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4-5
闲梦4-5
下课时,众人都收拾书箱准备走了,陆峥独独点了林蕊的名字:蕊姑娘,你留一下。 林蕊颤抖一下,轻声应:是。 叶二姑娘就坐在她的前面,闻言转头跟她做口型:怎么回事? 林蕊苦笑着摇摇头。 苏绾也收拾好了东西,她一向是学得最好的那个,和林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走过来,问林蕊:怎么了?夫子要罚你? 夫子还未说什么事呢,苏绾倒好,先给她定个性,说要罚。 林蕊淡淡看苏绾一眼,说:不知道。 苏绾拉着她的胳膊道:不如我们陪你一起去吧,也帮你求求情。 林蕊道:不用了。表姐,今日你们先走吧,夫子可能一会儿要问我几句话。说着挣开她的胳膊,往讲桌那边走去。 苏绾和叶兰对视一眼,她们俩平日也是因为和林蕊玩得好才一起走的,现在林蕊被叫走了,两人间一下不知道说些什么,十分尴尬。 叶兰平常就和苏绾没什么话说。而且,她总觉得现在的苏绾表情阴沉得有些可怕。 叶兰抱着书道:那,苏jiejie,我就先走了。 家塾里很快只剩下林蕊和陆峥两人。 小环和霜儿站在外头等她。 案桌上已经呈上了她的罪证,厚厚一叠抄了诗的纸张,陆峥随手拿起一张,看了几眼,然后皱眉。 他问:这词,你可知道什么意思? 林蕊低头,颤声道:不知。 虽然现在知道了,但若说知道,也不知陆夫子会怎么想,所以干脆说不知。 陆峥料她也不知。 陆峥年少时中了举人,第二年意气风发,去考进士,谁知不中,那年之后就再没中过。后来一问,原来是曾经得罪了人,人家不想让他中。他胸怀激愤,自此后,他就再没去考过,就这样游山玩水,郁郁过了几年。 之后经人介绍,来林府上做了个教书先生,给孩子们启蒙。最开始,只是顶一位老先生的缺,教府上的几位小小姐。后来老先生不教了,他就一直在林府上安顿下来。 这样一过就是十年。 他初来的时候,林蕊才五岁,白雪一样的团子,说话时声音软糯糯的,又怯怯的。因此教她时就格外耐心些。 她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他大概也知道这位蕊姑娘是怎么一个性子,她是最温柔怯懦的姑娘,跟孟浪沾不上边,更不会主动做些出格的事情。 他沉吟片刻,掂了下那本:这书谁给你的? 林蕊说:我找别人借的。 她没说是苏绾,这样子像是告小状。虽然她心里对苏绾膈应,但没必要在夫子面前提。 他继续问:为什么借? 林蕊小心翼翼抬头,看了陆夫子一眼,见他表情严肃,看样子是要问到底了。她想想,决定说实话。 那日看见小公爷在读这书,我好奇,就借了。 不仅借了,因为看不懂,所以日日抄录,这点少女的心思,陆峥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他每日在家塾里,看着这群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心思浮动。 在他眼里,他们那点心思跟清水一样明了。 心中失笑的同时,也微微感叹,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姑娘,怎么就看上张挺那个小子呢? 林蕊什么样子他是知道的。 张挺是怎么个人,他也知道。特别是最近,张挺身上那风尘气,自以为掩盖得很好,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年少嘛,血气方刚,人之常情,但却不是她的良配。 但两家幼时就定了亲,就算有什么,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来说。 林蕊说了实话,原以为会挨骂,至少也会被训几句。 她悄悄抬头,看见陆夫子听完她的话,怔了下。 他收起那本集子,说:这书,不适合你看,以后也别抄了。 然后他把她抄的那些那些诗通通一卷,放进火盆里,全都烧成了灰。 她是林家嫡女,抄这些不入流的词,若是让人瞧见了笔迹,不好分说。也不知是谁把书借给她的,没安好心。 他并没有把书还给她的意思,而是道:你回去告诉这书的主人,这集子我就没收了,若他想要,就亲自来找我。 啊?林蕊张大嘴巴,没想到是这结果,可是这不是我的 东西不是她的,却在她这里有了闪失,怎么向人交代呢? 陆峥淡淡道:若是那人问起,你不必说什么,只管叫他来找我就是了。 还有你,陆峥难得敲了下她的脑袋,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前日我讲的那篇策论,回去抄十遍! 