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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

    

下山



    得到答案的那天下午,我在山里走了很久,想了很多,我明白了为何一直苦苦追寻着师兄的答案,因为我羡慕他,我渴望像他一样,达到那种无所欲无所求的状态,这几年来我对山下的渴望简直到了疯魔的地步,人间的一切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把我折磨得夜不能寐。

    这一次,我终于明白了,人若是想无所求,必须实现其所求。

    我决定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此时距离在松树上看日出,已经过去了六年。我带上了两支银鹊枝,一把小刀,一个竹筒、一只瓷碗下山去。

    我的决定非常突兀,但也不是那么突兀,山中人都来给我送别,师叔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回来的时候记得带个女人。

    我问:你想干嘛?他道:我也想给我的小徒弟讨个媳妇儿。我道:你不会自己下山找吗?他鬼鬼祟祟地塞给我一个小盒子:这是给我徒儿未来媳妇儿的见面礼。我当场打开,是一块绿叶翡翠。

    我把翡翠扔给他,留着盒子。

    我跟师兄挥手道别,师兄问我:是否还会归来?我道:一定会。

    只有一个人没来送我,是师父,他很伤心,所以坚决不来送我。

    但让我松一口气的是,他没有用类似绝食抗议之类的行为阻止我。

    我知道,除去那层薄而又薄的童养媳关系,他们算是我真正的家人,即使不希望我下山,也断然不会阻止我。

    他们爱着我,所以希望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待我走到山下,忽见得白影一闪,师兄竟然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笑着问他:怎么了?舍不得可爱的师妹?要和我一起下山吗?

    师兄摇摇头,拿走了我的包裹,我很不解,他拿出银鹊枝,抽走了一根,可能是犹豫了,他又折断了那根银鹊枝,给我留了一半,便离开了。

    我在他身后笑:是师父要你这么做的?

    他转头看了看我:早点回来。便又消失在树林中了。

    我看着包裹里一根半的银鹊枝,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在山边的小路上哈哈大笑,没想到师父竟然小气至此,为了让我早点回家,不惜克扣徒儿的路费,好让徒儿不要走得太远。

    不过一根半的银鹊,想必也能让我去往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我在山下找到了那家我们每年都会去的香料店,许是无人修缮,它已经破旧了很多,从前隔一道街就扑鼻而来的香气如今也淡了很多。接待我的是位中年男子,他看了看银鹊枝的成色,道:我只能给六十两。

    我道:往年一支至少也有五十两,这一支半只值六十两吗?

    他道:姑娘有所不知,今时不同往日。银鹊十分名贵,但想要卖出好价钱,还得有很高的加工水平才行。小店如今没有能加工银鹊的手艺人,只能把银鹊熏干做香囊配料,本小利薄,卖不了几个钱,因此也给不了那么高的价了。你若有余力,往南再多走十里,或许有愿给高价的香料店。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卖给他。收好钱后,有些好奇,便多问了一句:原来一直在这里配香的姑娘呢?

    他记账,连头也不抬:她出阁了。

    出阁?我问:她嫁到何处去了?

    他指指外边:临街。

    听到这个消息,我突然很开心,她心上人是临街的公子,香料店的姑娘想必也实现了愿望。

    我便道:她的技艺很好。

    他点点头:是不错。

    她会加工银鹊,我见过的。

    他收拾着香料,半是无奈半是不耐烦:我知道,我也找过她几次。可她嫁的是书香门第,不允许她出来抛头露面给人配香。

    我愣了很久,来了客人,他不再理会我。我鬼使神差地绕到了临街,在街头上逛了一圈又一圈,我想再见见那个姑娘,看看她现在生活如何。

    明明只隔一条街,她却不能再配香,眼看着香料店衰落至此,不知她知道了是否会难过呢?

    为什么嫁人了就不能再经营香料店呢?我十分不解。

    但我终究没有找到香料店的姑娘。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实现愿望是需要代价的,有时候甚至要放弃一切来交换。

    有了路费后,我首先回到了故乡。我生于江陵城一家经营茶叶的商户中,一到江陵,便四处打听陶姓的茶商,终于找到了我十年未归的家。

    一切都没有改变,家门前还是那株长得极为茂盛的柿子树,家门口还是那个被我划花的木门,可我总有隔世之感。大门毫无防备地大开着,我进了院子,没人拦我,只有一个年迈的妇女在院子里晒茶,我朝她微笑,神奇的是她立刻就认出了我,并且喊出了我的名字:阿蝉!是阿蝉!

    她不由分地扑过来抱着我哭,哭声将一家人都引了过来。大家都难以置信,十年前被拐走的女孩子居然会在十年后毫发无伤地重返故乡,他们围着我问这十年如何如何,我恍恍惚才得知真相,并非家人将我卖给了师父,而是师父突然冒出来,说我骨骼清奇,适合修仙,因此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强行将我带走了,顺带塞给了父亲十文钱,十文钱只能买三斤大米。

    真像是师父能做出的事情。

    父母皆是老泪纵横,大骂师父是个无耻的人贩子,唯有我哈哈大笑。

    我在山中并未受过委屈,师父师兄也待我不薄,现在学了一身好功夫,父母权当我是外出求学十年,不必伤心。我如此劝告父母。

    我外出十年,他们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位女子已经嫁人并生子,我很惊讶。当然她看到我更惊讶,对我道:回来就好,这下爹娘总算能关门睡觉了。

