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起
风波起
定王府闹鬼。 听着这传闻时,舒逐华正枕在成聿膝上,等着他喂葡萄。 翠绿欲滴的一颗挟在惯常握笔杆的修长手指间,似落未落,总仿佛含着那么一丝逗弄。 舒逐华懒洋洋地抬眼,盯的却不是葡萄,而是那两根手指。 指上有茧,却不同于她习枪得来的一般,笔杆留下的茧,是含蓄而不明显的,不过是那一处的皮肤显得比旁处更纤薄些。 舒逐华这样想着,一口咬上成聿的指。 男人隐忍地吸气,并没发出什么煞风景的声音。 舒逐华没趣地咬碎葡萄,任汁液浸湿男人的手指。 府中的绿梅一夜之间枯死了,然后呢?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 成聿早已习惯舒逐华的漫不着边际,便道。 有仆役不知看到了什么,魂不守舍了几天,想要翻墙偷跑,偏巧被枯死的树藤挂在墙上,天亮的时候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僵硬了。 死相很难看,不是被冻死的,而是被活生生吓死的。 还有一名马夫,被发现死在马厩里,没了一条腿,是活生生被撕掉的。 舒逐华垂眼想了一下,却笑了。 是意外亦或凶案罢了,着人去查清便是。 成聿拭净手指,拿帕子擦了她的嘴角,闻言摇摇头,郡主您此番跑永州一趟,消息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甚至上达天听,陛下您是知道的,只怕这件事没法善了。 舒逐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消息沸沸扬扬传了半个京师,她这个王府的主人才后知后觉地得来消息。 不是她反应迟钝,而是这传出消息的人,其心可诛。 前国师司徒蔺掠走幼童七百,以童骨炼镇鬼大阵,险些扰动地脉,酿下大祸,至今不过九载。 当今圣上当年不过是半大孩童,也曾险些被掳走,故对司徒蔺乃至当年旧事深恶痛绝,甚至一连许多年都听不得一个鬼字。 舒逐华慢慢坐起身,她躺卧时懒得似没了骨头,坐直却有如一把含锋待出鞘的剑,气息森冷,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我送给小王爷的那些个美姬呢,没吓出什么毛病吧? 绕是成聿对郡主的思维跳脱早已习惯,听了这句话也足足沉默了片刻。 不是那些个,而是两个。 他好脾气地更正。 有几个才到了府里就水土不服,浑身起疹子,只能送走。还有个哭诉自己家乡有恋人,被小王爷心软放走了。再除去手脚不干净被赶走的,年龄到了被遣返的,剩下的不过二人,王府吃食好,又无须表演才艺,都养得丰腴了。 舒逐华叹气,美艳的他不喜欢,清秀的也不爱,莫非果真对女人不感兴趣。 成聿心头没来由地一凉。 成聿,你抽空陪他谈谈心。 郡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问他到底中意怎样的女子。 舒逐华张开双臂,任成聿为她宽衣。 成聿笑道,同小王爷谈心,何不找叶展遥? 叶展遥,舒逐华有些困扰地以指腹摸了摸额心,他不合适。 到底怎么个不合适,她没有说,成聿也没有问。 这正是舒逐华欣赏成聿的一点。同他相处起来是极舒服的,男人就像蔓长的枝桠,舒展的叶,绝大多数时候都静默而无害。 她这样想着,随口道,你这院子里头哪都好,就是冷清了点,你若有意,就把那两个美姬都领来罢。 头顶响起男人平静的话语。 聿是罪人。 你已是无罪之身。 聿甘愿侍奉郡主。成聿语气凝重。 舒逐华扽了扽袖甲,头也不抬只随意道,你侍奉我,跟找几个人来侍候你有什么可冲突的? 成聿望着她玄黑衣甲的背影隐没在院门后。 他想了很多,比方说那个传闻。 郡主,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舒逐华心脏处有一道狰狞的疤,成聿看过,也摸过,甚至曾附耳听过她的心跳。 可他现在突然很想剖开那道伤,看一看,舒逐华是否真的如传说中的,没有心。 * 定王府的风波未息,又有仆役惨死。