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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生(一)

    

冬生(一)



    (一)

    冬生呱呱墜地的第一個冬天,山村也是這般一望無垠的白,遠傳傳來狐狸的叫聲

    他在那之後的第十個冬天被賣了。

    冬生的娘親需要更多的藥跟酒,娘說,他們天生命賤,還不如養在府裡的畜牲命好,於是把他賣進村主邸。管事的老頭領著他從後門進去,他後來住的那個小院裡,尚有幾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但冬生跟他們不一樣,他們都是被灌藥弄啞的,而冬生,是天生的啞巴。

    這是他進府邸的第一個冬天。

    院裡的孩子個個被養得白裡透紅,他們不用幹活,只在屋簷下學習服侍上面人的方法,像是烹茶、識字和彈奏胡琴那類。

    只是誰怪冬生個頭小,性子又弱,老挨前面幾個孩子欺侮。負責張羅伙食的大娘,對此始終睜隻眼閉隻眼,頂多只在他們揍得太過火時瞧一眼,咕噥聲:「別傷著臉。」

    「我說你,可別想逃啊。」大娘偶爾替他上藥,曾這樣叮囑他,「只要再忍忍,以後就能張開腿享福囉。」

    「」

    他低著頭,像是沒聽見似的。冬生未曾萌生要逃的念頭,這裡的衣食無缺,他壓根不想念外頭的日子。

    何況,他還能逃去哪裡呢?

    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夜裡,聽見外頭狐狸叫聲時,他總會想起以前姥姥說過的話:「千萬別靠近村主家嚜,那兒住了會把皮囊好看的孩子變成動物的妖。」

    冬生摸了摸自己的臉,暗自慶幸自己長得並不好看。

    他進村主邸的第二個冬天,一日夜裡,村主的女兒吵著要養貓。村主就只有一個女兒,向來是捧在手掌心裡地寵,那孩子哭鬧的聲響,驚動得連冬生這兒的院子都聽得見。

    下人們提著燈籠四處奔走尋找,可這冬夜臨時去哪找那般嬌貴的畜牲?大人焦急未果,最後也不知是誰提的餿主意,反正小姐也未曾親眼看過貓,提議讓人扮貓。

    他們一路到各小院翻找,這扮貓的,自然不能是成人,年紀小的,還得溫順聽話。

    冬生就這麼莫名地被揀作小姐的貓了。

    大人們捉著他,把他剝個精光,洗了滾燙的澡,赤身塞入大的檀木盒裡,就這麼七手八腳抬到去小姐那兒,哄著她,讓她趕緊把箱子打開。

    冬生瑟縮在箱裡,不停地發抖。他想,自己定會被活活打死,或扔去冰天雪地裡凍死。

    他聽見雀躍的步伐咚咚地靠近,上頭的蓋子被推開,咿呀一聲,滲進了光

    冬生瞇起了眼,好不容易才聚回神。

    一個女孩正低頭瞅著他。大紅緞錦滾毛邊斗篷,琥珀般清澈的眼睛,粉糯的雙靨。這是一張他所見過最好看的臉。她手裡拿了條紅繩,上頭繫著鈴鐺。

    鈴啷。

    女孩歪著頭,「這是貓?」

    旁邊的大人忍笑似的哄鬧起來,「是啊!您瞧,是貓啊,雪白的貓哪!」他們上前,把冬生從箱子提出來,給他繫上鈴鐺,又讓他四肢跪在地上爬行。

    鈴啷、鈴啷。

    那些笑聲令冬生臊得全身發燙。聚集在他身上的視線,黏膩又噁心。他不敢反抗,頭也不敢抬,卑屈地照做。這是他頭一回清楚意識到,自己在這些人眼中跟畜生沒啥兩樣。眼淚在眶裡打轉,冬生緊咬下唇,忍著不哭出來。

    冷不防地,沉甸甸的物體覆蓋到他身上,是那件紅色的斗篷。

    小姐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她落在他身上的陰影,不偏不倚擋去了那些人的目光,「噓,別怕呀,不會吃了你。」

