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坐在馬桶上的少女

    當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小鎮時，著實被它的紊亂陳舊給嚇到了。

    街道上滿是因為不景氣而貼滿招租的布條，被烈風吹斷了繫繩隨意擺蕩。便利商店招牌本該明亮乾淨，卻破損一角且兩支燈管未亮。

    我進到商店內，站在櫃檯後方迎客的不像大城市多半以年輕大學生打工為主，是個大約六七十歲的老婆婆，身穿商店制服背心，眉毛兩端下垂滿臉皺紋，雙手擱在檯面上抬眼朝我看來，口齒不清隨便說了聲：「歡迎光臨。」

    「請問，這附近有旅館嗎？」我從冰櫃拿了瓶可樂，等待動作緩慢的老婆婆掃描條碼。

    老婆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看向我，伸手指了指收銀機螢幕顯示的價錢。

    我連忙掏出錢包付帳。接過找還零錢後，繼續等待老婆婆解惑。未料老婆婆好似沒聽到，將零錢遞給我後便恢復垂眉肅穆站姿。

    「不好意思，請問這附近有旅館可以投宿嗎？」我加大聲音，指著拖在身後的行李箱說：「我剛到這裡，想找個地方休息。」

    老婆婆瞥了眼行李箱，緩緩搖頭。

    我不確定老婆婆這舉動是表示沒有，或是她不清楚旅館資訊。嘆口氣，拉著行李箱到一邊休息區座位，旋開可樂瓶蓋仰頭灌下。

    根據車站門口那疊表面骯髒且不知多少年未更新的本地旅遊指南，以及網路上查詢結果，根本找不到這個小鎮周遭有類似旅社或民宿。樂觀的我心想找個本地人詢問，或許可以得到更正確指引。未料到小鎮還真的沒有任何供外地人投宿的地方呀。難怪連只有區間列車會暫停的小站月台上空空蕩蕩，完全沒有其他旅客上下車。

    老婆婆脫下背心擱在櫃檯上，走出便利商店自動門，掏出香菸打火機抽起菸來。只見她深深吸了口菸，從兩只鼻孔像是噴火龍一般將菸霧重重噴出。

    我有點等不下去了。若是再找不到住宿地方，我想，可能不得不放棄這個小鎮，朝下一個車站前進。站起身將可樂空瓶投入垃圾桶，拉著行李走出便利商店。

    「來這裡找人？」老婆婆忽然這麼問。

    「不是呢。只是想來這裡住上一段時間。」

    「這裡有什麼好的？雖說是小鎮，倒有一半以上房子沒人住。」老婆婆將抽了一半的香菸彈飛。「本來以為你是那些建設公司來收購土地的掮客，看起來又不像。說真的，你來這裡有什麼目的？」

    「只是想找個地方靜一靜。」我有些遲疑。「我是個作家，想寫一本關於偏遠小鎮的故事。」

    「這樣呀。」老婆婆又抽出一支菸，點著火。

    我本來以為老婆婆會接下去說，等待半晌，她卻保持靜默。

    「無論如何，謝謝妳。」我舉頭四顧，街道上完全沒有人車，接近黃昏時刻，空氣中也聞不到有人家炊煮氣味。「很可惜的一個地方。這麼安靜，卻沒有機會多認識。」

    「你要走了？」

    「沒辦法，總不能睡在街上吧。」我無奈苦笑。朝老婆婆揮手道別，拉著行李朝車站方向走去。

    「等一等。」老婆婆將我喚停，轉身進了便利商店。

    我從透明玻璃看見老婆婆打電話時朝我冷冷投來一瞥，對話筒說了幾句後再次走出便利商店。

    「你在這裡等一下。」

    「請問」

    「我找人來跟你談。也許有地方可以借宿。」

    「太感謝了。」我開心感激。未料老婆婆完全沒有反應，沒理會我逕自走進便利商店。

    知道可能有地方睡覺，我終於放下心來。等了大約十五分鐘左右吧，一輛兩人座的小貨車從道路遠端背對著夕陽開來，在我身邊停下。骯髒滿是灰塵的車窗玻璃降下，車廂內光線很暗，看不清楚駕駛面貌。

    「請問，是方便我今晚借宿的老闆嗎？」我有些膽怯，不曉得對方是什麼樣的人。

    打破一般駕駛貨車的多半是大肚子大叔這種既有印象，下車來的是個頭上裹著花布帽的農婦。她的身材不高，大約只到我下巴。大概來此前正在農地工作的關係，身上裹得緊緊的長袖衣褲看不出來身材，只約略知道不算胖。臉上為了遮擋正午陽光罩著圍巾，露出一雙眼睛帶著防衛眼神看了我好一會。

