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海四哥带着木匠伙计等在门口,看瞿老夫人也来了,便赶忙上前殷勤撑伞,“您来便提前说一声罢!小四去巷口接您。” 瞿老夫人拍拍海四哥的手腕,趁着光眯眼看看,“我记得你,前几年你上门给老五拜过年是不?” 海四哥忙佝头道,“是是是!您记性真好,陈家大爷时任成都府知府,家中的院落要修缮,五老爷就是找的我——这次的活儿,也是五老爷帮忙荐的。” 瞿老夫人笑道,“你辛劳,帮陈家做了不少工呀。” “哪里哪里,五老爷肯提携罢了。”海四哥笑得面部褶子满天飞。 雨落得越发大了,豆大的雨滴砸在泥泞地上,晕成一洼一洼的壤。 海四哥弓腰撑伞,带着瞿老夫人和显金一行自大门入内,先介绍高悬的乔木牌匾,牌匾厚实且生漆打得光滑平整,前店按照显金的需求高矮依次打了二十三个斗柜,砖瓦重新铺陈,柜台、角柜与高脚架皆是新打的,目之所及处十分工整漂亮。 窗外的雨倾城瓢泼,比依萍找她爹要钱那晚的雨还大。 瞿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跟着向里走,院子里也按照显金的要求从龙川溪接入了水渠,甚至还打了两口深井,在搭建了木棚的院子里筑起了一个十二米左右的水池、一个八米左右的水池还有七七八八大约四五米左右的水池,一切看上去都井井有条又秩序井然。 院子之后,便是库房。 海四哥亲自拿两把钥匙对应打开两把硕大的铜锁,再恭恭敬敬地将铜锁交到瞿老夫人手中,语气自豪道,“正如贺掌柜所想,存纸库房的瓦片铺了四层,屋檐下的飞角特意做了翘起,雨水不会积溅……” 显金单手摸上墙壁,很薄一层,转头开口截断海四哥的话,“您库房的墙壁做了几层呀?” 海四哥话被打断,非常不爽,“特意做了两层砖!”又冲瞿老夫人笑道,“单层砖面容易墙体进水,便特意投工做的两层……” 显金开口道,“藏纸库房应当做三层,外墙内壁,中间再糊一层碎石子和碎砖头,这样才能防止墙面沁水导致地面下沉,致使墙体开裂。” 海四哥克制住了挑眉的冲动,“小姑娘休要不懂装懂!”再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墙面哪那么容易渗水!咱们住的宅子也只是两层的砖呀!” “居住的宅子里并未放置如此多的宣纸!而宣纸小气,最忌潮湿,偏偏咱们宣城五月至十月多雨,存纸的库房需花大力气建造!” 显金低头从袖子里将一早签订的契书抽出,指给海四哥看,“您看,契书上写好的——‘一切修缮交付标准以适宜宣纸存放为准’” 海四哥当然知道契书上写了什么! 这句话是贺显金提议加上去的! 当时他初听,只觉模棱两可,又一想这小丫头能知道什么叫适宜宣纸存放吗? 墙面、地面这些藏起来的东西,谁会掀开看里面? 海四哥稳住面部表情,嘿嘿笑,“那这两层砖,我觉得就挺适合宣纸存放的!” 瞿老夫人略微挑眉。 显金抿了抿唇,快步走向墙角,从怀中抽出一根干枯的稻草梗子,插进墙角砖瓦未贴紧的缝隙中,等待片刻后,递给瞿老夫人,“您摸一摸尾部。” 瞿老夫人手摸稻草梗根部,转头看向海四哥,“……是潮润的。” 海四哥张口还想说什么。 显金却高声截断,“……库房需做台基,存纸的库房应比地面高出三寸!库房的砖下不应用泥,应用纯白灰或干砂,铺成与砖面一样的高度!地面要做好防水,需有七层材料,最底层是开槽所用的黄泥,接着是干草垛子、白灰、碎石子、干灰、防油布,最后不是普通的方砖,而是用烧烤得厚度、硬度皆合适的青砖!” 显金把稻草梗子递到海四哥面前,“但凡您做到了,这梗子尾巴也不会湿润。” 海四哥目瞪口呆地看着显金。 不是,咱说好了这丫头不懂营造啊! 现在这出是什么! 是什么!? 即兴表演吗!? 海四哥脑子乱糟糟,“工钱就这么点……怎么可能做到七层……” “工钱我付了您九百五十两!” 显金冷笑一声,“我可以拿这个钱买两个修缮到位的宅子!” 瞿老夫人手杵在拐杖上,看向海四哥。 海四哥正欲张口。 却听隔壁的前店“砰”的一声,发出了巨响!! 第160章 立刻来见 瞿老夫人立刻扭头向前店看去。 海四哥征询的目光扫向木匠,木匠惊恐地摇头。 显金高声发问,“这是怎么了?” 一边说,一边撩起外衫飞快向前店跑去,来不及撑伞,任由大雨打湿头发,捋成好几条丝缕黏在两鬓间,跑到前店门口,不由呆愣在原地。 瞿老夫人腿脚不便,仍杵着拐杖紧随其后,待看清后,鼻翼翕动,很是震惊—— 前店,一片狼藉。 横梁塌了。 一根十来米长的浑圆的,拿火烧过防腐防虫又上了一层清漆的原木条,一头挂在横梁上,一头狠狠地砸在了方砖地上。 地面被砸出一个翘起的大洞,其中黄沙漫天,如飞尘般弥漫在宽敞店子的空中! 瞿二婶被呛得猛咳几声,待看清情景后,只觉万幸,来来回回旋转身体拍胸脯,“还好还好!刚刚这里没人!但凡有个人站在此处,恐怕都小命不保!”庆幸之余,方记得一声惊呼,“这才修好,怎就塌了!” 