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传奇纯爱版(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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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无过 2021年8月15日 字数:13390 【第二十五章】 秋老虎果然是秋老虎,气温依然高得惊人,即便如平海这般高纬度的小城, 水泥地面泛起的白光,也足以扼杀所有人外出的欲望。如你所料,对陈瑶的礼物, 大家都啧啧称赞,特别是奶奶,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母亲问咋不把陈瑶带回来。 我说,你以为人人都像我这样没课啊。她说,敢给我逃课,有你好果子吃。我不 由一脑门汗。母亲说前一阵平海那个原始森林评上了国家4A级风景区,问我要不 要去玩。这条新闻我也看到了,可以说一连几天在食堂吃饭时都没消停过,快赶 上刘翔夺冠了都。但我抖抖腿说:「这热闹你也凑?」 「啥热闹,」母亲白我一眼:「爱去不去。」 「你有空啊?」 母亲没理我。父亲站起身来,拍拍肚皮,调子拖得老长:「你爹——肯定— —没空呀——」说着他进了洗手间。 「啥时候去?」 「这热闹你也凑?」 「啥时候去嘛?」 「明天吧,你看,或者后天,」母亲撇撇嘴,叹口气:「本来想十一去,不 过这两天人少倒是真的。」 「十一你有空啊?」 「挤呗,只要你把女朋友带回来。」母亲撩撩长裙,莞尔一笑。她右嘴角起 了个燎泡,大概涂了点凝胶,看起来亮晶晶的。 「你就是太忙。」我指指燎泡。 「上火了呗。」 「我看你是学校的事儿急的。」搞不好为什么,真是说来就来,我只觉嗓子 眼里一堵,竟有些哽咽。 「你呀你。」母亲笑笑,靠过来,在我肩膀上捶了两下。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二十八号这天,电视里是什么中秋诗会,装模作样的, 和小学语文课不相上下。老实说,我烦死了这套陈腔滥调。父亲打洗手间出来, 却看得极其认真,他右手托着下巴,时不时还要跟着念叨两声。老天在上。边吃 瓜,我边和我亲爱的爸爸聊了几句。我问他今天没去养猪场,他说没。他问我热 不热,我说就那样。然后我俩就笑了起来,再然后似乎就没话可说了。奶奶嚷嚷 着换台,说这和尚念经有啥好看的,于是父亲说好歹给人演完吧。「也不知咋整, 你说,哪有天天买鱼的,」奶奶撇撇嘴,扭脸冲向我,「老赵家,这阵儿上门可 叫勤。」两块冰冻西瓜下肚,人还是大汗涔涔,我拎起背包和琴套,冲卧室瞥了 瞥眼。「比村里那会儿还勤。」她老白我一眼,又说。父亲瞅着他的诗会,目不 斜视,在我握住门把手时,他说:「昨儿个你妈刚把被子给你晒了晒。」 等我打卧室出来,客厅里竟没了父亲人影。半只西瓜还在,依旧冒着凉气, 奶奶靠在沙背上,已然歪头打起了呼噜,父母卧室门户紧闭,悄无声息——起码 在主持人令人作呕的阉猪声中,我没能听到任何响动。倚着沙背欣赏了会儿声情 并茂的猪叫,我终究还是不甘心地换了几个台。遗憾的是今天没播NBA,而是美 国的一个什么牛仔运动,挺搞笑的。我只好回房,刚打琴套里取出那把破红棉, 母亲推门进来,问我咋还把吉他带回来了。我说打算搞点国风样品,明儿个不是 去原始森林么,兴许能找找灵感。母亲笑笑:「你们乐队啥风格?」这我可说不 好,所以我说:「啥风格都有。」她又问我想吃点啥。我说随便,啥都行。她也 没再说什么,就那么倚在门边,双手抱臂看了我好一会儿。母亲啥时候离开的, 我也说不好,就像她的到来一样,无声无息。直到父母房间传来说话声,我才确 切地意识到她已不在屋里了。 然而父母的说话声有些大,也不能说「大」,应该是「吵」,你知道的,口 气有点冲,仿佛波浪拍打着礁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在节节攀升。我不得 不趁调弦的间隙竖起了耳朵。就这迟疑的当口,交谈声己变得激烈起来。父亲说 了句什么就没了音。母亲的声音却越发高亢。隔着几道墙,声波呼啸而来,毛茸 茸的,庞大而又尖细。我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真真切切,我听到母亲说: 「我还错怪你了?」 忍无可忍,我冲进了客厅。奶奶显然也觉察到端倪惊醒了,她梗着脖子,双 目圆睁——恕我直言,像个正在被电击的婴儿。「吵啥吵,」她挥舞着胳膊, 「有啥话不能好好说?」也许是气流受阻,奶奶声音奶声奶气的,说不出的滑稽 可笑。 奇怪的是,「交谈声」并没有清晰多少。或许他们在刻意压制。但母亲干涩 紧绷的嗓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不想听 你说这些!」「跟大刚说去!」 「跟他说啊,跟我说干啥?」「保证个屁啊保证?」父亲的声音嗡嗡嗡的,像个 小功率电频发射器,具体说了些什么,压根听不清。我真怀疑他用的是不是腹语。 当然,这一点无关紧要,甚至父亲有没有说话都无关紧要。我站在客厅正中,埋 伏于央视体育解说员不尴不尬的枪林弹雨下,石化般再也挪不动半步。橘黄色的 卧室木门上倒挂着个福字,红黄相间,那是母亲利用闲暇时间在办公室一针一线 勾出来的。