林蕊这下安分了,乖乖的 哦了一声。 她正要辞过夫子走时,忽然见得陆峥起身,口中道:大公子? 林蕊回头一看,果然见得一高大青年微笑着候在门口,正是自家兄长。 她心中一惊,也不知道刚才那一番话被他听见没有。 林桀躬身一礼:见过老师。 陆峥摆摆手,微笑道:大公子,你难得回来一趟,过来坐吧。 两人叙话一番,林桀说起自己这段时间在书院的见闻,末了,话头又转圜到林蕊身上来。 林桀自然而然按住她的肩膀,朝陆峥笑道:老师,meimei这段日子学的如何? 陆峥明了,想必林桀在外头也是听见了只言片语,所以才有此疑问。 他想着,林桀是蕊姑娘的兄长,一家人,年纪也相近,想必好说话些。 陆峥也不隐瞒,就把之间收的那本给林桀看。 有人借了这本书给蕊小姐。我瞧着不合适,就没收了。 林桀凝目一看,脸色微微变了。 他问:是谁? 陆峥没回答,一是他也不知道,二是林蕊还在这里,他总得顾念姑娘家的面子。其他的话他也没有多说。到时候林桀自己去问,比他在夹在中间的好。 林桀也立马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谢过陆峥,回头瞧了林蕊一眼。她怯怯的,低头不敢看他。又是这副样子,他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无奈和生气。 林桀收回目光,牵着她出了家塾。 你随我来。 林蕊心底惴惴的,跟着大哥来到书房。小环和霜儿也知道小姐怕是受了夫子罚,大公子要训话呢,不敢跟去,只在门口等着。 林桀在漆黑的楠木书案后,只那么一坐着,就威严十足。 她背着手站在他面前,一动也不敢动,小脸藏在领边的一圈兔毛里,瑟瑟发抖。 现在说说,是谁借书给你的?他的声音如常,只是多了几分严厉,瞧着似乎也没那么吓人。 她没直接回答,而是小声问:大哥,这件事你会告诉母亲吗? 林桀奇怪她怎么还有闲心担心这些,真是个孩子脾气。小姑娘家家的,倒还不学好,看些乱七八糟的。 他心底一笑,面上还绷着,随意用指节敲了下桌子:你先说,说了实话,我就考虑考虑。 林蕊看他一眼,觉得他眼底似乎有笑意,看向她的目光中,还蕴着些许柔情,或许这也是她的错觉。 不过这错觉也让她没方才那么害怕了,至少大哥哥一向是护着她的。 林蕊这下也不藏着了,实话实说道:是苏表姐帮我借的。 林桀目光一凛:你自己要看吗?她为什么要帮你借? 是那天我看小公爷在看,不知道那是什么书。苏表姐后来就拿了这本书给我。 林桀冷笑:她倒是好心。 他同苏绾本就没什么交集,只是苏绾和林蕊玩得好,又常常主动抱着棋谱来请教,所以才说上了几句话。可若是与meimei相交的人是这等不知所谓的人,还是少接触的好。 他轻轻点了下林蕊的额头:以后多读点圣贤书,少看这些乱七八糟的。 说罢他语气转冷:也离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远些。 林蕊乖乖点头:哦。 只是大哥说不三不四的人,到底是说的谁呢? 林桀的意思,自然张挺和苏绾,两个人都离得远远的才好。 张挺宿妓的事情林桀今日也听说了,这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可笑张挺还自以为瞒得挺好。 那国公府也是,张挺一夜未归,回去了竟然也风平浪静,国公夫人见儿子回来了,也只是斥他:怎么也不带个消息回来?让我和你爹平白担心。就这样当做无事发生了。 这样的人家,林桀是断不敢让meimei过去的。他昨日将此事说与母亲听,也存的是这个心思,张挺不是良人,不能让她跳入火坑。 这一次,他不想让meimei重蹈覆辙。 或许,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这一次,让她不要嫁给张挺,同样,也不要跟他有纠缠。 就这样平安康乐,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只是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他还是忍不住怜惜,忍不住去触碰。 林蕊怔怔看着大哥伸出手,他似乎想要抚摸自己的脸。 可是在要触碰上的时候,他的手又生生止住了。 他低头看她懵懂天真的脸,她的眼神还是那么纯真。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他一个人做了那个离奇的梦。 可惜啊,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微笑着替她绾起耳边碎发。 