    在与他们短暂的相聚后,我享受了一段时间的重逢之乐后,决定再一次踏上旅程。

    但是我的这个决定受到了很大的阻挠,我也是从这个时候意识到山中十年带给我的是什么,我的思想和人间的思想已经有了巨大的分歧,他们认为女子外出闯荡太危险了,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经事。

    然而因为我这被拐卖的经历,愿意接纳我的好人家并不好找。

    他们从最初的激动到后来的欣喜,再到最后的为我发愁,不停地叹气,只用了不到五天。

    我逐渐感到窒息。

    在一个蛐蛐叫得比往常都要欢乐的晚上,我留下了一封信和十两银子便偷偷离开了。

    我赶了一夜的路,第二天乘船前去京城,谁知京城那几天查得极为严格,来往人必须持有当地官印的通碟,城墙之上又有士兵值守。我不愿与他们起冲突,在官道上晃晃悠悠十几天,不知道该去哪里。

    事情的发展和我的预期是如此地不同,我以为家人会像师父师兄那样,尽管不支持我的决定,但至少不会反对,谁知道说服他们竟然是如此地困难。而且我已经十年未归家,对他们来说我这个女儿应该早已经像远方的亲戚,可居然对我也持有如此大的掌控欲,真是让人不解。

    再者,和平的年代里,京城居然也会如此戒严,这是我第二个不解。

    不知道是在外流浪的第几天,天气又热又闷,毫无目的地的我赶路赶得身心疲惫,终于行至一家驿站。驿站有解渴的梅子汤,我要了一碗,十文钱,老板娘用竹筒做成的勺子为我盛了满满一勺,我拿着竹筒乘好,坐在一颗大榕树下喝梅子汤。

    喝着喝着,我注意到四周茂密的树木,原来,我竟晃荡到了森林之中,林中有低矮的灌木,全是我没见过的。还有大丛大丛蓝色叶子的矮草,我认得它,叫它蓝叶草,云雾山也有这种草,但是极为罕见,热爱摘花摘草的我一直都舍不得碰它,没想到这里竟然遍地都是。

    我觉得很有趣,在此山之中稀有的东西,在另一座山中只是随处可见的东西。

    如此说来,会不会有一座山,黄金是一种极为常见的东西,而泥土被奉为至宝呢?

    我想着想着就想远了,忽然驿站里一顿sao动,我抬头一看,不远处的柳树下,一个紫衣少年正在拴马,他束着高高的头发,吊着抹额,灵气逼人,我下山后第一次见到这么有灵气的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瞧我。

    他眼睛可真大,我想。

    他的马也很好看,是棕红色的,毛皮光亮,如果我也能有一匹马,或许我的旅途就不会这么辛苦。我也不必思考究竟要去何方,让马带着我想跑去哪就跑去哪。

    可惜我不会骑马,我也没有马。

    不知道十两银子能不能让他把马卖给我呢?最高二十两,不能再高了,他要是还要还价,那就二十五两,这真的是我的极限了。

    胡思乱想间,我注意到紫衣少年并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黑衣男人对我毫不避讳的目光很是不满,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只好收回目光,慢悠悠地喝我的梅子汤。其实在旅途中,我渐渐地也能明白为什么父母会不同意我出来闯荡了,实在是现实所迫。像我身后这样的驿站,包括我在路上住过的客栈,都以大通铺居多,一个房子里两排床,能躺二三十个人,一群男人睡在这里,倒也无碍,女子似乎只能住客栈的单间,但价格很高,而且客栈的伙计清一色也都是男子,不仅极为不便,也很难保证独身女子的安全。

    你是一个人?

    这中气十足而又十分不耐烦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是那位黑衣男子。

    他似乎对我有敌意,却不知为何要来找我搭话。

    我点点头:对。

    有可能是来打架的,我心想。

    要小心,他的刀别在左腰上,刀把向前,大概率是右利手,如果他要拔刀,我最好是在他伸出右手之时便逃离,以避免产生冲突。

    他却不由分说地在我身边坐下了,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是三块油饼,他递过来一块。

    我大惊:干什么?

    他只是道:接着。说完就扔给了我。

    我伸手接住了油饼,那种油煎的香气扑鼻而来,这好像是只有母亲才能做出来的美味,我咬了一口,味道很不错,便跟他道谢。

    他压根不带理我的,只看着在不远处买梅子汤的紫衣少年,那少年端着两碗梅子汤走过来,他赶紧起身去接,两个人就直接坐在了我身边,把我完全和驿站的其他人隔开了。

    他们也没有和我过多说什么,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两个人用不知何处的方言在谈话,过了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这两个人是在不动声色地保护我。

    驿站多的是旅途中寂寞空虚的男人,也多的是图谋不轨的人,对于他们来讲,我这样的家伙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待宰羔羊,不仅仅是身为女人的rou体,还有路费、行囊,都值得大块朵颐一顿。恐怕他们也注意到了在我喝梅子汤时,身后人窸窸窣窣的低语和不怀好意的目光。

    尽管我没觉得这群人能威胁到我,但还是对这两个家伙非常感激。

    我决定跟这两个人搭话。

    要怎样才能买一匹马?我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