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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戏社 第179节

    陈今今心痛极了。

    “老师当然不肯,那女孩的父亲去拦住那些鬼子,差点被杀了。他们把她父亲拖到寺外面,挖了个大坑,让老师选,要么强.jian女孩,要么代替她父亲受罚。”

    “然后呢?”

    “鬼子说不杀出家人,倒是想看看他是真佛还是假佛,就把老师给活埋了。”吴硕提起这事,哽咽道:“他就那么合掌坐着,任鬼子把土往身上堆。”

    陈今今也红了眼。

    “不过说来也神了,等鬼子走了,我们才敢把土刨开,埋了好久,他居然还活着,可能真是佛祖保佑吧。”吴硕沉默良久,深深叹了口气,“不过自打这件事发生,我就感觉老师又变了很多,可能是生死关上走过一遭,大彻大悟了,从前大多时间都待在这里或是佛殿研究壁画,自那以后更多时间是一个人闷在藏经阁看经书,有一回两天没吃没喝,把我都急死了。”

    陈今今微垂着眼:“我还在这的时候他就总泡在书堆里,天天研究历史、艺术、佛经。”

    “老师是个非常优秀的画家、史学家,他曾经唯一的愿望就是将壁画弘扬出去,把中国的艺术带到全世界,可今年夏天他忽然跟我说,‘以后传承的使命就交给我了,一定要把这些艺术魁宝带出去,让所有人看到’,什么叫交给我了,那他呢?”吴硕说到这,已经泪如雨下了,“我真怕他看破一切,遁入空门,真的不理尘世了,以后如果战争胜利,鬼子滚出中国,你劝他还俗吧,只有你能劝他。”

    陈今今本还想问问李香庭这两年间的事,可仅仅听这一桩,她就已经快崩溃了。

    自己见过的惨案太多,本以为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不算什么,可真正听到细节,幻想这些事发生在她的爱人身上,她还是肝肠寸断。

    ……

    深夜,外面飘起小雨。

    寂州向来少雨,这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

    陈今今进了李香庭房间,躺到他的身边。

    李香庭醒来,往床尾挪,要下去。

    陈今今拉住他:“做噩梦了,别走,陪陪我。”

    “好。”李香庭还是下了床,点上根蜡烛,到旁边的蒲团正坐,“你睡吧。”

    “你上来。”

    “今今,我不能上去。”

    陈今今看他低下头:“那你靠近点,我害怕。”

    “别怕,我在这。”

    “你靠近一点,求你了。”

    李香庭顿了片刻,还是起身,将蒲团拿到床边,又坐了下去:“睡吧。”

    陈今今攥住他的衣服,怕人一会儿又走开。

    黯淡的蜡烛散发出温柔的光,李香庭闭了眼睛,不敢与她对视。

    良久,他再次睁开眼,却见床上的女人泪流满面。

    这一刻,心还是不受控制地被牵动,他想抬手,为她擦去眼泪,悬在半空,迟迟未落下。

    陈今今忽然抓住他的手,扑过去,身体坠落在床下,窝在他的怀里,声音低哑:“这只是被逼无奈,演戏给日本人看,为了保护寺庙,保护这里的文物,为了骗日本人。”

    李香庭任她在怀里呜咽:“今今,我是自愿的。”

    “我不管你是不是自愿,你告诉我,你会还俗的。等我们赢了,赶走日本人,到时候你画画,我写作,留在这里,或是去别的地方都可以。”陈今今抬脸看他,泪水涟涟,“你会还俗的,对吗?”

    “对不起。”

    “为什么?”

    “那个时候,我快撑不住了。佛经万卷,说的不仅是佛法,还有活着的路,我在其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解脱。”

    “那我呢?”

    “遁迹空门,只结法缘,不结俗情。”

    “所以你要当一辈子和尚吗?”

    “我已发愿,常伴佛前,修证佛法,广度众生。”

    “你——我——”陈今今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我好想你,我每一天都想你,每一天,都想来寂州找你。有好多次,好多好多次我都差点死了,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来见你。”

    李香庭低下眼,平静地注视着她:“今今,放下吧。”

    “我不放,我放不下。”陈今今搂住他的脖子,想要亲上去。

    李香庭别过脸去。

    她僵在他的颈边,忽然解开自己的领口。

    李香庭要起身:“别这样。”

    陈今今一手将他拽回来,一手掏出脖子上挂的木戒,悬在他眼前:“你送我的,我一直戴着,我在战火中穿梭,生怕掉了,或是毁了,所以挂在脖子上,我每晚都握着它入睡,只有握着它,我才能睡得着,你说过,等我回来,我回来了,你别不理我。”

    “对不起。”

    “你能不能问问我,这两年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我们还像之前那样,聊一整夜,一整天,好不好?”

    “你想聊,我陪你。”

    “你别这样说话。”陈今今捧着他的脸,“李苑,你看着我。”

    李香庭同她对视。

    “出家人需了却红尘,你真的了了吗?”

    李香庭沉首,闭上眼睛:“我无愧世人,无愧自己,唯独有愧于你,对不起。”

    陈今今绝望地捶他的胸口:“李苑,你抱抱我,抱抱我吧。”

    ……

    第105章

    陈今今窝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后半夜,李香庭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睡颜,很久,才起身轻轻出去,到大雄宝殿待着。

    脑海中尽是她质问的话语:

    出家人需了却红尘,你真的了了吗?