此刻它轻轻摆动着短穗,仿佛被什么惊扰了美梦。而阳光迈过露台, 在客厅南墙上瘫下半个身子,于一片松软中熠熠生辉。我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蓝 天。很蓝。虽然有大朵大朵的云,依旧很蓝。蓝得令人惊叹。就在这片松软和清 澈中,父亲又说了句什么,带着股老牛喘气般的犟劲儿。房间里更安静了。央视 解说员索性结巴起来。 「啥意思?」母亲声音轻轻的,像是刚打睡梦中醒来。 父亲没吭声。或者我们假设他没吭声。因为紧接着室内「嘭」地一声脆响, 宛若奏起了礼炮。与此同时,母亲说:「啥意思严和平?」还是很轻,却像是用 尽了全部力气,你一听就知道。父亲仍然没吭声。或者我们再次假设他没吭声。 因为一番喘息的间隙,室内同时响起了很多「嘭」,也不光是「嘭」,兴许掺杂 着「咣当」、「啪」、「叮当」如此等等吧。像是搓麻将,或者下饺子,再或者 坦克碾压人群,一种规模效应,排山倒海的感觉。 我盯着牛背上四仰八叉的乡巴佬愣了好半晌。要说吵架拌嘴,父母未必比其 他夫妻少。但劈劈啪啪摔东西在我印象里不说没有吧,也并不多见,起码就我亲 眼目睹来说,是个零。等乡巴佬终于在唏嘘和叫嚷中摔下牛背时,我快步走向父 母卧室,片刻后叩响了房门。很有礼貌。里面立马没了音——兴许有粗重的喘息, 我也说不好。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良久,我听到了母亲的抽泣。轻巧,迟疑。 像是雨后荷叶上的水珠,圆润饱满,谁也说不准它会在哪一阵风中滚下那么一粒。 我再次叩响了房门,粗鲁了许多。这下连荷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竖起耳 朵,里面悄无声息。我叫了声妈,没人应声。我拧了拧把手,反锁住了。我说爸, 依旧没人应声。于是我就放弃了。面壁般,我呆立着,对着木门,对着轻轻晃动 的倒「福」。我多想抽根烟啊。 屋里的两人像是消失一般,杜绝了任何生物活动的迹象,这么多年来我从未 发现他们竟有如此能耐。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捕捉到了父亲的叹气声,粗哑得像 倒挂的rou猪喘出的最后一口气。一阵哗啦哗啦响,母亲飞快的脚步声,持续了十 几秒后,锁簧发出一声愉悦的呻吟。门开了。母亲拎着包冲了出来,脸颊通红, 面无表情。一溜风似地,她携着一抹馨香从我面前飘过,令人手足无措。我往屋 内瞄了一眼,没看到父亲,也没看到想象中的一片狼藉。 母亲在玄关口换鞋,先是屈膝弯腰,后来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费力地 往脚上套着鞋子,任我喊了两声妈都无动于衷。我默默走过去,挨着她蹲了下来。 我能看到那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水。我捉住了她的臂弯,然后是手。母亲 顿了一下,总算瞥了我一眼。那两汪饱满的湖水天旋地转。她迅速低下头,又把 脸歪向右侧,却再次神经质地垂了下去。「不行了,不行了,」她说:「再这么 憋着真要把你妈憋死了。」这么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真的掉了下来,热乎乎 的,砸在我的手背上。从小到大,绝无仅有。 我攥着那只小手,用力吸了吸鼻子。半响我才问咋了。这时母亲已在右胳膊 上擦干眼泪,顺利地穿上了另一只鞋子。她闷声不响地站起身来,抓住防晒服就 扭身去开大门。我只好死死按在了门锁上。母亲垂着头,轻轻说:「松开。」于 是我就松了手。一股干燥的热风袭来,我贪婪地喘了口气。就这一刹那,我才瞥 见父亲站在身后,就在主卧门口一动不动,像棵生长多年的榆木。奶奶的声音也 适时地传了过来,饥渴地灌进我失聪多年的耳朵。她说:「啥话不能好好说,啊, 有啥话不能好好说?」拿腔捏调,抑扬顿挫,真真跟唱戏一样。而我己顾不得这 许多。在楼道里我总算喊住了母亲。她边穿衣服边往下奔,我吼了声「到底咋了」, 她才停了下来。「到底咋回事儿?」我攥住扶手,轻声说。 马尾晃了晃,母亲撇过脸来。是时,通过旋转的楼梯口,伴着小孩的鬼叫, 楼上传来一嗓子空旷雄厚的女声:「不吃饭是吧?不吃饭是吧?一会儿喊饿我不 打死你个屄崽子!」显然母亲也听到了,她垂下眼皮,说:「问你爸去。」不可 控制,我猛一哆嗦。霎那间,蒋婶白白胖胖的身子,海飞丝,顶楼门下干廊枯的 死蝙蝠,所有这一切像再也遏制不住的酸水从我胃里翻涌上来。我不得不喘了几 口气。而母亲抬脚就走。我紧追两步,问:「你去哪儿?」 她好歹停了下来,头也没抬:「办公室,还能去哪儿?」 隔着楼梯拐角,我越过母亲脑袋盯着她身后白墙的红色污迹说:「别跟他一 般见识。」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要这么说,它就这么恰如其 分地蹦了出来,我别无选择。 母亲扭脸瞅了我半晌,最后拎了拎包说:「乌鸦别说猪黑。」 在楼道里呆了许久我才哆哆嗦嗦地回了家。父亲在客厅里坐着,依旧是中秋 诗会,至于他老有没有看进去我就说不好了。奶奶还在唠叨,说了些什么只有老 天爷知道。挨沙发坐了好会,父亲才问,你妈呢。我说不知道。于是话语权便又 让给了电视里假模假式的主持人们。就这么呆坐了好一阵,他问吃啥饭。搞不好 为什么,我突然就心头火起,嚯地站起身来说:「不吃,还吃个屁饭!」 