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上）

    一直到午夜，赵瑟才醒来。

    在山顶听到爆炸声的那一刻，他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竟已经在山路上向着基地的方向用尽力气奔跑起来，乔琳一个人被他撇在山顶，他早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三枚燃烧弹让整个基地被熊熊大火所笼罩，他赶到时，烈火正烧塌了武器库的门，引爆了里面储藏的28枚雷管，引发了剧烈的连环爆炸，赵瑟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被爆炸掀起的大块碎石击晕掩埋，那些搜寻的无人机也因此并未发现他。

    乔琳是一个人从山顶上爬下来的。

    不能哭，不能哭，阿煜不喜欢。她心中已经被不好的预感画面所占据，却只能提着气，边爬边摇头，不会的，她想，阿煜多厉害啊，赵瑟也赶过去了，不会有事的。她在地上爬的这一阵，无数的无人机在整个山区上空盘旋，他们的镜头扫过她的脸，却并不停留。看来她不是目标，从一开始就是，目标一直只是阿煜和赵瑟。她是个局外人。

    乔琳突然恨起来。恨所有的一切。恨罗铭，恨乔杰，恨不放过他们的所有人。但是最恨的还是自己这两条天生残疾的腿。

    她在地上像一只蜗牛似的向前蠕动，只不过蜗牛留在地上的痕迹是透明的黏液，乔琳留在地上的痕迹却是一条和身体一样宽的颜色愈发深重的血痕。从上午爬到天整个黑下去，爬到那些搜寻无果的无人机全部撤离，才爬到基地。

    可是已经没有基地了。

    夜色中，爆炸后的空气闻起来有一种酸溜溜的炭味儿，远处传来沉重的风声，这种声音灌进树林，带着夜间凝结的湿漉漉的露水的重量，水搅着风，风又搅着水，搅成了黏糊糊、乱糟糟的一锅粥，乔琳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瞪大眼睛逡巡，这一刻，人世间只有这风声与她为相依为命。

    终于，还是让她在被夷平的乱石堆里找见了赵瑟伸出的没有丝毫的动静的半条手臂，柳枝一样无力的垂着，她爬过去，乔琳的小臂和双手的虎口处已经在山路上被磨废，血液流了又凝固，凝固以后又被磨开，现在混合着泥土结成了黑红的硬血痂，已经没有疼痛，只是麻木而已。

    没有任何犹豫，她用那双手去一块一块搬压在赵瑟身上的石头，又像田鼠刨土豆一样徒手去刨埋在沙土里的赵瑟，可惜乔琳没有田鼠那样天生适合刨地的利爪，她本有一双细腻柔软的手，像半凝固的牛奶，从没干过比拉小提琴伤手的事，她还养着十个漂亮的指甲，葱白一样，从前，她把它们养的长长的，细心的修剪成规则的长圆形，用细碎的钻石镶嵌指甲的边缘，这样在挥手的时候，会有乍现的流光从指尖掠过，给人一种含蓄而出乎意料的惊艳，多可笑啊，她想，手上刨土的动作一刻不停，赵瑟的一整根手臂终于完全显露出来，乔琳抓住他的手，使劲的摇，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赵瑟可能也死了。某一瞬间，这个念头击碎了乔琳的心理防线，guntang的眼泪溢出来，在灰扑扑的脸上流成两条脏兮兮的线，她奋力擦去眼泪，摇摇头，驱赶掉那些恐怖的念头，下了最大的决心，继续挖，不管是死是活，都也要把他完完整整的刨出来。

    “啪”的一声，一枚指甲齐根断掉，血从指间一滴一滴渗出，混合着泥土，黏在破碎的指尖，终于，在最后一枚指甲折断的时候，赵瑟的脸从土里渐渐浮出来，他醒了。

    “阿煜呢？”乔琳吸吸鼻子，问。

    赵瑟没说话，也没看乔琳，他像是一个提线木偶，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径直往碎石堆里跌跌撞撞的奔去，在基地的废墟里无头苍蝇一样翻找。

    乔琳的心沉了下去，终于难以抑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赵瑟！他不在这里！我已经找过了！他不在这儿！”

    赵瑟弯下去的身体缓缓直起来，他从废墟里抠出一样东西，一支口红，一支外壳沾满了尘土的口红，阿煜的口红。

    乔琳哭的更大声了。

    “你哭什么？”赵瑟转过头，双眼中布满血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基地里有一条密道，他可能早就跑了。”