也幸好,她什么都不知道。 林蕊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的熟悉。 三月三,林家兄妹做了同一个梦。一梦之后,各自心怀鬼胎,但表面上还是一片风平浪静,恭敬友爱。 当夜,魑魅魍魉又钻入梦来。 他接着上一次,继续做了那个梦。 他梦见了她含着泪问他:大哥,你有想过我吗? 他在唇间转圜了无数次的字字句句,终于在这一次失去桎梏,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想,我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阿蕊。 阿蕊! 我的蕊蕊。 想她的长发,穿过他的指尖的青丝,缠绕着她身上的味道。 想她的眼神,像春日连绵不绝的细雨,带着朦胧的湿气,让他坠入无边无尽的雾气中。 想她的夜里白得发亮的肌肤,像珍珠,像琢磨不透的月光,令他想捧在手心中,又无可奈何。 从此夜变得孤寂,变得漫长,她离去的每一天,他都像一个无望的人,守着沙漏过活。 这一次,他必须改变! 他终于没有退缩。 当夜,她的梦也复苏了。 她梦见了自己的丈夫,陆峥,他去马车上取衣裳了,留她和林桀相对而坐。 而林桀,在这个空隙,再度握紧她的手。 他望着她的眼睛,飞快地说:跟我走。 走?去哪里? 天下之大,哪里可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吗? 可他说:哪里都好,只要我们在一起。 他的眼神是那样坚定,让她不忍拒绝。 陆峥的影子越来越近,她的丈夫马上就要回来了。 林桀摊开掌心,那是一截她曾经留给他的半截玉钗。 他说:此物我从未离身,只盼着和meimei再做一回夫妻。 这一次,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他眼底有泪光,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她再没有任何犹豫,同他一起逃了。他牵着她的手出了半山亭。 他的马就在旁边。他抱着她的腰,带她上了马,在陆峥回来之前,逃得一干二净。 这马,是世间最快的马。 这风,是世上最畅快的风。 他带着她疾驰几十里,跑到马儿都累趴下了,天都黑了,终于到了一片无人的郊野。 青青草地上一片呼啸的风声,星野辽阔。 从此,我们就在这里生活。抛却尘世,男耕女织,安稳度日。 他和她对视一眼,看到了她眼底的泪光和她唇边的微笑,像是无奈,又像是释然。 她把手放到他的掌心,轻声说:好。 林桀醒来时,枕上一片泪痕。 他猛地坐起来。 这一次的梦和上一次不一样,它太清晰,也太刻骨了。 上一次梦,只是有个囫囵,醒来片刻就有隔世之感,所以他虽知道梦里的情节,但除了不想让meimei嫁给张挺受罪之外,并没有其他举动。 而这一次不一样,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梦中人就是他,他就是梦中人! 实在是伤情难以忘怀,他在房内坐了半晌,又灌了半壶凉茶,才冷静些许。 他问了寒山:现在是什么时辰? 寒山说:还未到辰时呢。公子可要叫饭? 林桀说:不用,我出去走走。 走着走着,双腿不听自己的使唤,不知不觉就到了家塾那边。隔着竹帘,他远远地看见陆夫子在讲课,下面一群学生在听。 而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半支着的下巴,白生生的瓜子脸,一身鹅黄的衫子,梳的双环髻,眼神清灵,像是春日里刚冒出来的小花,惹人怜爱。 陆夫子在上面讲着,她手里捏着本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眼神却是往窗外的。 她又走神。他心底发笑。 想到半截,他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梦里梦了那么多,结果醒来,meimei才十五岁!她还在读书呢。 他又想些什么呢?不觉一场怅然。 林桀正欲走,没想到她忽地转过脸来。 视线相撞,似穿越了无数时光,终于抵达了他的心口。 林桀愣了下,想装作没看见,却没想到她却迎着他的目光,直直朝他一笑。 远远的隔着竹帘,在清晨的阳光中,那笑容像暖流般击中了他的心脏。 他心下一跳。 他注意到她的耳垂上,缀着一朵小小的兰花。 他欲离开的脚步,于是又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