    ……

    这是陈今今两年来最安稳的一次觉。睁开眼,仿佛时光倒退回两年前,外面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她不禁想起曾经同李香庭与明尽在这院中追逐的场景,恍若就在昨天一般。

    良久,她才从回忆中抽离,缓过神,抓着柔软的被褥,脸埋进枕头里,吸嗅李香庭留下的味道,也不再是从前nongnong的书卷和颜料味,更多的是长期在青灯古佛下熏染的香火气。

    两年,早已物是人非了。

    陈今今抱住枕头不愿起身,昨夜泪流多了,这会眼睛还酸涩无比,她静静躺着,回想昨夜的话,昨夜的人……她并不后悔在李香庭面前暴露脆弱的一面,也不觉得眼泪有什么丢人之处。自己向来率性,虽这两年在很多事上、人前学会了隐忍,但在爱人面前,她只想做最真实的自己。

    在床上流连许久,陈今今才起身去洗漱。

    空荡荡的院子里,轻柔的秋风拂得人很舒服。

    她坐在花坛前,又想念起明尽。

    刘奶奶从廊下走过,见人坐着发呆,唤她一声:“来吃早饭吧。”

    陈今今闻声看过去:“奶奶,早。”

    “不早了,再过会都做午饭了。”刘奶奶笑着招招手,“快来,本来早上要叫你,明寂说让你多睡会,锅里还留了稀饭和馒头,我添把火给你热一热。”

    “我自己来吧。”

    陈今今随军期间学了不少技能,其中包括生火做饭,湘菜浙菜都会一点,最拿手的一道就是烤野鸡,可是这是佛寺,不能沾荤腥,她便想中午和刘奶奶一块炒几个素菜给大伙尝尝。

    吃完,陈今今和刘奶奶在斋饭门口坐着,聊了聊寺里的人,寺里的事。

    太阳晒得人发懒,她又有些困意,在这nongnong的困意里,又十分地想念李香庭。

    明明,现在离得那么近。

    可却更远了。

    不知道李香庭在哪里、干什么。

    陈今今从毗卢殿后门进去,拜了拜两侧的文殊、普贤菩萨,刚起身,听到殿内有人讲日本话,她以为听岔了,或许是相似的方言,没当回事,紧接着又听到两句日语,是男人的声音。

    陈今今快步绕过去,便见一个穿了米白色西转的男子跪在毗卢遮那佛前,合掌祈祷,口中喃喃念叨着日语:“希望战争早点结束,保佑我的家人平安健康,保佑病人早——”

    陈今今听着这熟悉的语言,积压的恨意猛然爆发,走近一脚将人踢倒:“你也配跪在这,滚出去!”

    日本男人眼镜都被踢掉了,趴在地上捡起来,并没有生气,且与她鞠了个躬:“抱歉,我马上就走。”

    远远就听到女人的骂声。

    李香庭走进毗卢殿,就见两个难民拉住愤怒的陈今今,佐藤阳太正立她身前,深深低下头。

    他对陈今今说:“他不是军国主义份子,只是个普通人。”

    陈今今气红了眼,盯着垂首的日本男人:“普通人,普通人不在家里好好待着,跑别人的国家干什么?来看这个被你们侵略的民族吗?来看这些流离失所的人吗?”陈今今用力甩开拽住自己的两个男人,“来假惺惺地忏悔吗?”

    佐藤阳太头低得更深了:“对不起,请你原谅。”

    “原谅?几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你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完了?我切开你的肚子,挑开你的肠子,割了你的头,再问你,能不能原谅我!”

    佐藤阳太骤然跪在地上,伏首痛哭。

    “你居然还跪在这里祈求和平、家人平安,那中国人死去的家人呢!住在这里无家可归的人都没哭,你有什么脸在这哭。”陈今今看向李香庭,“修证佛法,广度众生,可这世间行走的,未必都是人。”

    “今今,不是你想的那样。”李香庭轻声道:“他是个医生,在寂州医院任职,救了很多中国人,也捐助过很多难民。”

    陈今今往前一步,盯着这个潸然泪下的日本男人:“我不管你是谁,做了什么,我厌恶你们的国家,厌恶你们国家的一切!你该说对不起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枉死的百姓,等你们的军队停止滥杀无辜,跟那几十万冤魂一一道歉,再去求他们宽恕吧。”她忿忿地走了出去,跟这个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吸同一片空气都让她觉得耻辱和愤怒,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又席卷而来,她仿佛再次听到了一阵又一阵惨叫与哀嚎。

    李香庭跟上去:“你去哪?”

    “回——”陈今今没敢说部队,见惯了日本兵的狡诈,她对这个国家的人没有一丝信任,万一是伪装的间谍,自己的话一定会给这里带来麻烦,现下自己戾气重,还是离开几天冷静下,顺带思考思考和李香庭的关系,她转身看向台阶上的男人,“我回去了。”

    李香庭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离开,杵了几秒,说:“我送你。”

    “不用,我骑马来的,送我走,你就得走回来了。”

    “没事。”他走下一个台阶。

    陈今今却快步离去:“别送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