显金拿手将灰扬了扬,跨过横条,蹲下身,借天井的光仔细琢磨木条的两头,抬眸沉声道,“横梁架构,多以卯榫为主,这根木头是凸起面,又称榫眼,木匠不到家,榫面凿得不够平衡,加之才上完清漆,还未完全沥干,木条本身光滑,刚刚被雷声闪电一振,自然不牢固!” 海四哥忙看向木匠。 木匠心虚地低下头:这种搭梁构建的活也敢交给他个学徒来干?他一天才十文钱,这不是用实际行动向老板证明“一分钱一分货”嘛…… 海四哥喘了几口粗气,强扯出一抹笑来,“我们重新搭!重新搭!” 显金掌心向外,示意海四哥先别说话,揪了丝木屑递到瞿老夫人跟前,“……这是海爷报价二十七两银子一根的杉木。” 瞿二婶倒吸一口气,“你怎么不去抢!比老娘棺材还贵!” 瞿老夫人面色上看不出端倪,伸手接过木屑,凑在鼻尖嗅了嗅,神色淡然,“若是香杉木,一米一两银,当然值得起这个价……” 海四哥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埋头寻找陈老五的身影,却无果,突然想起今天陈老五并未跟着一道来! 瞿老夫人将木屑丢在地上,“这只是普普通通的杉木,这一根一两半钱银子顶破天了,你也敢要陈家付二十七两的天价?” 海四哥张嘴,“不不不,老夫人您听我狡辩,哦不是,解释!”海四哥望了一圈,最后把这口锅的靶心锁定在了临时工木匠小李身上,“是他!我叫他去买香杉木,他却以次充好,赚取差价!” 临时工小李瞪大无辜的双眼,莫名其妙背个大锅,实习生整顿职场无所畏惧,大声吼道,“我信你个鬼咧!我才入行十二天,我连木材在哪儿买都找不到欸!” 瞿老夫人手杵在拐杖上,神色已然沉了下去,“……工钱九百五十两,库房浸水、横梁坍塌、木材偷天换日、做工的伙计并非老手……海爷,你这么做生意,是不想在宣城干下去了?” 显金冷笑一声,蹲下身又抓了把大坑里的沙土和砖块,“您这个砖块也是买的最差的吧?这么薄,脆得像酥皮饼一样!还有沙土!三分白灰土、七分黑黏土,这是你们营造的三七定律吧?您自己看看,您这黄沙土算什么?” “没有掺和黑粘土的土层,就像未曾门当户对的婚姻,风一吹就散了!” 显金义愤填膺地直视海四哥,“原料造假!做工虚浮!克扣银钱!我也不算你横梁砸下这般不吉利的赔偿了!单论你这个工,我只认五十银子!如今我已给你六百两,你将五百五十两吐出来,我就不去官衙告你,也不在街坊四邻宣扬你干的好事!” 什么?! 吐五百两出来?! 他给好处银子就给了陈老五将近三百两!事成前又在翠玉楼叫了好几个小娼儿陪着喝酒唱曲儿,这又是三十两!事成之后,又请陈老五吃了酒已表感谢,前前后后他都丢出去三百多的银子了——就为了这一个单! 他赚点钱不应该吗?! 是,这笔生意他心黑、脸皮厚,拿着六百两想赚三百两……他做得再差,也磨了二三百两的成本进去啊! 现在要他吐五百五十两出来!? 咋的?他白干,白给,还请陈家老五吃白食啊!? 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等等。 他们陈家的,不会是一伙的吧? 骗着他的本钱! 奶奶的!陈家忒欺负人了吧!仗着家大业大,跟这儿玩小蝥虫呢? 他好欺负呗?! 海四哥被显金不要命不要脸的“五百五十两”整懵了圈,立时抬头道,“那你先叫你们那五爷爷把我的孝敬银子吐出来!把吃下去的酒吐出来!把搂着彩云、追月唱小曲儿的手给剁了!我就还银子出来!” 海四哥气得发毛,一股脑全吐出来了。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大雨。 尴尬,尴尬是海四哥嘴疾口快的后遗症。 海四哥愣神片刻后,如梦初醒般望向临时工小李。 小李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夸张地无声地,抡圆了嘴巴,一声“哇”。 海四哥顿感口干舌燥,低头喘了喘,刚想说话,却听瞿老夫人声音低沉问道,“……所以,前两年,我家老大临远行成都前,修缮的院落,你也是这般糊弄?我记得陈家付了将近三百两……老五跟我说,你用的木头、砖瓦是与庙宇相近的品类,横梁的木头是送到万佛寺开过光的,可保老大一帆风顺、万事平安。” 显金看向海四哥。 瞿老夫人胸口好像有些憋闷,“那一次的修缮,是老五每日亲自从早晨守到晚上,加班加点完工的……你说说吧,那个活计,老五吃了多少银子?” 海四哥不敢抬头。 显金低斥,“你不咬人,狗就咬你!” 海四哥索性埋头,“一百两……外加天香楼乐得姑娘,十三岁的开苞夜。” 反胃。 真反胃。 显金闭了眼,从此无法直视一树梨花压海棠。 瞿老夫人眼眸深邃,“所以,老大院落的那根横梁,并没有开过光?” 瞿老夫人声音很低,尾部甚至出现了颤音。 显金低着头向后退了一步。 海四哥飞快抬眼,“开过开过!但不是万佛寺的高僧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