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宋隽一路扬长进了帝王的大殿,衣角携着冷淡的夜风,江子期殿里折腾得热闹,落在她眼里偏偏扎着眼,眼睛一抬便想起赵府张灯结彩的喜庆模样,还有赵府里头走出来的沈二姑娘。 江子期听见她脚步声,转头过来看她。 宋家jiejie! 宋隽垂着眼,步子猛地一收,后头的胖公公替她抱着那一摞奏折,没提防她突然停下,哐当撞她身上,那奏章散了一地。 见过陛下。 宋隽垂着眼跪下了,在原地和那公公一起把奏折收整起来,叠成一摞,堆在一边儿。 这这是什么? 江子期眼直勾勾望着宋隽,但见她半张冷淡的脸,嘴角有笑,半点儿不真切,虚虚一丝浮在那儿。 她这人,哪怕心里藏着天大的火气,也一定是不显不露的,难得有脸色难看的这么直白的时候。 长夜寂寂,带来一点儿给陛下解闷的东西。 江子期指尖一蜷,尽力和缓了语气:宋jiejie,年节了,我今日叫你来,不是为这些事情忙的。 他说着伸手去扶她,宋隽揽着那奏折,叫他手没处伸,只好负手在她身前站定。 宋隽抱起折子:不算切实的国事,与您息息相关,一半公一半私而已。 她说着看向身后跟着的内侍:劳请您替我放那桌子上。 是您的冠礼。 江子期愣了一愣,扯着她袖子,慢慢回忆道:当日护国公和jiejie将朕救下时候,我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如今,竟就要加冠了。 宋隽被他纠缠着要陷入那段回忆里,然而外头那样欢喜的炮竹声声,众人都迎新贺岁,她实在没有经历,再去回想她怎么样寻出祖父遗骸,又怎样每每独自一人,祭拜列祖列宗的了。 是。 她道:那年臣十七岁,如今五年倏忽,陛下早长成了,再不敢应一声宋家jiejie,实在不合礼法。 江子期接过她递来那奏折,随手翻看着。 礼法又有什么呢,朕对着宋家jiejie,是永不愿意念叨礼法的。 他看着便拧起眉头来:怎么,怎么还有朕大婚的章程? 宋隽点着头:陛下加冠之后,按理便该大婚了的,帝王无后,江山社稷总是不稳,这不合乎礼法。 礼法? 江子期冷笑一声,手里的折子甩开,砸落桌上还没来得及挂上的灯笼,火苗倾倒,一下子窜烧起来,周匝服侍的众人一股脑围上来,灭火的灭火,护驾的护驾,江子期盯着宋隽看:都滚,殿帅在这里,轮得着你们护驾? 他慢慢走过来,捏着另一封折子一下一下地扣在掌心。 殿帅,沈二姑娘已叫我朕了科考的名额,怎么你还是扯着她不放,又递了一次名额上来? 宋隽站在原地,烛光在她脸上晃过一遭又一遭:陛下朝中的诸位大臣,少有成了亲便不在朝为官的。 你此刻不念叨着那劳什子合乎礼法了? 江子期冷笑看她,从前到宋隽肩头的少年抽条儿似的长,抬手拿折子挑起宋隽下颌,叫她和自己眸光对视:宋家jiejie,你要废了世家荐举的路子,你以女子之身掌着殿前司,你什么时候遵过礼法,你为何偏偏总爱拿礼法压着朕? 他说:便就如你所说,无论如何,沈二姑娘若入朝为官,那再封后,便就不合礼法,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宋隽笑一声。 那陛下钟意哪家的姑娘? 江子期手里的折子抵着她咽喉,叫她声音略哑了些,一双映在烛光里,眼波流动,听江子期缓缓道:朕说过一遍又一遍了,jiejie也问过一遍又一遍了,非要听朕点明了,亲口承认我钟意jiejie你,是么? 他手里的折子略下沉,扣在她肩头:你要拿乔,朕如你的愿朕喜欢你,要你做这皇后。 满殿灯火摇晃,寂无一人,窗外的夜色早已黑透了, 我以为陛下已经长成了。 宋隽叹一口气。 她缓缓问:陛下要立我为后,那依着你说沈二姑娘的,她为后了便不能入朝为官,那我手里的兵权,陛下预备着要给谁?满朝里的武将,不知陛下信赖哪一个? 江子期噎住,捏着折子的手发了僵。 宋隽又问:陛下不嫌我年长,倒也敢问您,嫌不嫌自己的皇后不是完璧之身? 江子期的瞳孔骤然一缩。 你和和赵徵?还是裴瑾? 