这回是死在水缸,被挖了一双眼。 舒逐华震怒。 可惜她这火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圣上就差人来了。 来者面白无须,两撇八字胡一高一低,倒是颇有特色。单看品蓝衣袍、鹤纹白色绶带的装扮,便知这是位天师。 还是个位阶颇高的天师。 天师属执钧天司,凡有捉鬼、辟邪镇妖之事自少不了天师出马,纵然圣上因前国师司徒蔺对修道者忌惮颇深,但气头都只是撒在妖鬼和司徒蔺的余党身上,钧天司仍然超脱于朝堂,权势滔天。 当今天子一脉得位不正,几百年前是足足屠了小半座城的。历史犹可粉饰,黎民自是健忘,只是皇城脚底下埋着的几万枯骨怨魂可不管这些,每逢阴年阴月便扰得城中难得安宁。 龙脉落在鬼蜮里,乃是历朝都未曾得见的绝罕境况,龙气未衰,却混杂鬼气,是以历任帝王大多寿短,哪怕活过四十岁,也多半暴虐疯癫,难得善终。 舒逐华幼时曾听父亲说过,是皇家仰仗钧天司,而非钧天司仰赖皇家。 舒逐华立在门前,她不喜着女儿衣裙,穿得仍是一身玄黑轻甲,纵然长枪未负身后,亦隐有锋芒。 周大人请回吧,此事绝非妖鬼所为,至于真相,我自会查清楚,给陛下一个交代。 郡主莫要为难老臣。 周稽自袖拢里取出一卷帛书,令小童递交给舒逐华。 舒逐华面无表情地读了,一抬指,将帛书拢起,收好。 只是仍然没让开身。 周稽脸色有些难看。早在司徒蔺执掌钧天司时,他便已是品蓝阶,清算司徒蔺余党时,他因顶撞司徒蔺被贬放到京师之外的静流观,如此一来倒是因祸得福,不仅保住位阶,而且颇受新任司主季少康的器重。 钧天司的头等职责是阴月阴时看护地脉,眼下距离下一次守脉时辰不过月余,能让这样一位深得器重的天师特地跑一趟,倒不知是龙椅上那位的主意,还是季少康的意图。 郡主,让路罢。 周稽垂了眼,轻挥长袖,自袖拢忽跳出只纸糊的云鹤,那云鹤见风就长,顷刻间长到一人多高,朝舒逐华欺飞而去。 舒逐华站在原地,望向他的眼神带着一丝古怪的嘲意。 那云鹤堪堪沾着她的一刻,竟似撞击无形阻碍,一道幽蓝火光陡然出现,兀地拉长,扭曲,消弭于无形。 周稽的脸色铁青,还不待他开口,自舒逐华身后站出来个神态慵懒吊儿郎当的青年。 今儿怎如此热闹,一大早都围在门前聊天么? 这声气也是懒洋洋的,听起来带着天生的好心情。 有人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早过三竿的日头。 舒逐华一把抓住青年手腕,把他扯到近旁,这是钧天司的周稽周大人。 哦?叶展遥上下打量了一下周稽,英山门人怎么也来搅这滩浑水。 这话他说得理直气壮,全然不考虑自己又是以什么身份留在王府的。 周稽显然不这么想,他定定看了叶展遥一会儿。 原来府里已有一位天师了,也难怪郡主如此笃定府中之事非妖鬼所为。 周稽眉头微皱,片刻之前还嚣张的气焰尽数化作谦恭。 只是周稽既然奉上命,总得给陛下一个交代 舒逐华才要开口,冷不防叶展遥反扣住她的手,她神态虽平和,掌心却有汗,冰冷滑腻。 叶展遥打着哈哈,这是当然,只是我同郡主本约好了今日游山,这冬日里头难得的大好阳光,可经不起半点浪费,他话锋一转,不如就由小王爷引你王府一观吧您意下如何? 这最后一句却不是说给周稽的。 叶展遥笑吟吟望向一旁,一顶素色轿子,也不知停在那里多久。 定王府的小王爷,便是那一位。 周稽眼里显出一点凝淬的冷,朝那轿子望去,仿佛要把那块朴素无华的帘布看穿。 帘布被掀开,月白衣袖,苍白细长的指。 接下来是小半张脸,只消一眼,便让人想起定王那位风华绝代却不幸早逝的王妃涉姬。 只不过风华落在这人身上,被眉心的病气冲淡许多,令人想起恹恹的开得颜色不十分鲜明的花,被沉重的露拖得垂了头,将落未落的模样。 舒长执朝这边望了一眼,他的眼神淡极,也倦极,淡淡一瞥,仿佛没有望见叶展遥同舒逐华交握的手。 手指仿佛不堪布帘的重量,落下,冷淡而不失礼貌的声音响在帘后,可,周大人请先行,我先换了衣裳再随往。 京郊的山被皑皑白雪盖了半头,这时节,寒风凛冽,冰冷刺骨,入目荒凉。 山顶有亭,其名杳然。 舒逐华拴住马,随意地往亭底素白的雪地里一躺,头顶亭梁有多少根她已数过无数次,此刻便只瞧着发呆。 叶展遥看着她,你若病倒了,我不会背你下山。 