父亲仰起脸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虽然目光旋即就垂了下去,肢体却好半晌才 恢复了动作——他双手一滑,在两侧裤袋徒劳摸了摸。犹豫了一下,我把兜里那 半盒红梅给他撂了过去。 我背着吉他,拎着包,就这样出了门,是的,像个流浪者一样。老实说,我 的心确实在流浪——更确切地说是在流放。关于蒋婶,我实在搞不懂母亲是何时 发现的。往日看别人都是呆逼,没想到自己却活成了一个砣子,玩音乐,组建了 个掏粪女孩乐队,呵呵,也不知道想隐喻什么。把恶心当做个性,从一开始路就 走歪了。关心姚麦组合;关心姚明脆弱的大拇趾;关心阿泰说的绕前防守是姚明 的阿克琉斯之踵,所以姚明可以生吃火花,姚鲨大战也能不落下风,却被灵巧型 中锋布泽尔克制。对NBA如数家珍,关心太平洋彼岸的一场游戏,更甚于关心自 己身边的人。 我将脸埋在巴掌里,憋着气后悔得不想呼吸,还来得及吗?还回得去吗?我 的心在颤抖。坐在剧团门口台阶上,我抽了一支又一支中南海,却始终没勇气去 叩开那道铁门。再后来,我在河神像前停了下来,天空依然很蓝,巨大的阴影下, 一个家伙在那里抱着吉他鬼哭狼嚎。这哥们儿看不出年纪,一头长发,胡子拉碴, 甚或还有那么点儿艺术家风范也说不好。那动静、噪音,山呼海啸,震得我耳目 失聪颇为难受。其实不光我,不少行人也正驻足。哪怕烈日当头,也没能阻止围 观者的丁点雅兴,真是令人感动。想当初贝多芬他老人家的维也纳之旅应也不过 如此,偏偏艺术家还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我犹豫了下,把背包往地上一扔, 对着艺术家我就坐了下来。琴套里扔着三五块钱,俩人配合倒挺默契,你一首, 我一曲,兴之所至,情歌摇滚,古今中外,居然都没重复,多少有点不可思议。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再这么搞下去,我真能在这浪漫主义交响乐章的熏 陶中彻底升华时,电话就突然响起,那哥们儿还特敬业地等了我一会儿,比个手 势,意思是你先接,不着急。刚开始我以为是母亲,拿起诺基亚才发现是个陌生 号码。我说喂,对方说喂严林吗。楞了好几秒,我差点就「cao」了一声,竟然是 白毛衣。 「回家了么?」沈艳茹在电话那头说。 我没明白她什么意思,更懒得搞懂她是如何弄到我手机号的,于是吸吸鼻子, 我没吭声。 「那么吵?你在哪儿呢。」 「平海广场。」我只好说。 「一个人?」 「和一哥们儿飙歌呢!」我甚至冲艺术家挤出个笑容,虽然在他看来这有点 傻逼,但我认为很有必要。 「啊?真的假的?」电话那头传来呼呼风声,当然还有你想象不出地惊叫: 「是不是长头发?三十多岁样子?很文艺范?」她这一惊一乍地,又弄出这么多 个疑问反问句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嗯,」我拿拨片滑了一下琴弦说:「该我唱了,人正等着呢!」 「行!你接着唱!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我刚想说点什么,沈艳茹已挂了电话。我只好像个美国佬那样,冲艺术家耸 耸肩,咱就接着耍呗。差不多过了大半个时辰,艺术家明显露出颓势,兴许也没 啥可唱了。收起吉他,他走到我边儿说:「瞅你岁数也不大,不简单啊!有点水 准!」 「也不行,没你底气足。」我说。 「抽烟么?」艺术家递过一根烟,我摇摇头,他自己点着:「失恋了吧?跑 这儿唱歌来?」 「没有,女朋友呆会儿就过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得!玩得够浪漫的!不跟你白话,先走一步,我嗓子都疼了。」艺术家拍 拍我的肩膀站了起来。 「不玩了?」有点遗憾。 「你当玩,我当吃饭,咱俩下回肯定还能见着。」艺术家最后吼了两嗓子 。 艺术家走后,人群散去,我才感受到了广场上的冷清。紧紧衣领,随手鼓捣 了两段和弦。白毛衣来的时候,我正感物抒怀,挥斥方遒,到底在唱啥我也搞不 懂。 「和你飙歌的那哥们儿呢?」沈艳茹看了看周遭。 「走了。」 「啥?」 「真走了,人最后没扛住。」 沈艳茹楞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花枝乱颤,波涛汹涌间两个奶子都快抖落了 下来,她边笑边说:「个瓜娃子,你要知道他是谁,就不这么讲了。」老天在上, 很显然我一点都没兴趣知道他是谁。对于我的不置可否沈艳茹毫不在意,蹩着一 口气她老接着说,打平阳到林城再杀至平海撵了大半个X西省,也没能逮着人, 可把她老人家累个半死。末了,就在我以为她快憋过去的时候,「琴套里的钱都 是你的?」我们的沈老师弯腰拿起一张纸币。 「有一部分是,刚才一老外过去还给了五块,我特意为他唱了首地下丝绒的 。」 「我也给你钱!我要点歌!」沈艳茹蹲下来,掏出一个一块钱的钢镚儿扔在 琴套里说。 「?」 「NO,就刚才那首,叫什么名字?」 楞了一下,「没名。」我低下头拨动琴弦。 沈艳茹歪头看了我好一阵,也没说话。 「平河渡,渡白了发,万里黄沙咫尺若天涯;痴人笑,笑破了秋,百年入画 擦肩一梦难回头;人不走,为谁留?若从头抱山,那山可依旧………」刚唱完, 她又把那一块钱又拿了出来,重新扔进去说:「再唱一遍!」我就又唱一遍。