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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

    

始终



    这位先生,你愿意娶身边的这位女士为妻,一生一世好好地照顾她吗?

    我愿意。

    这位女士,你是否愿意嫁给你身边的这位男士?

    我愿意。

    徐新竹结婚当天,高朋满座。

    亲人和朋友,同学和同事,有的许久未见,有的未曾谋面。

    其中就有丈夫齐延的初恋。姑娘坐在男方同学那桌,白裙黑发,气质淡雅,美得瞩目,比他手机里的照片更有魅力。

    过去敬酒的时候,大家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游移片刻,有八卦也有惋惜,徐新竹故作不觉,笑着向众人打招呼,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丈夫有分寸,没有失态,除了敬酒的动作略显僵硬外,一切如常,甚至会在同学起哄的时候维护自己。她配合着脸红,扮作娇羞的新娘形象,还贴心地用纸巾擦了擦他唇角的酒渍。

    徐母和亲家母聊天的间隙,远远望见这幅画面欣慰不已,眼角的泪随着笑意悄然消逝。

    夜里人散尽,徐新竹疲惫不堪,衣服都没换,直接仰躺在床上闭眼假寐。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很久,直到齐延把她唤醒。她揉了下眼睛,缓缓坐起来,你洗好了啊?

    嗯,你也去洗吧。

    好。

    那个刚才你

    什么?

    没事。顿了顿,他说,没什么。

    徐新竹喜欢浴室的安静氛围。照旧花了半个多小时泡澡,出来后,房间已经暗了,仅留床头的夜灯发出微光。她爬上床,随即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好香。他的鼻尖轻触,呼吸在脖颈处流连,又痒又麻,她往外闪躲,被带着热度的手拉回。

    气氛安静片刻。

    今天婚宴上对不起

    徐新竹怔愣几秒,想了想,回道:没关系,你别多想。

    齐延只当她在佯装大度,眼神中多了几分怜爱,竹子,我会对你好。

    我知道。

    浴袍被解开,里面几近赤裸,一只手探进秘地,另一只手攀上心口的位置,渐有往下抚摸的趋势,不适感蔓延,徐新竹哼唧出声,欲抬手阻止。男人见势凑近,用唇覆住她的,含弄出咂咂的声音,喘息的间隙,他哑气低声开口:不要拒绝,好吗?

    女人抿唇不看他,指甲嵌进掌心,一丝疼痛钻心入骨,下一秒,还是阖眸将身体贴近,双臂呈搂挂的姿势。

    她呢喃道:好。

    次日醒来时,齐延已经穿戴整齐,他坐在床头亲了亲发懵的妻子,快起来穿衣服吧,飞机下午两点起飞。

    现在几点了?

    九点了。

    徐新竹点头,我很快就好。

    下午两点,飞机毫无意外地晚点。两人在候机厅等候,这时徐母打来电话。

    喂,妈。

    竹子啊,还没登机吗?

    可能还要过一会儿。

    你这脸色怎么不太好,没睡好吗?看着女儿的黑眼圈,徐母不免念叨,我早说你们不要急着度蜜月,好歹歇两口气再出远门呐。

    徐新竹听得无奈,想到罪魁祸首就在一旁,更是莫名发窘。把手机递给他,她压低嗓子:你跟她聊,我去洗手间。

    嗯,去吧。

    他自然接过,跟那边喋喋不休的徐母对话:妈,我是小延。

    对嗯嗯,好我会照顾好竹子别担心

    洗手间里,徐新竹在隔间干坐着发呆,想着电话打得差不多了,才准备出去,忽然听到隔壁传来说话声。

    你最近还好吗?有认真听医生的话吗?

    那就好,那就好

    我知道,对不起,打扰到你生活了我就是想跟你说我要结婚了

    这是最后一次打扰你了。

    以后我都不会烦你了。以前对不起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药

    再见了。

    挂了电话,紧接着是压抑的哭泣声。

    咚咚

    徐新竹犹豫着敲门,这位女士,请问需要帮助吗?