    她用帕子替冬生糊掉淚水,揉他的頭,「小東西,你已經無處可去了吧?所以你才會被帶到這兒,真可憐呀。」

    明明她個頭比他還矮,卻小大人似的喚他作「小東西」。在那之前,冬生從沒被別人用可憐來形容就像娘親說的,他們活該命賤,而這樣的卑賤是不需要被同情的。

    他怔忡地抬起臉,女孩撓了撓他的頭髮,嗓音輕脆,宛如鈴響,「無妨,以後,我就是你的主人啦,我會養著你的。」

    那晚,小姐將冬生跟那箱子帶回寢室。

    乳母看見裹著斗篷的冬生,驚叫一聲,險些暈倒。但在這,誰也不敢不按小姐的吩咐做事,婢女替他送來乾淨的衣裳,又在小姐的榻下鋪上厚厚的被褥,作為他今後的窩。冬生戰戰兢兢地蜷縮在床邊,不知如何是好。

    他愣愣望著朦朧的天花板,左胸口的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地好快。

    上頭的床一陣窸窣,小姐翻了個身,壓低嗓音,「吶吶,我說,你睡了麼?」

    冬生沒辦法回答,只能以脖子上繫著的鈴鐺回應。

    啷噹。

    「其實,我挺怕黑的。夜裡黑漆漆的,外頭又總是有奇怪的動物叫聲,」小姐自顧自地講著,「不過這可是秘密,你不許告訴別人。」

    啷噹。

    「你這是會保守,還是不會保守秘密呀?」

    「」冬生略微遲疑了會,啷噹。

    他不識字,也無法說話,就是有心要傳出去,只怕也沒人能理解他的意思。

    女孩自然聽不見他心裡的想法,以為他是在逗自己罷,咯咯笑起來。

    她又說了許多話,她的娘親最近臨盆,爹不許她靠近。她已經幾日沒見著父母了,這冬日格外無聊,特別長又特別冷,不能出去玩,還得讀書練琴。新來的師傅很嚴格,她一個音彈錯,就罰她沒點心吃。

    冬生只是聽著。

    女孩打了個哈欠,拉開被子,「喂,你睡木頭地板冷不冷?要不你上來跟我一起睡床上吧?」

    冬生不小心晃著鈴鐺。啷噹。他侷促地上了床,跟小姐並肩躺著。床褥很軟,很暖和,窗外,雪地反著月光,分外地亮。

    迷迷糊糊間,冬生安心地睡著了。

    所有的一切,於他而言,接下來就像是一場夢,美好地不可思議。在小姐的堅持下,他留了下來。白日,冬生陪小姐嬉戲、讀書,夜裡,兩人睡在同一張床上,毫無猜疑。

    他記得自己初次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時,他一筆一劃地寫在紙上,冬生。他寫給小姐看,她挨在他身邊,她試著念:「冬生。」兩人相視,而她笑如春雪初融般明媚。

    小姐也教他寫她的閨名。

    她帶著他的手,蘸了墨,在紙上寫下「青鹽」二字,這是她的乳名。除了最親近的家人以外,這世上就只有丈夫能這樣喚她。那二字筆劃繁多,小姐寫得認真,冬生覷著她的側顏,臉如同火燒似的燙。

    冬生的鈴鐺,也是小姐親手給他穿上的。

    原先他的鈴鐺是繫在繩上,時不時斷掉,他總珍惜地攥在手裡,拿它跟寶貝似的,被別人笑話也不理。有天天寒,外頭積著大雪,兩人在房裡窩著,小姐不擅長做針線活,刺繡繡得坑疤歪曲,耐性一下就耗盡,她把繡到一半的荷包扔了,成大字形地躺在榻上:「我不玩了,繡這些針線一點也不好玩。」

    冬生正窩於榻邊,披著錦毯在讀小姐的書。他聽見了動靜,抬起頭,怯怯地朝小姐笑。

    「有了!」小姐一骨碌地坐起,「我知道有什麼好玩的了。」

    她朝他招手,「冬生,你過來這兒。」

    冬生雖困惑,卻還是聽話地挪向前。小姐取下他綁在紅繩上的鈴鐺,用鉗子將自己貼身配戴的金鍊子剪斷半截,鏈尾嵌上鈴鐺,拿在手裡甩晃,啷噹作響。

    接著,小姐捏起繡針,把針尖放在燭火上烤。先給冬生耳朵揉了點冰涼的膏脂,「噓。」嘴裡哄著,把針刺進耳垂,在糯軟的rou上穿出個小小的洞,再將墜著鈴噹的鏈子替他戴上。冬生強忍住淚,被小姐拉著手在妝奩前坐下。

    「喏,你瞧。」他的右耳多了個金色的耳飾,細長的鍊子,隨著移動發出細碎的鈴啷聲。

    小姐捧起他的臉,面朝鏡子仔細端詳,「真漂亮哪。」

    她身上的香氣是那樣地好聞,冬生幾乎要忘記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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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就是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