沈 艳茹反复投了五次硬币,当我唱完第六次时,她突然攥着硬币停住了,我楞楞地 看着她,她的脸有些红,歪着头说:「我现在有两个主意。」我还没来及开口, 她又说,「第一,别玩摇滚了,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建议你专攻古风, 这词曲命名比较契合意境里的古典之美!」 「啊?」 「第二,院里的录音室,你们乐队随时可以用,前提是你得帮我找到跟你飙 歌那人,」沈艳茹顿了顿,说:「咋样,考虑下吧?」 我真的愣住了,白毛衣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总感觉这一切难免过于夸张。 原始森林的事当然泡汤了,我也没去剧团找母亲。第二天晚上几个呆逼聚了 聚,酩酊大醉,不知怎么,我们就谈起了原始森林。有呆逼说:「丝绸之路国际 旅游节,牛逼啊,牛逼!」 「国际旅游节?」王伟超哈哈大笑,火锅里的汤汤水水都要被颠得飞溅起来, 「给你说,那jiba玩意儿啊,保不齐是拿水枪乱呲出来的!」 「靠,有可能!」有人赞同。 「你又知道?你倒是呲一个看看?」有赞同就有反对。 老实说,王伟超这个观点稍显激进,但又深刻契合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 实际情况,所以饭桌上立马分成了两派,一时争论不休。而这个事除非亲自呲一 呲、比一比,也难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结论。在一众面红耳赤中,有人开始转移话 题,问那啥原始森林有谁去过了! 「我去过!」虽然搞不懂自己算不算去过,我还是挺身而出。 「咋样?听说这回省一号都得来。」 「还行,省一号谁啊?」 「靠,新上任的省委书记韩友山啊,你个逼外星来的吧。」傻逼扳着脚指头 白我一眼。 「吹牛逼呢,韩友山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人说。 「这你就不懂了,在省一号面前老重德就是个屁,建业他们不把人韩友山弄 来,还有个jiba玩头?」 「老重德跟人早尿不到一坑了,妈个屄,水电站的事还没过呢。」呆逼面向 王伟超。 后者吐着烟圈儿,笑而不答,倒是另一个呆逼接了茬:「jiba平海哪个项目 陈家哥几个没掺一脚啊,姓韩的又不是傻逼!」 或许他说得对,我晃晃脑袋,感觉是时候放放水了。 ******************** 今年秋季似乎特别短,三十号晚上气温下降的厉害 ,仿佛一下入了冬。迷笛 在北京雕塑公园,门票十块钱,但我没去。至于为什么不去我也说不好。陈瑶、 大波和乐队的几个都过去了。据说十月四号还行,废墟、沙子和痛仰轮番登场,可 以说高潮频频。可就这个晚上,八宝山派出所接到扰民举报,接连出了两次警。 演出暂停倒是其次,最关键的后果是接下来两天的演出大面积缩水,直接下午七 点钟收摊,害得一干人等只好在无名高地打了两天地铺。以上信息当然来自我女 朋友的现场连线,她甚至情绪低落的数落了我快两个时辰,说这么浪漫的事儿, 被我错过了。一连几天,母亲都没来电话,有时我也想打过去,却总也摁不下那 油乎乎的拨号键。 七号早上,天空阴郁的可怕,灰蒙蒙地,不一会就落起了小雨。吃完饭,实 在没忍住,跟老贺打个招呼,我又窜回了平海。 然而刚出站口,没有任何征兆地,我就看到了马路边的毕加索。母亲当然也 看到了我。一如以往,她俏生生地站着,撑一把小伞,见我出来便招了招手。她 似乎叫了声林林,也或许没有,这种事情我可说不好。很小的时候,我十分迷恋 天空中的某些事物,比如风筝,比如浮在半空里的气球。以至于大多数时候,我 认为自己瞬间能膨胀成一只氢气球,时不时地,就会打地面冉冉升起,轻飘飘, 热烘烘。正如此刻。 似乎直到进了小区母亲才想起陈瑶,她问我咋一个人回来了。说这话时,她 撇过脸来,嘴角总算荡开一抹柔和的弧度。大概是没怎么化妆,母亲脸色有些苍 白,右眼坡甚至略显浮肿,只有涂了裸色唇膏的双唇亮晶晶的,生动依旧。她畅 怀穿了件长款米色风衣,难得地扎了个马尾——潦草,却一如记忆中那样一丝不 苟,你能看到光洁的额头上方因紧绷而发白的头皮。然而说不上为什么,这种紧 绷让我没由来地心生警惕,一时竟无言以对。 「咋了?」母亲找着车位,也不看我:「吵架了?」 「哪能啊。」我下意识地揉揉眼,从鼻孔里响亮地喷出一口气。 母亲嗯了声,也没细问。甚至她有没有「嗯」我都说不好。这让我颇感意外, 准备好的长篇说辞瞬间变得荒唐可笑。直到熄了火,她才扭脸冲我笑了笑。已近 正午,天终于放晴,蟹黄般黏稠的阳光透过茶色玻璃变成了淡寡的鱼肚白。在这 种皱巴巴的、如同被水浸泡过的光线中,连母亲的笑都变得淡寡起来。于是唇瓣 上仅有的那抹亮色也透出了几分暗淡。其实这一路上,我俩的话也不多,直至我 挺挺脊梁,硬着头皮,问了声「咋了」。 「没咋,」母亲拢拢耳畔并不存在的发丝,甚至又笑了笑:「你说说你,回 来就回来,下个雨连伞也不带。」这么说着,她剜了我一眼。 我俩到家时,父亲正躺在客厅沙发上,电视里是新闻联播。母亲一声不吭地 换好鞋,继续一声不吭地回了卧室,整个过程眼帘低垂、目不斜视。 兴许是喝了点酒,好半晌父亲才反应过来,他从沙发上弹起,像只大虾蹦出 了油锅。随后他看了看悄然闭合的门(倒「福」的短穗尚在兀自抖动),又看了 看找。我迅速移开了目光,但刚换完拖鞋,我还是朝倒「福」走去。敲了敲门, 没反应,当然,有声音——窸窣声,拉链声,抽屉闭合,柜门开启。略一犹豫, 我拧开了门把手。 