他手里的折子狠狠扬起,仿佛要砸在宋隽身上,最后回身甩了桌上的茶盏,满地碎瓷映着水光,宋隽眸光疲惫地看着他闹脾气,缓缓道:那折子里头,有替陛下扩一处官窑的提议,陛下殿里的茶盏损耗总是快些,下头有人问询,是否要 你闭嘴! 江子期折身回来,抬手就要撕她领口。 他们能要了你,你也愿意陪他们,怎么偏偏只嫌弃我一个人? 宋隽深吸一口气,抬手把他手腕紧紧扣住,面色冷峻。 因为我从前真的把陛下当弟弟看,是真的托付了真心给陛下,所以不愿意陪你逢场作戏地胡闹。 那赵徵呢?裴瑾呢?jiejie对他们,是逢场作戏,还是一片真心? 她自记事起便握刀,十岁以后祖父没把她当人一样地折腾磨炼她,若她乐意,谁也撼不动她那一双手的力气。 江子期挣了两下,望着她泛白的指节,只得把手停下。 裴瑾叫我那不着调的jiejie看去,如今两个人在公主府里头耳鬓厮磨的,至于赵徵,宋jiejie你耳目通天,难不成没有听说,你中意的那位沈二姑娘,她近日与赵徵来往甚密,出入赵府不须通传? 宋隽扣着他挣扎的一双手,眸光尽是疲惫。 沈二背后是整个沈家,你哪怕不中意她,也不该推了她给赵徵。 江子期愣了愣:我并没有,是赵徵他自己 陛下,我从前只以为你是年轻,喜欢胡闹不懂事,三番两次折我的体面也是无心,可我不是傻子,沈二姑娘才得了你赐下春闱名额的旨意,便莫名上了赵家的门,我不是猜不出什么缘由,你想做什么,我不是不知道。 她垂着眼,叹一声。 她回了宋家的路上,便把此事想明白了。 沈二姑娘和赵徵没什么交际,莫名其妙在年节的当口上了赵家的门,想想也知道背后有人推着,真是没多少值得生气的,只一点经年累月积攒着的失望罢了。 早在江子期朝她扔杯子的时候便失望着,到如今愈演愈烈,实实在在是疲惫不堪。 她护了江子期五年,被无数人算计心思,设圈套下钩子,哪怕赵徵背后坑着她,也能安之若素。 毕竟最开始时候,她只想寻个暖床的,不计较有没有什么真心。 偏偏一个江子期,她当真看作了弟弟,呵护庇佑着,为他落下半身伤疤,搭上了祖父的人,三番两次地折她面子,只为了能娶她,便要想着法子刺激她一颗心,毫不顾忌日后的事情,也不顾及这件事情有什么后果。 她费尽周折扒了世家一层皮,欠下赵徵好大一个人情,替他筹谋打算着来日的江山,转瞬这人便把沈家拱手送上,原本八竿子都牵不上的裙带关系被他系了个死结。 替他费心血,替他熬日夜,替他死亲人,替他守宫门。 算计她也没关系,折辱她体面也没关系。 可这一腔心血,轻而易举,便就为了一点儿女私情的事情就被打翻了,直教她身心俱疲。 她不敢向着儿女私情低头,瞻前顾后地把赵徵推走,为了心里头一点图谋苦苦奔走,落在旁人眼里头是个傻子模样。 眼下却又输给了另一桩儿女私情。 她慢慢道:陛下,有件事情,我自觉理亏,不曾教过你。 众人景你仰你,不是因着你有什么旷世功绩,做了什么中兴之治,你十五岁时候,还是个孩子的年岁,便有人愿意把你推上帝王的位子,是因为祖宗礼法,不是因为你这个人。 旁人能不守着礼法,你一个帝王,不得不守着。 她甩开那双手,后退两步,整一整领口。 明年陛下便弱冠了,这些话赶在年节前头,跟您说出来,您若还一心想着娶我,做臣子的,无话可说。 江子期垂着头,脸埋在阴影许久。 半晌,他问:是赵徵,你喜欢上了赵徵对不对? 他抬起头问她:你生气,不仅是因为我算计你,还因为,我籍着赵徵算计了你,是不是? 他看着宋隽,眼里有锋芒。 你说朝中武将我无人可信了,那此刻,朕还能信你么?若他日要害我的是赵徵呢? 宋隽心里狠狠一震,一口血噎在喉头,直觉得对着年轻的帝王无计可施,又心尖钝痛,仿佛猝不及防被点破了隐秘的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 半晌,她轻喟一声:陛下,宋家人都会守着这江山,无论心在谁身上,都会替你守着这最后一道宫门。 我也会无论对面要害你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