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驭劫 第53节

    然而这也终究是一个遥不可求的奢望。

    言讫,她哽咽着绽出一丝苦笑,跌跌撞撞跑出了西厢。

    云影疏浅,繁星明澈,月华如水渗透大地。

    本该伏于食案上醉酒不醒的夜哲慢慢抬起脸,撑腮目送楚黛渐行渐远的背影,提袖拂了拂酒水氤湿的衣襟,若有所思地盯着头顶一轮弦月。

    自昨夜借醉倾吐出满腹心事,楚黛回屋后难得睡至翌日下晌。

    等转醒后,整个人精神奕奕,容光焕发,觉着多年来胸口积压的浊气尽数抒解,打心底对夜哲增了几分好感,便命人搜罗来全国各地的美食,送予他聊表谢意,有时也请他喝酒或教他酿酒。

    比方说,目下的酿酒房内。

    一串极大的琉璃酒葫芦风铃悬于正中房梁,窗外清风拂掠荡出煞为悦耳动听的铃音,宽阔明净的屋子萦绕着浓郁的酒曲味。

    视野中各类酿酒器皿有序地摆放在一张整洁的乌木案台上,其侧搁置着数个黑陶大瓮大缸盛着若干气味不一的未知液体,顺沿南墙一路排至东墙。

    另有盛贮、炊煮粮食的三座半人高容器,经常要用的糯米粳米等原料放在通风的窗边。

    除去酿酒的物什外,里间的柜上又置了饮各种酒的酒杯,犀角杯、夜光杯、青铜酒爵等数不胜数的酒具。

    因要酿酒,楚黛便未施脂粉素面朝天,浑身没佩戴一件首饰,乌发挽成灵蛇髻并围着一块赭色布巾子。

    等她仔细净了手,抄着笊篱在陶簋内舀出一块块发霉的谷物,开始了悉心讲解。

    “酿出佳酿的精髓乃酒曲,我们首先要知如何制曲。周朝的《书经·说命篇》有云:‘若作酒醴,尔惟曲蘖’。曲即酒曲,由发霉谷物制成,酿出的酒更纯浓易醉;蘖本指植物新芽,这里指发芽的谷物,酿出的醴酒清淡甘甜,宜不善饮酒者饮之。简单讲就是曲法酿酒、蘖法酿醴。”

    夜哲嚼着红虬脯,指向墙边的瓮缸,“里头都是曲?”

    “是。一般按添加物、原料、形体分成若干类曲,先人最早用散曲——是为黄子曲、米曲;次之为块曲——即汉朝饼曲,时人制块曲贯用一种名曰:竖曲如隔子眼的堆曲法,这样制出的曲更佳,酿的酒滋味更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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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闹乌龙

    她封上陶簋,把谷物交给尔思处理,将提前备出的块曲放入钵子捣碎。

    “先人在酿酒或酿醴都有相同的一道浸曲工序,酒曲浸水数日再加入米饭进行发酵。而我用的并非此古法,是直接把干曲末投进去发酵,盖因能快些制出酒曲,但因时间关系我今天便简单演示下制法,下一步拿着以前制好的块曲直接酿酒。”

    掬了捧洗净的梨花,撒入玉皿,玉杵细细碾磨,糅合已研磨成末的酒曲,再掬一捧梨花反复碾磨翻拌,一套动作来来回回很是枯燥乏味,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需持良好的耐心,方可酿成。

    末了,将糅合了梨花汁液与曲末的固状物倒入甑子,置鬲上蒸煮,不时加水润料,用簸箕一层层颠料,眼睛要时常观察着火候够不够,拿木锹反复均匀翻拌。

    袅袅的蒸汽扩散在房内,炙热的温度烤得众人汗流浃背。

    夜哲倒不妨事,唯恐楚黛娇生惯养受不住一波波的热浪,盯向她汗涔涔透着绯色的脸蛋,便欲唤人弄些冰鉴。

    孰知被对方利落的拒绝。

    “酿酒的温度非常重要,冰鉴的寒气会损酒味。”

    他一愣,慢慢颔首,“是我思虑不周。”

    捻一捻甑里的料,楚黛感觉蒸煮程度恰到其处,用木锹铲出料置于案台分摊均匀自然冷散。

    每隔半炷香翻拌一回,之后按比例加曲末加水翻拌,堆积一个时辰。

    观摩许久,夜哲已心生折服在旁中肯点评:“酿酒的动作赏心悦目,架势十足。”眼轻眨,将话锋一转,“但此酒的味道如何,还有待商榷。”口吻里含着些微挑衅意味,手上却稳稳递出一张帕子。

    楚黛取来帕子拭着鬓角的汗,朝他微昂下颌,笑容不减:“等酿好这梨花春,你自来尝尝便知晓好与不好!”见他面色骤然阴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放心,我保证这回绝不加料。”

    “呵呵……”忆起前日她送来的一壶石冻春,夜哲肠子都悔青了,千算万算没料到自己中招,跑了一宿的茅房。

    往返西厢和茅房的途中,他前思后想方如梦初醒,今日所赐盖因自己曾直言她的千日醉一般又一般,才招此祸事连累他腿麻腰酸,双股颤颤。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圣人的话真真是没错!