床上堆着些衣物,母亲埋首在大衣柜里,轻撅着个屁股,蓝色牛仔裤包裹着 秋日丰熟的轮廓。我吸吸鼻子,轻咳了一声。母亲却不为所动,像是没听见。好 半晌,她才把自己从衣柜里拿了出来,依旧没抬眼。叠了两件衣服,她坐床上褪 下了牛仔裤,拽裤腿时颇费了一番功夫,乃至腰间的一抹rou色亮得晃人眼睛。然 后是换上打底裤,牛仔裤被撂在摇椅扶手上,裤脚些许泥泞,半条裤腿都是湿的。 我一个跨步上前,揪住裤腿,与此同时叫了声妈。母亲总算瞥了我一眼,她提上 打底裤说:「拾掇几件衣服就走。」 「还上哪去?」我摩挲着那条湿漉漉的裤腿,像是为它的主人在抚平伤口。 母亲没吭声,而是扭身下了床。她脚光着,脚周一片橘皮。裤腿尚且如此, 鞋子什么样无需赘言。我又吸了吸鼻子,然后才发现父亲不知啥时候进来了。他 贼头贼脑地喘着气,虽在刻意压制,但终归比榆木要活泼上许多——一种新型的 光合作用也说不定。 我瞅瞅父亲,又瞅瞅母亲, 之后便放下牛仔裤走了出来,虽然我也拿不准给 他俩留下空间是否明智。为了避嫌,带上卧室门时,「砰」地一声响。同样为了 避嫌,我把电视音量调得很大。当然,播音员具体在说些什么我不清楚,因为我 竖着耳朵,起先还坐在沙发上,后来索性挪到了父母卧室门口。然而始终没有什 么像样的声音,直到两声拉链响后,父亲笑笑,叫了声凤兰。母亲没说话,起码 我没听见。窸窸窣窣,拉链声再次响起,间杂着脚步声。半晌,父亲声音松弛下 来,像初春蓬松的柳絮,他又叫了声「凤兰」。但很快,他嗓音急转而上:「刚 回来,你又去哪儿?!」 电光石火间,我迅速后撤。但门瞬间被拧开,母亲挎着包,身后拉了个皮箱。 我狼狈地穿好挣脱而出的右脚拖鞋,灰溜溜地退了两步。我觉得自己的脸又胀了 起来,像个亟需放飞的氢气球。母亲显然也愣了,她嘴角撇了撇,终究没发出声 音。父亲也跟了来,他一身秋衣秋裤,挺着肚子杵门口叉了会儿腰。这期间母亲 在玄关换好鞋,又回卧室拿了个包装袋出来,打我们身边经过时,父亲终于说: 「妈个屄的,你到底去哪儿!」 母亲压根没搭理他,径直穿梭而过,掂起脏鞋子,打包,放入皮箱,整个过 程行云流水,风般轻巧。片刻,父亲喘口气,快速朝门口冲去,肚皮都颠了几颠。 这道厚重的风让我有些紧张,老实说,我不希望那些狗血影视剧中的肢体冲突发 生在自己家里。好在父亲适时停下来,又叉上了腰,他小声说了句什么,低沉而 隐秘。母亲推开防盗门,扭过身来:「管好你自己吧!」拎起背包,拉起皮箱后, 她又说:「不想跟你吵,严和平。」毫无疑问,说这话时,那双眸子在我身上也 轻闪了一下。 手忙脚乱地换好鞋,我紧随母亲走了出来。步入冷空气中时,脑袋空空如也。 父亲应该在门口站了许久,进电梯的刹那还能听到他的咳嗽声。 对不请自来的跟班母亲倒也没多大意见,事实上她没作任何表示,任由我喊 亮声控灯后僵硬地戳在一旁,呼吸凝滞。在电梯尖锐的灯光我不得不冲母亲咳了 两声,可惜未能奏效。我只好裹紧衣领,讨好地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屁话。我说: 「啊。」我说:「真冷啊。」我说:「也不知道晚上还会不会下雨?」母亲总算 哼了一声,她通过镜子瞥了我一眼。说不上为什么,那两汪湖水平静得令人诧异, 一瞬间我甚至后悔出来了。出电梯时,母亲问我去哪儿,我一把抓住行李箱,硬 着头皮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晚上果然下起了小雨,还起了风。办公楼的暖气只供应到晚上九点,即便开 着空调恐怕也有些冷。母亲却不以为然,她说过去没暖气没空调也没冻掉半根脚 趾头。我呆坐在沙发上,看她有条不紊地收拾床铺,那饱满灯光下的律动真是老 天爷最伟大的创造。后来母亲拉开柜门,那条rou红色ZINI情趣用品猛然打脑袋里 蹦了出来,没由来地,我一阵心慌意乱。 直到母亲叫我打点水,我才回过神来,她骂我整天呆头呆脑是不是神经衰弱。 我只好笑了笑。擦把脸,简单拾掇了一下,母亲挎上包说:「走。」 我问去哪儿。 她说:「吃饭。」 是的,我们还没吃晚饭,「一口水都没喝」。我抱怨她怎么跟小孩一样,她 又难得笑笑说:「一直忙到现在,哪儿来的功夫吃饭?」我问怎么知道我今天回 来,母亲也不答,走在冷雨凄凄的步行街上时她才说:「你就不能让你贺老师少 cao点心啊。」 或许她说得对。 母亲问我国庆放几天假,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问我还上不上学了,我说 明天就走呗。半晌,我吸吸鼻子,又说:「你不回去,我哪儿放心啊。」难得的 甜言蜜语,当它们打嘴里溜出来时,我也是大吃一惊,登时心里怦怦直跳。而母 亲,只是哼了一声。饭间母亲问起乐队的事情,我说很好啊。理所当然,谁也没 有提及父亲,多么古怪的默契。父母之间的事我从没想过问,我没问母亲打算怎 么办,没问她准备在外面住多久,甚至任何会让人联想到这件事起因的东西我都 会主动屏蔽掉。漩涡就在那里,而我很可能是它的一部分,哪怕只是条尾巴也足 以令人羞愧难当。 母亲叫了个牛犊火锅,吃得人满头大汗。虽然之前一直在推脱早饭吃得很饱, 一旦cao起筷子,那些僵硬扭捏和装模作样便迅速被抛诸脑后。母亲问我这几天都 干啥了。我笑笑,故作夸张地吸溜吸溜嘴,说啥都干了。她瞥我一眼,随后便没 了言语。周遭人声 鼎沸,水汽袅袅,某种密不透风的油膜将我们紧紧包裹。好半 晌母亲才开口,她只是叫来了服务员,说下面吧。待服务员离去,母亲终于再次 面向我,她让我快点吃,说这大雨天堵车路可不好走。