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猎物
可怜又可悲。或许世间何事,都难以区辨所谓黑白。他厌恶自己现在的模样。这或许是零郁之前从未想过的。曾年慷慨以歌,企为天下言、为众生言的男人,有过年轻时喜欢女子隐秘心思,有着不敢直诲的爱情,也有着闲来记笔的坦诚,可那个伏在案头,一笔一划记叙着‘身难受,但心喜’的男人终究死在了晦暗的混沌中,取而代之的,为了生存,为了后继有人,他一步一步跌下地狱,选择了与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恶魔为伴。母后或许是爱他的。零郁想。不若也不会在每年春潮时一日日的赶缝衣裳,明明一副却要连气都喘不过来的虚弱样,却还是会在那个男人穿上她做的衣物来探望她时,露出那副温驯的笑容。她像是一只被自愿剪掉羽翼养在那个华丽笼中的鸟,也许零郁很多年前曾听过自己母后年轻时英姿飒爽的事迹,又与先帝一见钟情,顺顺利利便嫁入重歆宫府为后。原来阿…原来。不过是为人替身。他甚至记不起那个被称之为父王的男人上一次对他展露笑容是什么时候了…似乎曾在他少不经事的某一日,母后整整哭了三日一病不起之后,那人就再没有笑过了。大哥像母后,但性子像他年轻时的模样。或许从自己的长子身上,能窥得自己身上曾有的一束光。他厌恶自己,厌恶一切的阴谋诡计,连带着似也将像他后时模样的零郁一齐恨上,甘做大哥正义大道的泥砖。后来,零郁将那本手札,一齐,放进了那个人的衣冠冢。神都是这样的,来的轻松,死得又干干净净。魔族启用了魔障大阵将大哥的躯体保存,也不过是想要割下他的头颅来耀武扬威。他是在得知大哥陨落后的第三天凌晨故去的。此后他便被二哥赶出了那个曾经生活了数万年的重歆宫府,亦逍遥了数万年的上界,辗转借着神荼给予的原灵玉来到了人界。上界的消息固然是共通的,再说他也并无全无耳目。他离开的那一日,曾以为自己永远便再不会回去。怀念、可惜?…通通没有。该结束了,一切,都到这就好了罢。没有零雍,没有先帝,没有王妃和母后,也不再有零郁。但是零随不知道的是,他别离上界的那一日,去了兰息,在王妃的衣冠冢面前静静坐了好几个时辰。入院的阵法依旧还是他熟悉的那样,茅草屋还是那依旧的破落,院内长满了萧瑟的杂草,他却似乎还能瞧见一个青涩少年,坐在院口磨药的瘦弱身影。而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他靠在墓碑前,却突而想起万年之前,那道紫衣倩影摸着他头所说的那句话——‘阿郁,将来若是姨娘求你一件事,你会答应吗?’他点了点头。从此这之后的路,便再无回头零随的回宫是由他一手促就的。或许各类因素有许多,但最重要的,却来源于王妃的手段。先帝的爱固然是病态的,病态到将昔日心爱之人的灵根抽去而禁锢,但也因由这个爱,王妃尚能在其中周旋铺路。一封接一封的信借由他的手带往那一处宫府,王妃似是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哪怕一封薄薄的信重咳着都要写上整整一日,她便也依旧坚持地写完。她有两幅面孔,即使二哥是不喜欢的,那时还有些隐怒地与她置气,她却依旧在那人来看她时露出那副温和的面孔。那前后之事直至王妃去世不过也只是两三月之间的事,但这日日夜夜里,为人母,她无非不为二哥的将来做尽了打算和盘划,连着二哥往后几年所穿的衣物都日日熬着夜偷偷缝好,待到她那日去世时,手边最后一件衣物袖角线结方才截断,她便含着笑,陷入了一场永远无法苏醒的梦。二哥在王妃死后却依旧独自固执地在那间草屋独居了三年。王妃将他推向上界的决策究竟是对是错呢?…或许无人可以知晓,但至少,她为自己唯一的儿子选择了一条可以通向上界顶端的大道,但究竟有多少荆棘与黑暗,或许只有零随自己才知道了。他本可以做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神。