    那厢,楚黛把酒醅尽数倒入酒缸里,检查一番确认无误,以密泥封缸,遣人搬运至地窖储藏。

    “此后每半月加曲一次,两个月之后即可完成发酵,届时开缸取酒醅入甑蒸煮,即为梨花春,你我定要举杯酣饮不醉不归。”

    她眼神晶亮,眼底流露的欣悦之情,第一次显露了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该拥有的活泼烂漫。

    夜哲不自觉弯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看什么呢?”

    楚黛蹙眉,满腹狐疑,以为脸上沾染了脏东西,随手拽了条长巾往脸颊上擦。

    长巾不染纤尘,足见很干净。

    “我说你……”她倏尔瞠圆眼睛,灵动乌眸写满错愕,像是给什么惊吓到,手指着夜哲,说话都结巴着:“你、你的头长了——”

    这回轮到夜哲纳闷,伸手去摸头竟摸到个坚硬物什,整个人彻底呆滞住,灵台空白一息,再之后混混沌沌乱成锅粥。

    糗大发了!他痛苦地捂住头,直嚷嚷:“你不许看!”

    饿虎扑食似扯了楚黛的长巾,兜在头顶夺路而逃。

    “哎,夜护卫你慢点儿!”

    门口,雪嫣险些叫夜哲给撞翻,好不容易端稳一篮子梨花,声音饱含无尽萧索幽怨:“娘子,夜护卫方才被什么东西追赶,显得如此慌乱哩?”

    是闻听小厨房做了美味佳肴赶着去抢?

    “无碍,他前些天不是格外静若处子嘛,导致他今日想体会动若疯兔,与风赛跑的美妙感觉。这兴致嘛,说动就动,你懂否?”

    雪嫣:“……”

    在一个和风日暖的下午,楚黛怀揣一腔善意探访夜哲,结果紧绷着脸带着同样紧绷着脸的冰嫣雪嫣,匆匆撂下补品美食,狂奔出西厢。

    三人寻了个僻静处抹着眼角憋出的泪花,捧腹大笑:“那犄角、那神态……哈哈!”

    太好玩了。

    后来的后来,她得知夜哲今朝窘迫的境遇,盖因他嘴馋偷尝了一捧发霉的谷物,导致自身过敏,头顶才被迫化出犄角。

    安置妥冗杂府务,阖府污秽腌臜的歪风邪气渐渐消弭,隐隐呈现出一片清和之象,孰料消停不几日,后院妾侍竟开始了作妖。

    一名倚仗自己是将军府送来的美姬同一名原是坊间豆腐西施的妾侍,因争风吃醋动了手。

    两人你来我往间言语上牵扯了另些个妾侍,偏巧人家正在现场嗑瓜子看戏,一个个闻言横眉瞪眼誓要讨说法,便纠集其他妾侍气势汹汹的上了战场,顺道扯了坐山观虎斗的妾侍一并惩治。

    平日娇娇弱弱的女人掐起架,可谓横扫千军,乌烟瘴气。

    自然也是谁都没讨到好果子吃,凄凄惨惨抱作一团,吊着哭哭啼啼的嗓儿,觍颜寻上琼琚斋求大娘子主持公道。

    琼琚斋的院子原是十分阔,目下乌泱泱跪倒一片鬼哭狼嚎的妾侍,仅留边隅一条窄道。

    “灵犀院的卞氏、高氏、佟氏毒打照雪院的肖氏、赵氏,回风院的俞氏、焦氏、马氏眼看好姊妹惨遭毒打二话不说就撸袖上场。”

    “结果祁氏、孙氏、闵氏、巴氏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拉架的吕氏、江氏、廖氏瞅不惯煽风点火的潘氏、葛氏、彭氏、鲁氏一个激动紧跟着动了手,大舒氏同小舒氏与彭氏是表姊妹岂能束手不帮,便叫来刘氏、向氏、章氏——”

    “噤声。”楚黛了当的叫停,撑着晕乎乎的脑袋,对掰着手指算人数的雪嫣,凉凉道:“将人都撵到碧湘院去,让苏氏自个儿看着办,少来烦我!”