在我埋头苦干时,她突然 问:「这几天也没跟陈瑶联系?」 或许是太过突然,我险些给噎住。猛灌几口水,我才能说出话来,我说: 「当然联系了!」 母亲努努嘴,却只是点了点,然后就响了起来。这通电话持续 了许久,在我左顾右盼几近不耐烦时母亲才回来。她吩咐我八号早一点起来,说 给找了趟去平阳的顺风车。我能说什么呢,我说好。 再次踏入风雨世界时,母亲说:「年轻人要有自己的目标,不要老搞些乱七 八糟的。」我瞥过去,撑开伞,她却不看我,只是挽上我胳膊说:「帽子戴上。」 于是我就戴上了帽子。我环顾周遭,灯红酒绿,天空污浊得像幅褪色的水彩画。 这就是2004年十月七号二十一点十二分的平海。 ******************** 九号一整天都在排练房玩,鼓手没归队,我就客串了把鼓手。大波说:「你 个逼节奏感行啊,以后你来打鼓得了。」当然,这是瞎逼胡扯。倒是他老从北京 捡回了一书包的洋垃圾,多是4AD八十年代的唱片,能否欣赏得了另说,幸福感 满满是肯定的。「这年头啊,」大波感叹:「连王磊、丘大立的碟也卖不出去啦, 没人听了,再没人听打口了。」下午到了饭点,难得大波尽兴乃至要请客喝酒, 陈瑶却说有事,一把给我拽走了。至于是啥事,她老守口如瓶、装聋作哑。没有 办法,我只能在后面跟着。 在校门口的石狮旁,陈瑶停了下来。她冲我笑笑,我也冲她笑笑。但恕我直 言,不说依旧火辣的夕阳,这稀粥般人来人往的,你这么一杵,实在有些愚蠢。 兴许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喊,陈瑶朝停车场方向走去。然后一辆奥迪A6便缓缓驶来, 在我们面前堪堪停下。接下来,陈瑶拉开后车门,抱了一床凉被出来——当然, 后者很快便辗转到了我手里。这时前车窗也摇了下来,如你所料,是陈瑶她妈。 我笑笑说:「阿姨好。」 她摘下大蛤蟆镜,也笑笑说:「你好。」就是这样。我以为她会打车上下来, 但是并没有。 陈瑶走近,问她是不是还有事儿。她妈张了张嘴,却被陈瑶一句话给顶了回 去——「咋,不请我俩吃个饭?」 饭点人多,只好去了校宾馆。当然,即便人不多,就近吃饭的话她妈多半也 会选择校宾馆。陈瑶说吃火锅,于是我们就吃火锅。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说不 好为什么,我总感觉有点尴尬。兴许这是硬抢过来的一顿饭吧。 陈瑶话很多,可以说肥羊和鱼片也拿那张小嘴毫无办法。但她主要是面向我, 乐队录音了,教学评估了,奖学金了——我不明白这些鸡零狗碎为毛要挑在这个 时间点说。她甚至一本正经地跟我探讨练习110米栏的可行性,除了硬着头皮信 口开河,我也别无选择。不知是不是陈瑶过于活泼,她妈显得有些落落寡欢。这 个一袭黑裙的女人很少动筷子,话也少得可怜。撇开刚进门时对宾馆装潢的一番 点评,我还真不记得她发表过什么宏论。后来她妈起身接了一个电话。回来时, 出于礼貌,我问她不会有啥急事儿吧。她笑笑说没事儿。然后陈瑶就手忙脚乱地 表演了一个大杀招——她站起身来一连给我掇了几筷子菜,荤素结合,肥瘦搭配, 方是方,圆是圆,红是红,绿是绿。 蒸汽腾腾中,我脸涨得通红,连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她妈则笑笑说快吃,又 环顾一周:「甭看店面不咋地,这味道还挺正宗。」整个饭局,她唯一指向我的 一句话就是问我想不想考研。老天在上,现在考虑这个未免过早吧,所以我摇了 摇头。她也没说啥。然而出乎意料,在停车场,陈瑶她妈突然提到了母亲。她问: 「你妈的评剧学校咋样了?」我告诉她差不多了,马上就能招生。说这话时,我 盯着那盘旋而上的奇怪发型,有点恍惚。 ******************** 国庆长假结束后没几天,表姐给我来了个电话。她让我猜她是谁,可惜我没 猜出来。于是她用平海话说:「小时候真是白疼你了。」 我说:「靠!」我真的说靠。 她说:「靠啥,也不给姐打个电话。」 这句话真是问住了我,我也说不好为什么没有联系她。 「周末请你吃饭,」她说:「看你还认识姐不。」 当然,在公交站台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陆敏。反倒是如果我不 招手,她可能 就认不出我来。 「啥时候蹿这么高?」她仰着笑脸,接连在我背上来了两巴掌。表姐是真不 矮,一米七以上,她穿了件绿色长袖线衣,齐整整地压在发白的及膝牛仔裙里, 脚蹬一双白色帆布鞋——如果穿高跟,那更是了不得。直到在饭馆坐下,她都还 在说:「以前那么小一点儿,几年不见这么高!」 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笑了又笑。 跟几年前比,她倒是一点没变,虽说不至于一瞅就有种军人气质,但确实跟 普通女孩不一样。至于哪不一样,我是说不出来。陆敏大眼薄唇的,很像张凤棠, 就是肤色深点,后者无疑是陆永平作祟了。「十一你姐兴冲冲地跑回家,结果你 不在家!」 「你也不早说!」 「我姨说你上北京玩儿了,玩儿啥了?」 「本来要去看演出,后来没去成。」 「咋了?没跟人一块?」 「有点事儿。」 「那今儿个咋不把人带出来,让姐也瞅瞅?」 「还没见我哥呢,哪轮得到她出场。」 「哟,你个死林林,嘴挺油啊,跟谁学的?」 我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倒是狗急还要跳墙呢,这打铁啊,还得自身硬。 