    哭声变小了,隐隐是抽搐的动静,不用,谢谢你。

    所谓杀人诛心,感情的事一般无二。徐新竹旁听陌生人的故事,心不禁跟着凌乱,她从门框底下塞进去一包纸巾,开口却是涩然:他会希望你幸福的,别难过了。

    浑浑噩噩走出洗手间,齐延就在门口。怎么这么久?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她垂眸否认,轻巧避开话题,飞机要起飞了吧,我们快过去等着吧。

    齐延盯着她看了几眼,掌心扣在她的发顶一动不动,徐新竹不喜这种过于亲昵的小动作,正要皱眉,男人的手就收了回去。

    走吧。他牵起她的手,力气有点大。

    不得不跟着他往前走,穿过一行人,两人在原来的位置坐下,他把手机还给她,妈叮嘱我好好照顾你。

    徐新竹解锁一看,嚯,将近20分钟的通话记录,瞥了眼旁边的人,不禁佩服他和长辈沟通的耐心,她就是爱管我,把我当成私有物监控。

    有些惊讶于她的态度,齐延迟疑半晌张嘴道:妈也是担心你。

    嗯,我知道的。她低着头应声,藏好意味不明的苦笑。

    又等了几分钟,正式开始登机。

    飞机划过天际,在蔚空留下一道痕迹。

    一个月后,蜜月旅行结束。夫妻俩住进新房,地址距两家的父母都挺远,倒是离两人工作的地方很近。

    这天是周五,早上七点多,徐新竹挣扎半天也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小猪,起来吃早饭了,快。齐延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水绿的内衣,转身就瞧见她正茫然地看向自己,怎么了?傻乎乎的。

    捞起她光滑的身子,肩带穿绕两臂,暗扣扣紧,他做得专注,特意将两边的柔软往中间聚拢。

    晨曦穿窗撒照,白皙的皮肤霎时裹上一层金光,如同沾着花粉的茉莉,齐延忍不住垂首吮吸一口,一朵殷红在锁骨盛放。

    徐新竹微微偏头,双手交叉护胸,语气莫名抵触:我不是小猪,以后别这么喊我。

    谁叫你小猪了,幻听了?我是叫你小竹。他笑她,从一旁捞起衣服搁到她眼前,穿这个吧,厨房的粥应该好了,我去看看。

    男人的背影被门阻隔,徐新竹听话地套上衣服,靠着床发了会呆,才慢悠悠挪到洗手间洗漱。

    吃过饭,齐延载她一起去上班。两人公司在一个区,很方便。到了公司楼下,照例一个脸颊吻,徐新竹刚要下车,被丈夫拦住,明天正好周末,一块去医院一趟吧。我觉着说着将眼神瞄向她的肚子。

    啊?去医院做什么?

    傻瓜。他伸手去摸妻子平坦的小腹,柔声说,这里应该有我们的宝宝了。

    什么

    他耐心解释,你的月经已经推迟很多天了,最近还很嗜睡,情绪也有点不稳定,网上说这些都是怀孕的征兆。

    徐新竹愣愣听着,半晌没反应。齐延叫了好几声竹子后,她的视线慢慢下移,直至聚焦在自己的腹部,这里有宝宝了?仍是不敢确定,她有孩子了。

    还没有百分百确认,明天先去医院做个检查。他握紧妻子的手,笑得幸福。

    被这样的氛围感染,久违的温暖涌上心头,她也不自觉跟着笑。

    隔天,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

    齐延小心护着妻子,尽量避开过路的人,医生说要好好休息,你身体虚弱,前几个月得尤其注意,公司那边就暂时不要去了。

    好,我会注意的。

    真乖。

    电梯迟迟不来,徐新竹懒懒靠在丈夫身上。男人揽着她的肩,右手安抚般摩挲她裸露的手臂,温声询问:累不累?

    困了。头抵着面前的胸膛,软骨头似的纹丝不动。

    十分享受妻子的依赖,他紧了紧怀抱,情不自禁在发间吻了一吻,一会儿回家睡。

    周末看病的人比工作日要多一些,大约过了两三分钟,电梯门才开。里面陆续有人出来,齐延拥着徐新竹往后撤身,本想给人让路,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似乎心有所感,那人也朝他回视,反应略显惊诧,接着淡淡一笑,向两人迈近,好久不见。

    徐新竹认出她,是婚礼上的漂亮姑娘,还是齐延的迅速扫了眼丈夫,她站直身,清咳一声,你好。

    余光里男人杵在原地,没有什么反应,她用手肘碰他。

    姑娘将无声的提醒看在眼里,扯出一丝僵笑,问:齐延,不会认不出我这个老同学了吧。

    闻言,男人摇头,言简意赅道:没有。

    你们来这是?

