主教的声音沉了下来:「现在背叛我已经来不及了,凯德摩耶祭司。」 「别白费力气了,我根本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大祭司朗声喝道:「大家看着──慾令智昏的基德温主教与罗德列勾结,意图杀死无辜的牧师,只为了夺取传说中的圣器及力量!为了阻止这难以容忍的罪恶发生,我莱特?赛伊?凯德摩耶下令,以光明神之名,施与正义的制裁!」 「无耻!这是叛变!」主教大喊:「来人──」 「不会有人来的!你的阴谋已经被识破了,基德温主教!」大祭司厉声喊道,发动咒语朝主教心脏疾射而去,却在中途被防护罩挡下。主教手一扬,一抹黑雾随着手势飘散在空中,瞬间被随之而来的白光消灭。 「黑魔法!」大祭司叫了起来。几个圣骑士试图衝进来,但迟迟无法衝破结界;其它祭司使用白魔法攻击──无数白光交错着、闪动着,将实验室照耀得仿若光辉神圣的殿堂。然而圣光很快染上鲜血的顏色,搭配着人的惨叫,场景诡异而恐怖。 施加在我身上的禁錮咒松动了。我悄悄移动脚步,慢慢向后退。 「走这里。」有人在我耳边说,不由分说将我推向角落的镜子:我看着镜面上那张熟悉而惊恐的脸越来越近……碰触到鼻尖的那刻,强烈的魔力流动朝我席捲而来。 下一刻,我坠入了无边黑暗里。 亚梅尼丝…… 亚梅尼丝…… 远方,似乎有人在呼唤我。 「亚梅尼丝在哪?」 我驀地惊醒。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显现出前方蜿蜒的通道,那绝望的声音不断自上头传来,一声声勾起破碎的记忆。 清凉的水灌入我乾裂的唇缝。那人将我扶起来,轻声对我说话。 「除了这里,实验室里还有许多秘道……别担心,基德温主教已经完了,一旦曝光他就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凯耶摩尔祭司的背叛是意料之外的变故,他手上握有许多证据……」他顿了顿,「跟我走,我们得快点。」 我疲倦地点头,勉力拖动沉重的脚步跟在他身后。 「所以,挖掘亚梅尼丝是教会的行动吗?」我努力运转不甚清明的脑袋,试图釐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是的。这个计画延续百年,换了几任负责人,最后由基德温主教接手。」他说:「基德温主教是学者出身,拥有强大的研究团队;在探测出亚梅尼丝的所在地后,他在教会发表了错误的报告,同时暗中煽动罗德列并提供帮助,准备假借他人之手挖掘亚梅尼丝;教会的力量难以对抗,从罗德列军方手里偷东西会简单得多,利用国家机密掩饰也利于封闭消息。」 我暗暗松了口气。若杀死我只是基德温主教的个人行为,而不是来自整个教会的授意,我的处境会好上许多。 「欺骗教会的风险太大了。」我说:「没有人阻止他吗?」 「他对团队做出了承诺。」带领我的男子说:「教会只是将神器保护供奉起来,这只是在糟蹋亚梅尼丝!我们有个理论,利用精粹的神圣材料以及祭祀仪式,就能将神器里蕴含的力量提取转移,如此能复製出近似的复製品……这让我们跃跃欲试,但教会是不可能同意的,他们寧愿让器皿随着时间化为粉末,也不肯让它承受一点摔碎的风险。」 「你是基德温主教的手下。」我说。 「我曾经是团队的其中一人,但我很清楚基德温主教不可信任。他已经变得疯狂……他想私吞亚梅尼丝!」那人头也不回地说:「放心,我是你的盟友。」 我沉默下来。经歷这些事后,我已经不知道还有谁能信任了。 一路无话。在行走了半天之后,黑暗的密道尽头终于透出一丝光亮。 ──能够相信这个人吗?他是来帮助我的吗?他是否正准备将我引领到陷阱之中? 我的内心早已被猜疑佔据,已至于当前方的人的匕首向我砍来时,只在防御罩上留下沉闷的声响。 我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低头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人影。 「别杀我!求求你……」他哀求道。 我猜想他只是个醉心研究的学者,了解各种法术的构成及理论,但连死人也没见过,以至于忘了没有法杖的我就算拥有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也穿不透他身上的防御术。 「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我问。 「我需要……我需要亚梅尼丝!我的孩子生了重病,求求你……」他声泪俱下,频频发着抖。「求求你……我的孩子才那么小……怎么治疗都没用,偏方也试过……我已经没钱了!这样下去……」 「我死了,你孩子就能活下来吗?」 听见我的话,他欣喜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是的,亚梅尼丝能治伤治病、能破除诅咒!它能救你,当然也能救我的孩子!」 「不。」我说。 我转身离开了他。 再也回不去艾隆撒了,就连教会也不能相信。我只能到遥远的国度,在那里隐姓埋名地度日…… 我分不清自己的拒绝是出于被背叛的愤怒或是对于生的贪婪。亚梅尼丝能救治数以百计的伤者,它让我活下来,而它现在在我体内,什么也做不到。凭什么获救的是我呢?我是这样自私软弱,愧对光明神的教诲……无法救自己,无法救任何人,连牺牲自己成全眾人都做不到。 我到底为什么要成为牧师?在没有方向的路途上,我浑浑噩噩地想。也许我应该就这么回头,接受自己面临的一切,如果我的死亡是光明神的安排…… 然而,就在这时候,迪丝亚出现了。 他在皎洁的月光中,宛如救赎的天使般拉住我的手。 我在黑暗的林地间奔跑。他飞扬的银发为我照亮前方的路,牢牢牵着我的手指引我前进的方向。我心底发酸,那一刻,我终于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他拯救了我,不论是外在还是内在。 我想我能撑到现在都是因为他──只要有一个人希望我活着,我的生命就真正有了价值,我就不需要迎向死亡。 「愚蠢!」 特兰萨毫不留情地批评。他阴沉着一张脸,看起来不满到极点;也对,他其实没那个义务淌我这趟浑水,只是和以前的我一样听命行事。精灵真是善良的种族,不过眼前这傢伙肯定除外。 「你只是不想死罢了。」他又说了一句,目光凌厉地瞪我;我无奈地耸肩。 「没有人是想死的,伙计。我又没有忧鬱症。」 虽然迪丝亚拒绝了我。圣光在上,我真的很沮丧──但我还是想活下去,我真是个悲惨的男人。 特兰萨依然狠狠瞪着我。我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也许对他来说我当时就这么死了会比较好──毕竟保护一个牧师不是件容易的事,这点我有自知之明。圣光在上,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选择当个圣骑士,但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我起身将火扑灭,将灰烬和残骸就地掩埋,并收集一些土壤盖住附近的脚印。 在我们离开后,这里将不会留下任何人的痕跡──光明神在上,特兰萨杀了一整个小队!半年前我可能还有希望成为牺牲自我的英雄,现在我已经是个活该判死的罪人了。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