表姐在军艺读戏剧文学,现在分到了文化局艺术科,管文艺演出什么的。据 她说,除了工资低点,还不错,「你妈要来平阳演出啊,也得归我管」。她男朋 友比她小几岁,在沈飞实训演出认识的,北航在校生,「再有一年多才能毕业」。 如你所料,我只好热情洋溢地问哪里人,陆敏说平阳的,兴许你们还认识。我啊 了一声,她接着说:「他高中在平海,99届的。」 我说:「一中还是二中?」 陆敏:「一中。」 「不会叫韩东吧。」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也搞不懂自己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 或许被帝灵开了窍呢。 「你俩真认识?」陆敏显然愣了一下,表情有点夸张。也不是夸张,说惊喜 倒更合适。接下来如你所料,校旅人生中一部波澜不惊的罗曼史,似幅画卷徐徐 在我面前展开,又如平河大坝决堤般,一古脑倾泻而来。狗血,但确实又温馨感 人,鄙人差点就徜徉其间。如果你愿意听得话,我也不介意浪费点笔墨。但是表 姐一脸恍然大悟地表示,「说得一中飞人就是你啊」,就把我拉回了神来,我真 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上次见韩东时,那家伙确实黑了,也瘦了许多,但更结实、 阳光,颇有点儿英武不凡的张译气质,让我惊叹不已。好在亲爱的表姐接着又来 了一句话:「还想在你们学校附近买房呢。」饭毕,我带她到校园里晃了一圈儿。 再出来时,在公交站台上,陆敏朝不远处努努嘴:「就这个楼盘。」毫无疑问, 她指的是建宇开发的什么大学苑,暑假后就开了盘,卖得挺好据说。 最让人头疼的莫过于那篇名叫的论文了,光个资料 搜集都事无巨细、繁复严苛,白白糟蹋了我两个周六。找老贺汇总材料时,她夸 我表格做得好。我谦虚地笑了笑。是的,不笑,难道你去哭啊?虽然明知夸奖没 rou用,又不会发奖金。 不过比起奖金,我更希望老贺能跟我谈谈她的感情状况。倒不是鄙人过于关 爱中老年妇女的精神生活,而是——搞不好为什么,许久未见梁致远,我这心里 头有点空空的。梁总似乎再没来找过老贺,至少没有这个迹象,比如人或者车, 起码我没有碰到。当然,人家约会没理由秀到你眼前。所以在办公室,我对老贺 说:「咦,好久没见到梁总了啊?」为了使自己的话不过于突兀,我用了一种很 可爱的语调,听起来多少像个弱智。 也不知是被可爱还是弱智感染,老贺抬头瞅我一眼,然后笑了。她说:「这 个事儿你倒挺关心。」说话之前她就笑了,说话过程中她保持微笑,说完话她还 在笑。 老实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就想溜之大吉。 但老贺指了指她的御用保温杯:「麻烦续点水去。」 我只好去续水,啦啦啦的水声让人尿急。恭恭敬敬地递上茶杯,我就想溜。 老贺却适时地抬起头来,她抿上一口茶,瞟我一眼:「梁总啊,这是醉翁之 意不在酒哪。」如果换一个交谈标的,换一个场合,她这种戏剧性的语言多半会 让我捧腹大笑。而此时此刻,我心里却猛地一凛。 ******************** 虽然庙会还没正式开始,老南街和平渎路上已是商贩云集、行人接踵。打长 途客运站出来,陈瑶的嘴就没消停过。几乎所有可以勉强归类于平海美食的东西, 她都 要尝一尝,完了还要评价一番,露出赞叹或嫌弃的表情。当然,一切以她的 幼年记忆为标准。午后灿烂的阳光下,那些热气和油香,那些吆喝和叫嚷,那些 熙熙攘攘和尘土飞扬,俨然让这个女孩回到了童年。可惜此情此景于我而言没什 么特别,无非看看热闹,就是人有点多。南街老庙会从小到大满打满算我也就去 过五六次吧,印象中除了路宽点、街长点,跟我们村赶集也没多大区别。 所以不可避免地,蹦蹦跳跳、兴致盎然的陈瑶身边走着一个无精打采、了无 生气的我。更可怕的是,鄙人还需对陈瑶的评价作出反应,亦即:赞叹她的赞叹, 嫌弃她的嫌弃。这个差事的苦逼程度在糖油煎饼上达到了顶峰。 严格上讲,糖油煎饼算不上平海特产,毕竟类似的玩意儿(造型不同)周边 县市也有,不过叫得最响的还是平海油煎。 一路下来,卖油煎的不下十来家,除了在第一家陈瑶一声欢呼拿了俩后(另 一个自然硬塞给了我),对其余各家她也就点点头眨眨眼,颇有些长者风范。直 到在一家叫老柳庄糖油煎的摊子前,她才停了下来,这一开口就要了五个。「我 四个,你一个。」她用平海话说。这个老柳庄糖油煎是个老字号,倒不是我对它 多了解,而是招牌上写着「老字号」。 「吃啊,快尝尝。」陈瑶咬了一口,一脸美滋滋的。 我瞅瞅满手的油腻,坚决地摇了摇头。 「就一口。」她近乎哀求。 我只好咬了一口,不待咀嚼就迅速咽了下去。 「咋样,好吃吧?啥叫正宗,啧啧。」 「还行,」我告诉她:「不过比我奶奶弄的差了点儿。」 「那倒要瞧瞧你奶奶的手艺了。」陈瑶白眼一翻,哼了一声。 「靠。」我暗怪自己多嘴,手里捏着俩油煎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不过你奶奶弄得再好呀,比起我爷爷弄的也要差上一点儿。」陈瑶摇头晃 脑。多么奇怪,这人嘴憋得满满的,吐字依旧如此清晰。 明天周六,阴历九月十七,既是为期三日的南街老庙会的头一天,又是为期 一周的平海旅游节的开节日。周五这天没课,我便拉上陈瑶,回了趟平海。值得 一提的是,面对我的邀请,后者几乎没怎么犹豫。这搞得人非常被动。