    竹子怀孕了。提到这个,语气添了些温情,虽不易察觉但也足够让人体会。

    恭喜你们。

    你呢?见她独自在这站着,好像没人作伴,徐新竹问她。

    我也怀孕了

    同喜同喜。你的几个月了?孩子爸爸呢?

    她的兴致明显不太高,一个多月。我老公忙,没来

    哦

    周围人潮拥挤,只有这一角略显安静。眼前亲密的夫妻,男人面对自己时不带任何情绪的面孔,都不免让她觉得失落,算是自作自受吧,如果当初自嘲一笑,姑娘最终还是礼貌道别,然后逃一般离开了。

    回程的路上,齐延频频侧头,在一个红绿灯稍停,徐新竹忍不住率先开口:你有话要说?

    刚才在医院

    嗯,怎么了?

    我和她你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他不知该怎么组织语言,既想表明自己已经放下初恋,又想让妻子感受自己的忠诚,思绪混成一团,还没想好,后面的鸣笛声突兀响起。

    绿灯亮了,她提醒他先走。

    结婚的时候,你说会对我好,我一直都相信。徐新竹望着倒退的窗外风景说,谁都有过去,我不会介意,所以你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好像说给自己听,她的声音很模糊。齐延仔细聆听她的话,长吁一口气的同时感到没来由的凄惶。

    过去终究是过去,重要的是未来,不是吗?空出右手和她十指相扣,他说:现在有了宝宝,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我们好好过日子。

    嗯。

    家里长辈知道怀孕的事后都很激动,尤其是徐母,每天愿意挤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只为了送一碗热汤。

    徐新竹看不过,劝徐母不要这么劳累奔波,但绝口不提让她干脆在家里住下的事。齐延隐约感受到妻子和岳母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但碍于两人态度的微妙,他始终不好插手。

    怀胎五个月左右,齐延的公司接洽了一个大项目,需要去外地出差。

    临走那天,他悬着一颗心,对着妻子千叮咛万嘱咐,有活就拜托保姆阿姨干,记得按时吃饭休息,适当运动,少吃油腻腻和生冷刺激的东西,知道吗?还有,妈会来陪着你,没有熟人在家,我不放心。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妈那边不用特意让她来陪我

    顾忌她逐渐圆润的孕肚,齐延弓腰哄着:要不然,让我妈来陪你?

    她摇头,男人笑了,总得有人时刻在你身边我才安心,妈对你的习惯最熟悉了,有她照看最好不过。

    亲了亲女人的唇,他说:乖乖的,两周后我就回来。

    最终还是稀里糊涂应了下来。

    齐延离开大概一个小时后,徐母就来了。大包小包拎进门,笑着招手让保姆阿姨帮忙收拾。

    忙活了半天,见女儿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玩手机,她唠叨起来:电子产品有辐射,对孩子不好的,少玩这个玩意。

    听到没有?竹子?

    嗯。被叫的人收起手机,妈,我累了,去睡觉了。然后扶着腰自顾自进了卧室。

    不知何时,两人的关系变成了这样,面对自己,她只会用平静和礼貌搪塞。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徐母轻叹一口气。心口窝好像破了个洞,缺失的一块不时渗进凉风。

    看似平静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星期,一天下午,徐新竹被噼里啪啦的雨声吵醒,拉开窗帘一看,乌云黑压压积成堆,雨势大得可怕。

    莫名觉得烦躁,想找耳塞结果翻遍柜子都没找到。唤了声阿姨,也无人应答。没办法,她走到客厅和厨房,望了一圈都没人。

    经过徐母的房间,里面亮着灯,她试探性敲了敲门,妈,在吗?

    屋里咚的一声,仿佛有东西掉落。

    在,怎么了?徐母打开门,神色带着一丝慌张。徐新竹觉得奇怪,连忙问:妈,你没事吧?

    没事你找我有事?

    没什么,就是想问阿姨到哪去了。

    那个,阿姨请假回家了。明天就回来了。

    哦。

    六点半,徐母摘下围裙,冲女儿喊道:吃饭了。

    没有反应,又喊了一遍。

    妈。总算出声,徐新竹护着肚子从客厅慢慢走过来。

    快坐,今晚做了你喜欢的

    把手上的东西放到桌上,你是不是动过我手机?