舒逐华闭眼没有理他,有风把枝头亭梁处的残雪吹落在她眼睑,很快半融了,折着晶亮的光。 叶展遥又说,你师父给了你护身的宝物,可不是为了让你像方才那样逞威的。 方才若不是他阻着,那云鹤身上拉长扭曲的火光会径直冲回周稽身上。 舒逐华轻哼道,说过多少次了,谢陵不是我的师父。 叶展遥不置可否。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能阻拦他吧?他的背后,是舒却邪。 当今天子的名讳,就被他这样满不在乎地念出来。 舒逐华冷笑,我府上既然有一位天师,自然轮不到什么阿猫阿狗想看便来看。 叶展遥将手落下来,拂了拂落在舒逐华脸颊上的霜雪。 他忽然低了头,瞧她,舒逐华,你答应了我的。 他的眼神奇异,落在舒逐华仿佛带了泪痕的脸上,清澈的不加掩饰的欲念,因为太过直白天然,反而让人难生反感。 好啊。 舒逐华面不改色,扯开一侧衣领,柔白的肩落在黑的甲白的雪之间,竟让人难以逼视。 叶展遥一把按住她的手,你不嫌冷我还嫌冷。 他审视似的看了她片刻,连同她找不出半分伤痕的肩膀,忽然道,你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为什么? 舒逐华对自己的身体所做出的行径,总带有近乎无视的轻慢,甚至是残忍。 舒逐华不看他,只望着杳然亭的顶梁。 这亭子是父王和母亲的定情之所,她生前身后,我来过太多次。她答非所问。 那时我和阿执年少嬉闹,闹累了也时常躺在雪上。 原来你从小就欺负他。 错了,那时我体弱多病,他才是强健的那个。 舒逐华恍惚了一下,因她想起,凭舒长执现在的身体,怕是爬不上这山,更承不住这冰雪。 一切都早已改变了。 舒长执低了头,以雪白帕子捂住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那帕子被他收得很快,可周稽还是看到了,帕上一抹鲜艳的血色。 小王爷,您还是坐下来歇会吧。 无妨。 舒长执上前一步,拉开盖布,露出三具死状各异的尸体。 虽是寒冬腊月,几具尸体却摆在室内,原因自然是贴在尸体脚底板的几枚冰符。 周稽手指划着摹着上面的笔触,随口问道,那位道门的公子是什么人? 舒长执斜斜扫了他一样,叶展遥。 周稽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样,只是这名字显然于他十分陌生。 郡主的面首。 再粗鄙荒诞的词眼,在舒长执口里也平淡得理所当然。 周稽不说话了,他觉得很荒唐,道门中人,哪怕混得再不济也不至于沦为佞幸男宠。要么叶展遥骗了他,要么舒长执在骗他。 他认为是后者。 周稽开始认真观察尸体了,很快,他就失望地发现,这些尸体只是些普通的死尸。 在它们身上,找不到那种东西存在过的痕迹。 小王爷,能否带老臣去另外几处地方一观? 舒长执颔首,当然。 * 叶展遥伸出手指,慢慢帮舒逐华把衣服合拢、扣好,其实画一道炎符就能很快暖和起来。他说,可惜我最讨厌跟一个提着别的男人的女人欢爱了。 我要加码。他认真地说,尸体和那几处场所我已经处理过了,保证周稽看不出任何问题。 我讨厌你身上硬邦邦的壳子,今晚穿女装来我房间。 舒逐华道,可以,不过你得背我下山。 原来她还记着叶展遥的那句不会背你下山。 叶展遥很不愿意,你有马。 舒逐华吹了个哨子,那马忽挣扎起来,冲断绳索,朝着山下跑去。 舒逐华坐起身,现在没了。 她躺在雪地许久,衣甲浸了深寒,叶展遥只是指尖触到就微微皱了眉,他讨厌一切寒冷的东西。 叶展遥。 舒逐华突然唤他名字。 叶展遥还来不及反应,忽被舒逐华一把揪住衣领,下一刻冷得比冰雪好不了多少的唇便覆了上来。 叶展遥这回是真的怔住了,被她推得仰躺在雪地上,溅起的碎雪如茫茫的雾,掩住了舒逐华的神色。 然后他听到笑声,清脆肆意落在头顶。 叶展遥发现了,舒逐华在感到不痛快的时候,总能寻到法子令别人不那么痛快。 那么,他此刻的心情,应该是不愉快的吗? 他握住舒逐华的发丝,指腹缓缓下滑,鬼使神差地开口,要不要我御剑带你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