毕竟我也 只是脑子进水随口说说,结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然,带女友回家没什么不好,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发生得有点突然。 应该说陈瑶还是很激动的,具体表现就是在大巴车上时而活泼异常,时而沉 默不语。她这套我估摸得略准,应对措施即远远站开,天地广阔任她老打滚。 到平海时将近四点,骄阳却毫无疲态,没准比起盛夏正当年也不遑多让,老 天爷多半是疯了。以上纯属个人感觉,我又不是温度计,我只知道顶着日头吃灰 的滋味不好受。更不要说这一逛就快俩钟头,陈瑶说总不能空手而来,我说上次 从澳洲带的那些够有面子了,她死活不答应。如你所料,这套对话在平阳已发生 过一次。最后陈瑶在民俗街给家里每人买了条毛线围巾——除了我之外。老实说, 我觉得那玩意儿实在太丑了。 等我俩风尘仆仆地赶到御家花园已六点出头,残阳半死不死,新月微微露脸。 或许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此行并未告知任何人,包括母亲。所以奶奶唠唠叨 叨地开了门,然后就吓了一跳,待看清身后的陈瑶,那如南方河网般皱纹密布的 嘴就再也合不拢。她甚至红了脸,拉着我的胳膊就是两巴掌,怪我「真是个傻小 子,啥也不懂,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吱声」。接着她便搓搓手,一把给陈瑶拽了进 来,一张嘴除了向我开炮再也凑不出其他词句。 陈瑶更是不堪,脸都红到了耳根,也就剩在傻笑的间隙瞟我几眼了。第一次 会母亲时都没见她这样。说不好为什么,我倒冷静得出奇,放下包包囊囊后就大 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一个橘子,我问:「我妈呢?」 奶奶不理我,直到把陈瑶让到沙发上,她才横我一眼,撅了撅嘴:「人姑娘 到家里来,你瞅瞅你那样儿,一点礼数也不懂!」 我笑笑,把剥好的橘子递给陈瑶,又重复了一遍以上问题,虽然母亲有没回 家住我都一无所知。奶奶还是不理我,她吩咐我给客人拿饮料,就迈着小碎步奔 去了厨房。边走,她边回头:「喝点水,喝点水,奶奶去给你俩炖点水。」 我和陈瑶同时起身说不用,奶奶却置若罔闻。这种事毫无办法。没几分钟, 我亲爱的奶奶就端着一个大白瓷碗出来了。毫无疑问,里面卧着四五个鸡蛋。 「你的自个儿端去!」她边走边向厨房摆头。不管有多不情愿,我也只能向厨房 走去。等再回到客厅,陈瑶已经埋头在大白瓷碗里了。「多好的姑娘啊!」奶奶 坐在一旁,搭拢着俩手,也不知说给谁听。陈瑶透过水蒸气偷瞟了我一眼,脸依 旧红彤彤的。我以为面对这碗「水」她能坚持几分钟,不想竟如此不堪一击。 「我妈呢?」咬上一口鸡蛋后,我问。有点百折不挠的意思。 这下奶奶总算听见了我的话,她说:「你妈忙得很,这啥旅游节,明儿个啊, 还得唱戏,剧团一连忙活好几天了。」果然不出所料。 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抬眼笑笑说:「你瞅啥?」 「吃你的呗,乱瞅啥?」奶奶立马打抱不平:「锅里熬了点稀饭,一会儿我 去炒俩菜,你看你回来也不吭声,家里啥都没准备,慢待人姑娘!」她把腿拍得 啪啪响,一副要把我撕了的样子。 「这就行了!」陈瑶看看我,又转向奶奶:「饱了,不用麻烦了。」 「你这姑娘瞎客气啥,不吃饭哪能行?」 「真饱了。」陈瑶瞅瞅我。 「让你吃你就吃。」我真不想看到这种毫无意义的抵抗:「我爸呢?」似乎 这才想起父亲,我嘴里憋着鸡蛋,有点不好意思。 「和平也一样,这旅游节上面查得那叫一个严,稍不合规定就得关门,你爸 也不知能吃个热乎饭不。」这么说着,她语调都变了。 「净瞎cao心,在我小舅那儿还怕没饭吃?他那儿除了热乎饭还有啥?」 晚饭炒了个西红柿鸡蛋,炒了个青椒rou丝,完了又拌了个莲菜。奶奶担心自 己眼神不好,让我全程帮忙,我一甩手把这个光荣的任务让给了陈瑶。烧饼也买 了几个,没办法,权当明天早饭了。奶奶说父母都不回来吃饭,她一个老太婆就 是瞎凑合,「可别怠慢了姑娘」。姑娘则一个劲儿地表示很满意,夸奶奶手艺好。 奶奶说姑娘礼物买得才叫好,那个蜂蜜那个啥油,才吃了一点,这腰不疼了腿不 困了,神了!在姑娘的乐呵呵中,她又说礼物就是个礼数,可不能老买,见外! 陈瑶的机灵劲儿可算上来了,她说给奶奶买她心里高兴。 「多好的姑娘啊,」奶奶索性放下筷子感叹道:「平海姑娘瞅着就是俊!」 饭后领陈瑶到卧室晃了一圈儿,又在她的帮助下在书房给自己支了个钢丝床。 之后就没事干了,要么看电视,要么上网,再或者——我提议到楼下溜溜圈儿。 望着窗外猫眼般的圆月,陈瑶却突然表示想去「戏台」看看。这是个好主意,可 谓一拍即合。 「也给你妈吱一声,傻小子!别吓她一跳。」奶奶冲我撅撅嘴,就要去打电 话。 但我制止了她,我说:「就是要吓我妈一跳!」 上学年奖学金只拿了个三等(陈瑶一等),不到五百块。如果有什么羞于见 母亲的,大概就是这个了。不过想想尚欠着父亲的礼物,这羞愧又难免有些矫情。 两种情绪这么一对冲,我的脸皮反倒厚了几分。因为晚饭吃得过于圆润,我和陈 瑶只好骑电瓶车前往。既便如此,一路上也没少打嗝。陈瑶戏称:咱们乃是由臭 鸡蛋驱动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