    摆桌的动作停滞,徐母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来。

    聊天记录不见了。她说,手机的密码我从没换过。

    我

    徐新竹坐下,没事了,吃饭吧。伸筷夹了块rou放进她的碗,自己也尝了口,半晌难得夸了句好吃。

    见她语气还好,徐母也坐下,觉得是自己杯弓蛇影了,便把汤往前推了推,你爱喝的豆腐汤,和青菜一块煮的,肯定合你胃口。

    依言舀了一勺,她举在半空没喝,良久,漫不经心问道:为什么要删掉?

    徐母本想装作沉默,想了想,终于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竹子,你已经嫁人了,孩子也有了,小延人还是很不错的

    我知道啊。她抬眼望向徐母,眼神空洞,嫁人生子,我都做到了啊,不够让你满意的吗?

    竹子,妈不是这个意思妈是想你过得满意

    徐新竹低笑。

    再次开口,声音含着讥讽,我满不满意有什么所谓?如果我说一句不满意,你就会随我便吗。

    竹子此刻女儿的状态似曾相识,让人仿佛有一朝回到过去的错觉,她缓了口气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惦念了,你和小延的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吗?梁覆他

    不要提他的名字!猛然扔掉勺子,叮了啷当的声音格外刺耳。

    你不配!徐新竹怒视着她,眼睛里布满血丝,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徐母被吓了一跳,本是风火的性子,这几天又顾着她身为孕妇的情绪,一股气升上来,压也压不住,干脆挑明其中的关节,说个痛快。

    我为什么提不得?嗯?竹子,你摸着良心说,我一个人把你养大,到头来是不是还比不过一个死了的男人重要?你一直留着和他的聊天记录,一直用他的生日当密码,究竟是想干什么!为了个死人,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家吗?

    说者伤人不自知,这番话简直像淬毒的刀剑一样插入听者的心口。徐新竹腾地站起来,险些没站稳,十指死死抠紧桌面,泪和血一起涌,哭腔满是悲怆,妈!你还是我的mama吗?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梁梁覆为了救你,丢了性命,你竟然这么说他

    呵呵,在你心里,妈就是个害人精,是吧?是,梁覆是因我而死,可是我也没逼着他救我!难不成就因为他的一死了之,我就得让我的女儿替他守一辈子,天下没这样的道理!竹子,你听好,这句话我再说最后一次,死前是他求我让你好好活下去,要找个好男人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不是我逼的!

    冷冷笑了一声,她继续说:还算这小子明白事理,知道自己即使活着也给不了你幸福,死之前也算做了正确的选择。不然他一个患有心脏病的聋子怎么负责你的后半生?

    我不许你这么说他!不许你这么说他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泪糊了满脸,徐新竹掩着面摇摇欲坠,肚子坠坠地疼,有些支撑不住了,恍然间,大脑嗡鸣作响,浑身的血液搅乱,一阵天旋地转,眼睛无力般阖上。

    竹子!徐母惊叫,眼见她抱着肚子躺在地上的狼狈模样,通体好似被穿肠破肚,一颗心顿时痛得无以复加。

    赶忙拨打120,她手忙脚乱地去抱她安抚她,字句尽是自责:不要吓我,竹子,妈错了,妈真的说错话了,刚才,刚才都是气话,你别生气,乖啊,挺住,一定挺住啊,救护车马上,马上就到了

    雨声,鸣笛声,哭闹声,担架声

    如同与俗世隔开一层,意识飘飘转转,各种声音在耳畔交织,忽远忽近,忽大忽小,不甚分明,想要细细辨别,却只能依稀听见救命,渐渐地,一切变得微弱,呼吸连同声音缓缓坠落,直至陷入沉沉的暗底。

    是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你叫什么呀?20岁的女孩坐在江边,大眼睛扑闪,满脸好奇地问不远处清秀的男孩。

    男孩仍专注地摆弄着石桌上的模型。

    喂。她嘟囔,为什么不理我啊?

    一同写生的朋友扯了扯女孩的袖子,捂嘴低声道:他耳朵听不见的,你问了也白问。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算是吧,他就住我爷爷家附近,有时能见到。

    讷讷点了点头,又心不在焉地拿着画笔胡乱画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其他人都走了,她看准时机,悄摸凑到还待在原地的男孩旁边。

    你好啊忘了他听不见了,手掌拍打了几下脸蛋,她戳了戳他的肩膀。

    男孩顺着指头寻到一张笑成花的脸,微微惊愕,请问,有事吗?