    她深觉阿耶的妾侍个顶个没眼色,横眉剜向阶下蓬头垢面鼻青脸肿的女人,气不打一处来。

    “成日装弱不禁风,转眼间变成抡巴掌揍人的母老虎,还当什么娇妾美姬,索性改行当巾帼女英雄上战场一个打一双都绰绰有余。”

    闻言,夜哲乖觉端来乌梅浆给她降肝火,幽幽总结:“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也怪不得她们。”

    楚黛乜他,脸上寒意更甚,“夜护卫是动了恻隐之心,怜香惜玉了不成?”

    “没……没啊,你别拿质疑的眼光瞅我,即使要怜香惜玉我也不怜有夫之妇啊!”

    “哦,你的意思是怜香惜玉未出阁的小娘子喽。”

    怎么越描越黑?

    “我不是那个意思——”夜哲急忙解释,却深深体会到有嘴说不清的无力感,只差没指天发誓剖心证明。

    楚黛冷嗤:“呸,男人。”

    夜哲默默抱头,百般无奈认了这簇烧到自己头上的邪火,吞下喉中未完的话,生怕再被指责为巧言令色者。

    秉承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的至圣名言,楚黛决定抛开后院乌七八糟的闹心事,出府好好儿游玩一番,权当是给自己多日来cao劳府务的奖励,但去哪儿又是个问题。

    芙蓉园?锦苑?曲江池?乐游原?

    不行,每年到此时节,这几处踏青赏景的游人扎堆,难不成去看人头攒动?

    虽则凭镇国公府的名头,能够在那些人挤人的地方里找到一块最佳的赏景位置,圈上帐子,但免不了碰上别家出游的夫人贵女,免不了冗长的客套交谈,一想想便觉头疼……

    终南山倒不错,可惜时间太紧张,况且游人亦不少。

    冥思苦想了半晌,楚黛总算忖到好去处,命人去把扎根在西厢的夜哲连土带叶的挪到马车上,结果一炷香后半片叶子也没瞧见。

    她微微一笑,遣人再去请,并额外添上一句:“告诉他,若不来日后不给半点吃食。”

    西厢——

    使女转述完,但见倚窗发呆的夜护卫瞬息弹起,板着脸,眼中煞气正浓,看人的目光都夹着汹汹冷寒,甩袖便往外走。

    “你翻来覆去用这么老套的威胁人法子,不觉有损身份?”

    夜哲气冲冲地撩开帷幔踏进车厢,迎面而来的糕点果脯香气汇入鼻腔,使他怒不可遏的表情一僵。

    “法子老不老套不重要,重要的是管用即可。”

    他龇了龇牙,表示十分不服气,两眼却直勾勾黏着满案的凉果蜜饯糕点,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目光强自转移至悠然执扇的楚黛,身子稳稳扎根坐定,气势转弱。

    “你何时竟这般能吃了?”

    这些糕点形状颜色忒好看,忒望之生津。

    楚黛抬了抬眼皮,目中映出他一脸垂涎的表情,云淡风轻道:“我胃口不大好,特特请了位擅做糕点果脯的大厨,吩咐他做了几样拿手的来,不如你先替我尝尝。”

    “好、好,我尝完再告诉你哪种糕更好吃!”夜哲迫不及待地拣了块海棠花形的乌梅凉糕,嗷呜一口吞咽下,再接再厉地往嘴里塞了玉露团并绿豆糕。

    喝下一盏冒着丝丝凉气的酸梅汁,酸甜滋味沁入心脾引人胃口大开,他的手又伸向了百果蜜糕、云片糕、火炙糕。

    “喏,擦擦嘴。”

    他吃得正欢期间,楚黛塞去一张帕子,半是无奈半是嫌弃的蹙着柳眉,贯来讲究整洁的人撞上不讲究的人真真看不惯。

    胡乱抹了抹嘴,夜哲拎着帕子有纹饰的一角,惊奇道:“你绣的一双肥鸭子可真好看,滚圆肥嫩中又不失憨态可掬,怪好吃的样子。”

    话一出口,对面的人静默一瞬,攥着扇柄的手收紧,面色似有不虞,他忖着是不是她曲解了意思,解释道:“我是说绣的很好看,活灵活现,你也知道我是个嘴馋的人,看到某些事物便第一时间联想到吃食上,莫怪啊。”

    孰知,对方投来更凌厉的眼刀子,剜得他战战兢兢的瑟缩起来,想着哪句又开罪了她……

    “你口中有怪好吃样子的肥鸭子是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