而也就是在那三年间,零郁确乎遇见了那个改变了自身一生轨迹的人——晗灵。…………他头一回见她,是在重歆宫府,幻麟一族的族长,也便是晗灵的父亲找上了他,意图借他之手引荐于他大哥零雍,而付出的条件,便是将唯一小女留予他身边为骑,零郁望了望男子身侧一直低着头,紧张得不断揉手的小姑娘,本欲婉拒的话到了嘴边竟鬼使神差答应了下来,此后的数万年,晗灵便成为了他跟前顾后的小跟班,除却偶尔回家探亲之外,几乎日日跟在他身侧。而经由此关系,她便也认识了零随。起初三人的关系便是很平常的。先帝有诏,他身为二皇子随时可回宫而居,但少年初时是不肯的,本自习医就是为了便就是为了救王妃,但王妃死后,他却仍旧执拗得留在了那个与王妃共住了千年的草屋中,初时半年,他将自己关在后山的山洞中,谁也不见,而半年后出关,待到他带着晗灵总算见到他时,他却总感觉,零随周身的感觉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像是在山中禅定多年的老僧一夕将袈裟撕成布条,一圈一圈地缠满手腕,拿着多年前劝人放下杀念的屠刀抗在肩上出了山,便再没有回来。包括,从来不将虚话,不撒谎的沉寂少年变得檀口铄金,有时便连他也难以分清真伪。他对韩灵撒了谎。这点他一直都知道。或许初时是因为少女初见他时的喜爱与热烈打扰了他本该平静的生活,此后的他便将自己在晗灵眼中伪扮成数千年未曾见到亲母,勤恳学医是为了与母亲治病,并且期望父王关注他的落魄皇子模样,即使那时的王妃早已是葬在了后山,然皇家隐秘也不容零郁出去澄清,真相便一直隐瞒了下来,但他却是头一回感受到了面前之人的冰冷与陌生——他的二哥再也回不来了。取而代之的,便只有零随。零随在两年间沉寂并非是荒废的。也许在那时不知情的他看来,他不过只是烦于晗灵的纠缠随口编造了个身世以堵上少女不断探究他过往的话语,而零随那时接触外界的途径却是少的可怜的。一是他,二便是晗灵。他知晓晗灵通常不在他身侧时十有八九便去了兰息那里,殊不知多年后的他方才明白,零随两年间竟是通过晗灵的身份不断游走在上界摇晃不定各族之间,亦不知用了什么惊人的说法与承诺将众多几欲倒向大哥的势力拉拢于己,最终在时机成熟之时回到重歆宫府,从此开启了二皇子的生途。他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典型。或许在零随最终登上天帝之位的前一日,包括他与先帝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无法知晓那个最看似平平无奇,甚至在大战中险些陨于魔族刀下,看似全无存在感的少年,已是成长为身后拥有众多庞大势力支撑的巨影。一如天凰与雷龙一族世代不死不休的争锋,竟也在零随毫无武力胁迫的游说玩利之下,通通臣服于其盔下,成为新帝初继位千年间最屹立不倒的支柱。或许待等他终反应而过,意识到零随千年间借由大战动乱,因着自身少得可怜的安全感而不断壮大自己势力,已成大患之时,便已是穷途末路。他对那个位置没兴趣。零郁一直便都是如此。可大哥呢?…不可否认,无非是为了表面上的帝位,还是兄弟情谊,他终究为了大哥与昔日感情颇深的二哥暗暗反目,那样好的大哥,只要…只要在那个人死后成功坐上那个位置,他便也不负大哥多年来的关心与照顾。继长继嫡,二哥他,终究将手伸到了别人的碗里。次灵境秦末汉初,淮阴有人谓之韩信,信投之项羽,未纳,而后借亲信萧何语,大效与刘邦,此后一路顺途,拜大将军,助刘邦夺取而天下,但刘邦称帝后愈发对犬马效死的韩信不信服,最后在多次贬谪后借萧何之手诓骗至长乐宫,以谋反之名诛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狡兔死,走狗烹罢了。而在这场拉企图拉零随下马阴谋中,他终将其间之人的矛头,指向了一无所知的晗灵。她是众人中唯有可能侍伴在零随身侧的人。