    声音好好听哦,女孩咬着唇,生怕忍不住尖叫出声。她摇头,又点头,不怕羞地坐在他左边的石凳,拿出手机打字:你好你好,我叫徐新竹,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递给他看,他快速扫过,可能是第一次见这么自来熟的人,再抬眼的一刻面露疑惑,我们好像不认识吧

    她又写道:那就麻烦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喽,这样不就互相认识了嘛?

    迟疑片刻,扛不住如此热情,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梁覆。边说边用手机拼出liang   fu。

    这两个字啊,好复杂啊。她喃喃自语。

    后来,江边的写生队伍里总是有同一个女孩出没,她来的最早,走得最晚。

    后来,柳树下的石桌旁总是坐着一对男女,女生支着下巴叽叽喳喳,男生时不时红了脸。

    后来,女孩和男孩一起学习唇语,叫我小竹。她趁此机会调戏他。哪猜到他酝酿半天,张嘴唤出口的却是小猪,惹得她不禁笑骂他学坏了。

    后来,全市举行盛大的烟火表演,江边人海拥挤,晚风轻拂,各色焰火冉冉绽放,从灿烂到熄灭,每一束流光都极美。旁边是一群看热闹的孩子,看见他们时刻不停的小嘴,梁覆怕吵到靠在怀里的女孩,用掌心捂住她的耳朵。徐新竹回头,水面和天际的绮丽就在她的背后荡漾,他低下头吻她,目光填满澄澈的虔诚。

    后来,后来,后来

    临近毕业的一个周六,手机被摔到地板上,迎面而来的是徐母怒气冲冲的质问:你和谁谈恋爱不好,为什么非得找这样的?要气死我是不是?

    踩着支离破碎,徐新竹昂着头争辩:哪样的?什么叫非得找这样的?听不见怎么了,身体不健康怎么了,你这叫歧视!

    我不管什么歧视不歧视的,赶紧跟那小子分手,听明白了吗?

    妈!你太不讲理了,为什么啊,梁覆怎么得罪你了?

    他不能带给你幸福,这就是罪无可恕!

    你怎么知道我不幸福?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别傻了,连最基本的身体健康都做不到,能给你什么幸福?

    不欢而散,再是隔三差五的不吵不休。就这么断断续续过了半年多的时间,母女关系已经僵硬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梁覆心疼她的难处,一次甚至透露出分手的意思,气得徐新竹三天没理他,还故意找了异性带到他面前晃悠,亲眼目睹的杀伤力有多大,梁覆切身体会,最后只能舔着脸求和。

    若是一直这样,若是她继续和mama斗智斗勇,若是她拒绝他要拜访mama的请求时再多一点坚决,若是没有那场大火,该多好。

    咳咳咳,妈,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你还要干嘛?

    徐母掰开她阻拦的手,不行不行,好多东西都没拿出来,房产证、银行卡对了,你奶奶的传家宝!这可丢不得

    妈!这些都可以补办的,奶奶的东西哎,妈,妈,妈!你回来,你快回来!

    楼上的火势尚不严重,不顾身后的呼喊,徐母再次闯进火场。

    我去找你mama,你呆在安全的地方,不要靠近这边。走了。梁覆毫不犹豫地紧跟其后。

    几乎是在他的背影消失在单元门的同一刻,消防赶到现场。

    不知什么原因,火势渐猛,像团巨大的火球,guntang的温度,呛人的浓烟,几乎让人望而却步。消防员们新增了一拨。

    徐新竹的目光不曾离开出口一秒钟,眼睁睁看见居民楼越燃越旺,她腿软得直不起来,只能靠在墙角蹲着。

    在这期间,陆续有人逃出来。

    爸!你没事吧!

    我的女儿啊受苦了

    乖孙儿爷爷在这

    火光冲天,希望逐步褪色,生命被残忍淹没,心就悬在高空,时刻有粉碎的危险。做梦一样,多么多么希望噩梦马上醒来。

    又是好久,消防员背着一个人从火海中逃出来。炽热的高温将皮肤炙烤,飘散着异味。是徐母。

    妈!徐新竹踉踉跄跄跑向她,妈,你受伤没有?疼不疼啊?