    乔琳这下立刻不哭了，只是双肩抑制不住的颤抖，她赶忙伸出双臂，赵瑟背起她，是啊，她想，吉人自有天相，阿煜枪林弹雨不知道经过多少，他一定躲在哪里等着和他们汇合呢。

    他们赶到密道出口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密道内有人钻过的痕迹，出口周围的树有新弹孔，赵瑟对阿煜的掩藏习惯再清楚不过，顺着其他人无法发觉的蛛丝马迹，他带着乔琳一路追踪到半山腰的巨石处。

    地上有两枚弹壳，一小撮紫烟粉末在微光下反射出纯正的紫色晶体光。

    却不见阿煜。

    这不能说明什么。乔琳的大脑飞速的转起来，找到这里之前她就想过，某种意义上，找不到反而比找到要更好，赵瑟也沉默着，定定的盯着那两枚弹壳，忽然，他俯下身去，指间捻起一粒绿豆大小的物什。

    这东西圆圆的，很滑，金属色，看起来很像一只七星瓢虫，甚至还有六个触角，乔琳细看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一枚耳内通讯器，和赵瑟的一模一样。这东西靠触角伸入耳道，利用人体循环中的生物电紧紧吸附在耳道内壁上，它也不用充电，生物电就能给它供电，换言之，只要有生物电，它就不会脱落。

    如果它脱落了，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太静默了，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哭喊，没有质问，乔琳的眼泪刚才已经流干，而赵瑟不会落泪。两个人只是沉默着，直到赵瑟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他放下乔琳，转头就走。

    “你去哪儿！”乔琳抓住他的衣袖。

    赵瑟回过头的眼神足以杀人，“教廷。”

    “太危险了，你这是找死！”

    “我要让他们偿命。无论是罗铭还是教皇，我要让他们为阿煜偿命。”

    “教廷支配着多少改造人你知道吗？现在满天飞的都是通缉你的无人机，别说教廷了，你进城都难！”

    “是啊，我被通缉。”赵瑟笑了，阴恻恻的，“乔琳，你又没被通缉，你和这事没关系，你和他才认识几天啊？为阿煜报仇是我的事，我也不怕死，你走吧，你的命比我们值钱，你可以回乔家继续做你的大小姐，你还可以……”

    赵瑟的话没能说完，乔琳暴起，一耳光扇在他脸上，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赵瑟一愣，然而这一下对于赵瑟来说实在是不痛不痒，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没反应过来她到底在干什么？摸他的脸么？反应过来以后，哦，原来是在打他啊，这也算打？

    “赵瑟，你别看扁了我。”

    呵。小身板气的浑身都在抖，赵瑟看着觉得好笑，可是毕竟是打了是吧，打的是脸，是在侮辱他呢，男人被打脸了，这一下可不能白打，当他是什么人呢，他是那种随便给人打的人么？

    赵瑟一把推在乔琳肩上算是报复，甚至没用劲，乔琳就跌坐在地上，赵瑟这才注意到，她灰头土脸的，浑身是凝结的血痂，活像黑心矿坑雇佣的挖煤童工。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除了累赘，就是累赘。我一个人能活，带上你才是真找死。”

    真好。赵瑟想，他竟比他想象的要更了解她，知道她最恨什么。

    ……

    “不，你需要我。你心里知道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需要我。”乔琳仰起头，捏起那枚小小的耳内通讯器，攥在手心。

    “哈！你特么说笑话呢？”赵瑟冲过去，一手捏起她的衣领，另一手玩笑似的只用一根手指点她的肩膀，她都受不住，身子被戳得一摇一摇的。却依然仰着头，沾满尘土的一张脸，眼睛却冷静、无畏、没有一丝灰尘，直看到他心里。

    这一瞬间，他们都在彼此眼中变得透明，无处遁形。

    乔琳轻轻皱起眉头，赵瑟居然从她眼睛中读出两个字，怜悯。

    可笑。

    于是赵瑟笑了，放声大笑，仿佛真是被什么事逗乐一般，笑得喘不过气来，连声咳嗽，笑得眼角蹦出泪花。

    乔琳眉头皱得更紧，她看着这一出独角戏，如果这是一出戏，这绝对是她看过最烂的戏。

    “哥，你别这样，怪没劲的。”

    乔琳猛地抓住赵瑟推她的那只手。赵瑟的手很大，她只能双手各捉住他两根手指头。

    赵瑟顿住。

    你叫我什么？他张张嘴，想问，却说不出口。你特么谁啊？我和你什么关系？没关系好么？哥？那是你该叫的么？他嘴角勉强勾起，想嘲讽，想大声笑她自作多情，却笑不出来，笑得比哭难看。

    “哥，别笑了，难看。”她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