而幻麟族也在老族长神陨后,以新任族长,亦就是晗灵的堂兄率领之下转投他手,一番族亲的威逼利诱与诓骗说服,再加上再三保证零随此后并无生命之忧之下,尚还未彻底成年的无知少女便成为了零郁手下的一枚棋子,亦也是最重要的一位‘间者’,日日借由往常情谊陪伴在零随的身边,将重要的情报与计划暗暗传回。他本以为在这场刘邦、韩信与萧何的对弈中,他不过只是游走于间,借幻麟一族的长刀将身为韩信的零随斩落马下之人,可当一封封消息传回,这事时的棋局便再也不再受他而控——零随的庞大存在只会将大战混沌中的上界棋局打得更乱,包括他手下的势力其实也在暗暗谋划着将他与大哥拉下皇位的筹谋,再加上多番其余势力的混入,在这场黑暗的斗争中死得人愈多,滔天的血腥中便不会再有人是满目清明的了…他的死,或许才是这场博弈最后的结局。他的二哥…他的好二哥,他终究,要亲手将他送下地狱。…………也许从这场战争的伊始,便没有赢家。或许在其中没有人可以说自己是无辜的,几乎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曾浸透了另一方势力的某个人的鲜血,但晗灵…她似乎从头到尾,便只是他与零随手中博弈的棋子。锋利的剑尖直指男人细嫩的脖颈,然那双琥珀色的长眸依旧波澜不惊,像是完全无视了他手中的长剑一般,只是看着他身侧的那道倩影。“你输了,二哥。”他举着剑,对孤身一人被众神截杀在下界荒山的零随说道。“是她?”那道身影却没有丝毫慌乱,看着他,看着他身后成百上千的众人,仿若他们只与青山绿水融为了一体。“灵儿,过来。”他笑了笑,朝她伸出手,可躲在零郁身侧的倩影便只是垂着头不说话,不敢看也不愿再看那个男人的面容。“灵儿,过来。”他笑容依旧,又唤,却依旧没有回应。“或许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零郁只冷冷地看着这一切,锋利的刀刃依旧指着男人脖颈。“灵儿,过来…”他像是视若无睹,手依旧伸着,唤了第三次。“阿随…阿随…你投降罢,我求求你…你投降罢…他们不会对你怎样的…不会的……”在男人坚持的呼唤之后,晗灵终像是崩溃到底的模样,哭花的小脸扯着便这样扯着零郁拿着剑的袖角,朝他哭喊,“阿随…求你…求你,收手罢…我们不会怎样…不会…你要相信我,相信我!”“相信?…”零随笑着摇了摇头,“我又能如何信谁?”“当真是好大的手笔啊…三弟。”“不会的…不会的!…阿郁,阿郁你告诉他…告诉他!…只要他投降,我们就不会……!…他可是你的血脉至亲啊,阿郁…阿郁,我求你…求你!”倩影颤抖着扑通一声跪落在零郁脚边,男人却依旧持着剑没有变化。“阿郁…阿郁…!”“我…抱歉…”在零郁说话的同时,便不知有从哪突而跳出的晗灵亲族,一把束着哭倒在地上的小丫头便欲往回脱,她几乎是卯足了所有的劲睁开,却只又狼狈地跪抱着零郁的腿不断恳求,却终究毫无办法。“二哥…血亲一场的份上,你自裁,或是我帮你…凭君任选。”“任选?…”零随脸上却笑得更为张狂,默默将朝着晗灵的手臂收回,将双手背在了身后。“不若你可来试试。”“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咬牙飞身而上的零郁剑锋直指,继身后数百人动,被挣脱而开的晗灵便只是无力地跪趴在地上,几乎扯破了嗓子,朝着那两张纠缠在一起熟悉的面孔捶地哭喊:“阿郁…求你!求你…别打了…别打了!!!”“随…阿随,都怪我…都是我!…别打了,别打了……!”却完全淹没在人潮的汹涌中。侧身躲开对方赤手空拳的肘击,反手一剑,狠辣地便要划破零随脖颈时,时间似乎那一瞬间禁止了,两人的过往似在零郁脑海中走马观花而过,眼眶略红,可劈下的剑锋却依旧有力——错了…这一切,或许一开始,便是个错误。‘铛——’然,金属的剧烈碰撞声却猛然将这一切拉远。“这是——!”他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手上所持的扇形之物。“血饮。”零随依旧是那副令人讨厌的气定神闲的模样,扇尾一挥,在腥风击退零郁的同时,却意外地张口,对着面前虚无的空气轻道:“如何?