    你mama得赶紧送医院。

    谢谢大哥,谢谢您!她连声道谢,着急问道,除了我妈,她身边的人呢?他,他是个男生,个子这么高,穿着白色上衣,黑色裤子,他还在后面吗?

    那人努力回忆,好像见到了不过他踌躇着说,人好像是救不回了

    什么

    开什么玩笑?怎么会呢?

    节哀。看惯死别,到头来,唯一能说得出口的安慰竟只有这两个字。把徐母交给女孩,消防员马不停蹄地投入到新一轮救援行动中。

    救护车呼啸而来,鬼哭狼嚎铺天盖地。

    不好意思,借过。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步履匆匆,合力将伤者抬上担架后问她,是患者家属吗?

    小姐,小姐?请问是患者家属吗?

    烟雾奔腾,火焰有了扑灭的趋势,她茫然四顾,点了下头,顿了几秒又点了点,护士着急地拉起她就走,磨磨蹭蹭的,患者的状况不太乐观,赶紧去医院吧。

    消毒水弥漫,墙面是通体的白,地面零落撒着几滴血。呕徐新竹撑着墙呕吐,胃里根本没装什么东西,不到一会儿,直吐到连酸水都没有了才倚着墙慢慢滑落。

    比一坨泥巴还要软烂,她不顾形象地跌摊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用后脑撞墙,咚,咚,咚。越撞越麻木,越麻木越不觉疼痛,白墙上渐有的红色印迹,在她黑发的映衬下有种诡异的瑰丽。

    滚滚的车轮声来来回回,密集的脚步声走走停停,这是怎样的世界啊,天堂?还是地狱?为什么一切都是如此陌生?

    你好,患者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你没事吧?

    呆滞地听清护士的话,心落到半空,她摇头:我没事。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

    别哭了,里面的是你mama吧,她状态还不错,不要太担心了

    护士在地上放了包纸巾就走了。

    徐新竹仍低低地自言自语,咸涩的泪却止也止不住,谢谢对不起对不起

    是向谁说对不起呢?梁覆吗?

    她还有可能亲口向他说一句对不起吗?

    怎么办,他真的不在了,好像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她没有心软,在他说丑女婿迟早要见岳母理论时不留余地地拒绝就好了,倘若他坚持,她就撒娇,我不想你受委屈嘛。

    如果她勇敢一点,在他当着mama面认真求婚却反遭羞辱的那一刻毫不犹豫牵起他的手离开就好了,倘若他不愿,她就哭给他看,我愿意嫁你,带我走,好吗?

    如果重回火场的当时,她拉住他的手,跟他说我陪你就好了,倘若他拒绝,她就凶一点,你别想丢下我一个人!

    如果一切不曾发生,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在最后一秒,她给他一个拥抱就好了。

    第一次,这么痛恨如果。

    第一次,感到生不如死。

    骗子。

    他还欠自己一个婚礼呢,没有婚礼,她该怎么亲口告诉他我愿意啊。

    火灾事件骇人听闻,伤者数十名,死者唯一,那天医院上下焦头烂额,加班加点,凌晨时分,一名医生从手术室出来,途径楼道,里面传出哭声,本应见怪不怪,但那声音实在撕心裂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见一个女孩在楼梯瘫坐着,双手死死抠住头发,浑身发着颤,浅浅的一汪月光盘旋在她的背脊,跟着那颤一抽一动,医生迅速撇开眼离开,那样的画面他不忍多看。

    那颗遗失在半空的心,终于跌落。

    五年后。

    竹子,我在这边。

    放下包,临窗而坐,找我有事?

    给你点了咖啡。同事神秘地笑笑。

    说吧。喝了一口放下。

    给你介绍个人呗。见她眉头一皱,同事举手告饶,这可是徐mama交待的任务,别怪我多事。

    你是不是被她收买了?

    嘻嘻,你要这么说,那我也没法反驳,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嘛,说实话,伯母做的红烧rou确实好吃

    你可以跟她说身边没合适的。我暂时还不想谈恋爱。

    别呀,我要介绍的这人真挺好的。她说,好歹先见一见面,实在不喜欢的话,又没人勉强你。

    对面的人依然无动于衷,同事叹道:竹子,你怎么回事啊,就当多认识个人也不行吗,这么多年都一个人过,不累吗?