    「不好意思，臨時來這個鎮上，沒地方可以住呢。不曉得妳是不是有房間可以租給我？」

    「你打算住多久？」農婦終於開口，從聲音聽起來年紀沒有很老。

    「呃，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先住一個星期吧。」

    農婦點點頭，打開車門爬上貨車駕駛座。我連忙問她：「行李怎麼辦？」

    「放後面。」

    我將行李扛上貨車車斗後，打開副駕駛座車門，卻被座位上的鐮刀等農具給阻止了。

    「這些我也拿到後面去，好嗎？」

    「隨便你。」

    我將堆在座位上的農具搬到後車斗，拍了拍座位表面黃色塵土。

    「謝謝妳，要不然我真不知道今天晚上要睡哪裡呢。」

    開車的農婦沒有回答我。

    「我姓李。不曉得怎麼稱呼妳？」

    農婦瞥我一眼，回頭看著道路前方。

    「周。」

    「周太太妳好，麻煩妳了真不好意思。」我覺得保持禮貌應該是留下好印象最重要的。

    「一千五喔。」農婦用力轉頭瞪我，從她露出來的兩只眼睛瞧不出來是什麼意思。

    「什麼？」

    「一個晚上要一千五百。」

    我轉向車窗外側不禁皺眉起來。這個價格如果以觀光住宿來說不算貴，但對這種鄉下地方民宿而言是有些偏高。本來打算開口講個價吧，又覺得自己居於劣勢根本沒有其他選擇籌碼。

    還是算了吧。

    「沒問題唷。」我保持微笑問。「請問有含早餐嗎？」

    「你附近有看到早餐店嗎？」

    「沒有唷。所以這表示價格內含早餐？」

    農婦輕輕「嗯」了聲，專注在開車上。

    車行五分鐘左右，拐入一間矗立在田地中央的農舍聯外道路。農婦將引擎關閉，周遭頓時陷入沉靜。太陽剛隱下圍繞田地的樹林，遠方天邊還帶有黃紅色彩，接近地面則是一片墨黑。

    農婦在前領路，我提起行李箱跟在她後方進入農舍。一間老舊傳統三合院，正屋是客廳，右手側廂房朝向中間空地的門鎖著。農婦要我在三合院稻埕等候，掀開布簾進入正屋取回鑰匙，幫我開了門，率先走進房間點亮燈。

    我內心咕噥，憑這種絕對超過五六十年甚至百年的老房子，竟敢收我一晚一千五這種價格。

    「這間平常沒人住。你就睡這兒吧。」

    我暗嘆口氣。至少床鋪有蚊帳，靠窗處有個木製書桌。

    「熱的話這裡有電風扇。第二段壞掉了，只有第一段和第三段可以轉。」

    風扇的扇葉堆滿陳舊積垢。看來明天要想辦法清洗一下。

    「請問廁所是在？」

    農婦領著我走出房間，指指對面那側廂房的兩扇門。一間是廚房，另一間是浴廁。

    「浴室電燈開關有些接觸不良，記得要用力摁。」

    我開始後悔來這裡住宿的決定。

    「等會我來煮飯，大概一個小時後吃飯。」

    「還有附晚餐？」

    我有些喜出望外，沒想到一千五的價格不僅包含住宿，還提供早晚兩餐。

    「當然啦，要不然你吃什麼？」農婦邊解開頭上花布帽，邊走往正屋背對我說：「你先休息一下，晚飯好了我再來叫你。」

    夜色隱約間，農婦一襲濃黑色長髮從帽底脖頸滑散而下。我從她的背影研判年紀大概在三十左右吧，只不曉得長相究竟如何？哎呀，盯著人家瞧，若是被誤以為是登徒子就糟糕了。

    回頭看向晚間的田野，蟲鳴蛙叫四下蜂起。我深呼吸，將心放開來。開始覺得這個沒有事先規劃的臨時寫作之旅，似乎是個還不錯的決定。

    回房間將行李箱打開，整理衣物和筆記電腦。身上被一整天下來的汗水搞得黏黏的，決定在晚飯前先去洗個澡。

    走出房間，農婦在廚房裡背對這邊忙碌切菜。我推開旁邊的門，廁所裡黑黑暗暗的看不清楚。伸手在門邊摸索半天，好不容易找到電燈開關，想起農婦先前建議，用力摁下開關，電燈霎地點亮。

    啊

    一名少女身著中學制服，內褲褪到大腿，坐在馬桶上滿臉驚恐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