看了这么久的戏,是时候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了罢?”空间一阵虚无的波动,待到反应过来,几尽他们人数一倍多的黑影已将他们包围,甚至连跪趴在地上的晗灵便也吓得将眼泪凝在了眼角。“不过你有句话说的不对,我且纠正一下——”男人气定神闲地将那柄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魔族君主的武器,若普通折扇般闲情横在了胸前。“是你输了,三弟。”…………此间的信息量,大得雩岑乍舌。“然后…然后呢?”小姑娘正在喝口茶润润嗓的零郁的袖子着急道,“他杀了你吗?”…这真是个好问题。“你说呢?”男人无奈地斜了一眼亢奋地好似在听话本故事的雩岑,没好气道。“呃…哦,额哈哈哈哈哈哈。”小姑娘挠了挠头,半晌才反应过来,嘻嘻傻笑一声。“那不是说你来了人界?…你说的那原灵玉又是何意思?没有它还不能来了?”雩岑意外敏锐地抓住了男人所讲回忆中的重点。结合零郁之前所诉,好似也是因为神荼给的那什么原灵玉,零随才放过了他,也令他有了与零随谈判的资本。“便是你手中的那块。”缓缓将喝尽的茶杯放下,男人这才清了清嗓,怀着奇异的目光道:“往前说你是记忆尽失,吾方还不信,你那时在开云找上门来时,吾便脸也不敢露,生怕被认了出来…不想,你这记忆还真是失的彻底。”…其实这等长相,她就算什么也不知道,也能将对面这张脸与零随扯到一块去罢。毕竟两人实在是太像了。“所以呢?究竟是怎么回事?”见两人的话题又有聊着聊着要叉远的倾向,雩岑忍不住又催促道。于是便见面前的俊脸不紧不慢地对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毫无身为好看之人该有的表情管理,这才撑着手悠悠解释道:“上古夸父斩劈天地,一斧而分混沌,是为万物之父神。”“而后又为保护各方种族,多分为界,为相互不干扰,故而这结界之间本便不是互通的,按理说这多界生物本不应面会彼此,但这天地浩大能量亦是多有破陋…随后女娲神补天,遗下世人所谓的‘七色石’,便被上界称作了原灵石。”“原灵石初时只作上界显赫之族或是真神的饰物之用,因色彩多样,又存量不多,所以更显珍贵但直至上界七万年之后,有一铸剑老者在无意间加入了这原灵石之后,便铸成了上界的第一把神武,此后流传之风盛行,原灵石愈发而少,而上界的引动天地潮汐的神武便愈发多样。”“而大战期间,对于原灵石的需求便愈发旺盛,直至上界几近所有的原灵石全都耗尽的前几年间,众人才发现了那些原灵石的真实用途——”“穿界。”男人眨了眨眼,“也就是说,众界之间本应有互相隔绝的天界,亦是为了保护更弱小的种族不被欺压的平衡,上界之人是绝对打不破进入人界的壁垒的,但因数十万年间天地潮汐的能量波动使得多处结界薄弱,便可以使得修为低微的小仙与道行较高的灵修互通有无,继而形成了目前你所看见的几个仙集。”“但所配原灵石之人,却是不受此限的。”“这也是吾请你来的原因。”“我?”雩岑指了指自己,满脸疑惑。“若修为过高的人平白出现在人界,势必会引发天劫动乱,除非你尸骨无存,否则这天雷时不会停止的…”零郁的眼眸暗了暗,“若按你所说…晗灵恐也是将那块原灵石离了身,最后身陨于天雷。”只是不想…他当初谈判出卖自己的所有盟友,将晗灵从那个灭族的沼泽中救出,又辗转零随之手给了她原灵玉,期望她远走高飞的丫头…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到头来…他自诩为借刀杀人的萧何,不想这一场棋局反被异主的变换,晗灵或许在不觉间已成为了零随手中的萧何,而剑锋所指之人,便是一举筹谋一切的他。从萧何到韩信,零随自为刘邦,从猎手到猎物,零郁终究自己算计了自己。——————以为能熬完的大长章,明天还有个后续,阿郁戏份就结束了【累到瘫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