    一个人挺好的。

    是,你可能确实觉得一个人是挺好的,但别人呢,你有想过那些真正爱你、在乎你的人的感受吗,伯母就你一个女儿,她

    同事说了很多,她静静听着。

    对于那平淡日子的组成部分爱情,事业,家庭,婚姻,孩子,她何曾没有幻象过呢,甚至她也曾切实触摸拥有过,只是那个她愿意与之携手走下去的人不在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如此,那就如他们所愿吧。如他的愿,如mama的愿,也如世俗的愿。意义不在了,日子还得照常过。不过是照着常人活下去罢了,总能习惯的。

    那就约个时间见面吧。偏头望着窗外的风和日丽,她不疾不徐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同事有些意外她的转变,但总算是好的变化,她说,也算不辜负伯母的苦心了。

    最后又多嘱咐了几句:有点事先跟你打个预防针啊,那人先前有个谈了很久的女朋友,好像是初恋吧,两人感情挺好的,后来是女方劈腿了,这才掰了的。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成年人嘛,谁还没点过去,除了这个,不管是品性还是外在条件家庭条件,都很不错,是你mama挑不出毛病的类型,你放心好了。

    好。

    晚上八点多,天已经黑透,办公室的人早都按时下了班,还剩下徐新竹一个人。她浏览了四五遍明天的工作内容,又把桌上的东西整整齐齐收拾好,终于觉得无事可做了,才有了下班的念头。

    公司在市区,而她租的房子在几十公里外。出租车上,司机师傅侃侃而谈,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兴味索然。只有聊到最近的暂禁举行大型烟花表演规定时,眼神多了几分晦暗。

    一路霓虹蜿蜒,放眼望去,千户明窗,万家灯火,每一盏都是热闹,也是寂寞。

    到了家,输密码,关门,脱衣服,卸妆,沐浴。浴缸里,水雾朦胧,徐新竹习惯性将精神放空,不知为何,脑海里有幅画面挥之不去。

    刚才在小区附近与一对情侣擦肩而过。女生手里举着仙女棒想要自拍,男生假作嫌弃,被一记香吻诱哄,立马弯着腰配合。作为旁观者,徐新竹却将男孩唇边窃窃的欢喜窥得清楚。有风的夜色街头,燃烧的迷你烟火一束花在掌中跳跃,宛若握住了世间所有的幸福。

    似曾相识,尘封的记忆里,也曾有这样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他比这个男生要高一点,白一点,他不会假装,不会嫌弃,也不会讲条件,他只会很乖很乖地听你的话,会用干净动听的嗓音唱歌给你听,会带你去江边看万众瞩目的烟花,也会在焰火坠落的前一秒吻向你。

    于她而言,记忆的钟摆永远停留在最好的位置,而她此生存在的意义就在那里葬着从此以后,她只不过是个未亡人。

    临睡前照例吞下一片褪黑素,窝在床上数着时间,一秒接着一秒,直至月光入了梦,她翻身将空气拥住,呼吸悠长,吟声呓语。

    梁覆

    嘀嘀

    醒了,竹子?齐延摸着妻子的脸,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

    精神涣散,缓了好久,后知后觉是自己做了一场关于往事的梦。这是在医院?徐新竹问。

    男人点了点头,昨晚你忽然晕倒,把妈吓坏了。

    想到孩子,她一把攥住丈夫的袖子,宝宝呢,是不是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宝宝很好,很健康,不要紧张。

    那就好她虚弱地笑笑,放下心来,同时发现他的憔悴,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是不是耽误你工作了?

    他无奈一笑,说什么对不起,都要当妈的人了,还跟我这么客气。昨晚接到妈的电话,我恨不得马上飞到你身边。

    妈呢?

    她说是她害你动了胎气,拉着你婆婆哭了一宿,好说歹说被劝着睡下,这会儿估计还在睡。他把被子往上提,昨晚你和妈怎么了?

    就是闹了矛盾我也有不对。

    什么矛盾,闹得这么严重?

    现在想想也没什么,我有点困了

    行。没有继续追问,那你休息吧。替她掖了掖被子,齐延坐在一旁拿出文件。

    你也很累了,要不要也休息一会儿。徐新竹问他。

    没事,你先睡,手上还有点工作没做完。

    翻页声很小,阳光被帘子遮住,房间里是心照不宣的静寂,良久,齐延的视线从文件里抽离。妻子的睡颜很乖巧,和她整个人一样温顺平和,怀了孩子以后,身上更是多了些母性的光辉,他很感谢她的存在,感谢她愿意和自己走进婚姻,生儿育女,即使他渐渐明白,眼前的人并不爱自己。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呢?

    大抵是新婚的那个晚上吧。他洗好澡从浴室推门而出,听见她躺在床上模模糊糊的几句呓语,细听,反复念着的是从未听她提起的名字,将她唤醒,斟酌了半天的询问终究没有开口,他有什么资格呢,那时的他心里不也装着别人吗?摇了摇头,他只好说没事。

    还有蜜月前在机场的那回,和岳母的通话结束,不小心点错了位置,看见一个很长很长的对话记录,备注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梁覆,没有置顶,就那么安静地躺在众多聊天历史里,最新的聊天时间是六年前,男生叫她小猪,她回了可爱的表情包,两人既聊琐事,也谈未来,语气甜蜜要好,如同一对小夫妻,那一刻,他必须承认心头有一丝愤怒,但更多的是苦涩,原来身边这个对待感情一向有分寸有界限的妻子也会撒娇,也会那么亲密那么毫无保留地对一个人。

    于是婚后的某个清晨,他心血来潮叫了一声小猪,同那人一样的口吻,然而明显地,她并不喜欢。他便只好笑着随便编了个理由,然后踉跄着背身离开。门关上,心口隐隐地疼,各种滋味杂陈,也是那一时,他初初发觉自己好像对妻子的感情有了异样,直到在医院与初恋相遇,毫无波动的内心最终使答案确认,他似乎一直将对妻子的爱错认成了喜欢。

    幸而,以往的不过是以往,从前的仅仅是从前。

    他想,她既已经嫁与他,成了他的妻子,那他便愿意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像他一样爱着对方。多久没关系,他可以等。

    身体俯下来,一个吻落在女人的眉间。

    两年后。

    爸爸。

    齐延换上鞋子,松了松领口,一把抱起儿子,煦煦今天在家乖不乖?

    乖。缩小版齐延奶声奶气道,mama夸我乖。然后吧唧一声,在爸爸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表现不错。四处望了望,问,mama呢?

    小短手指向厨房,做饭饭,mama。

    爸爸去看看,你先自己玩,过一会再陪你,好吗?放下孩子,齐延摸摸可爱的小脑袋。

    嗯好。他听话地点头。

    厨房里,徐新竹正在切菜,冷不丁出现一双胳膊黏糊糊环着自己的腰,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马嗔道:干嘛呀,我做饭呢,别捣乱。

    做的什么好吃的?嘴唇寻着她耳后的一块嫩肤细细啄吻,男人含着嗓子问,累不累?

    徐新竹边躲变笑,痒,别别别

    小心刀。他赶紧住了嘴,伸手握紧她拿不住刀的手。

    都怪你。一记白眼飞过去。

    是是,我错了。

    一顿饭做得异常漫长,齐煦期间悄咪咪溜进厨房好几次,彼时夫妻两人正忙着,没注意到儿子摇头晃脑的小身影,受到忽略的宝贝无奈嘟着嘴走开,等到终于吃上饭已经是一小时后了。

    吃过饭,一家人出门散步。

    今晚月色很好,公园到处是伶仃的疏影,三三两两的人们搭伴在明暗里穿梭漫步,聊着天,哼着歌,各有各的神色,各有各的生活。

    灯!好漂亮。

    顺着齐煦的方向望去,五颜六色的彩灯闪闪发光,挂满了新建的景观湖周围,在昏幽的夜景点亮团簇的炳焕。

    齐延问妻子:要不要拍张合照?

    徐新竹捏捏儿子期待的脸蛋,浅笑着点头,好啊。

    热心的路人主动担当摄像的角色,找好了角度,来来来,听口令。小宝贝,看叔叔这边。

    话音刚落,紧接着咔的一声,画面定格。

    晚风习习,轻如细沙,灯光和月色交相呼应,柔和的风景里,一家三口眉眼弯弯,男人左手搭在女人的肩膀,右手牵着小豆丁,女人依偎在侧,似水的目光投向镜头,似乎看得很远,又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