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
无能
车库是比北极更寂寞的地带,每一位灰尘都能作证。三三一出电梯,就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如果不是哥哥眼疾手快拽住三三,想必此时她已经弹到天外去了。用安全带绑好她以后,哥哥发动汽车,手指在方向盘上打节奏,陷入了沉思。为什么一件衬衫、一件毛衣、一件到脚的面包外套都无法捂热这具半死的躯体,就好像她的心烂了半颗,尸位素餐,笑话哥哥的徒劳无功,偶尔埋怨哥哥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为什么mama不爱我。她没有很多人可以爱,可是她选择爱别人。上幼儿园的时候我过五岁生日,虽然她很忙,但是第二天她就来接我。那天实在是太好了,别的小朋友回家了,我和mama一起玩滑梯,玩了很久。我记得一清二楚,滑梯是绿色的。mama却说没有人会记得五岁的事情。她那天是爱我的。为什么后来就不爱了呢?今天她要见我,是不是说明她又重新想要爱我呢?她想要在很多人里面重新选择一个人爱吗?这次她会选我吗?三三靠着车窗,说道。如果mama选择爱我,我也会选择爱她的。那我就暂时不能爱你了。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吧周一、三、五、七,我爱mama;二、四、六,我爱你。这样可以吗? 是可以的。但是我想多一天。哥哥回答,随后在斑马线前停下了。 路边的花坛是圆形的,灌木丛修剪齐整。她觉得自己就是这片灌木,干干净净地供人观赏。抬头看交通指示灯,黄色总是闪烁,像不愿意存在,或者急着要走。她来不及问黄色要做什么,绿色就在万众期待下姗姗来迟,犹如天降的受万族朝拜的神明。普天之下,心里不认同绿灯的人,不能合法前进。 三三被绿灯蛊惑,好像她不应下,车子就开不了了:好,那你多一天。 三三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呢,只不过是多一天的爱,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如果mama的爱也没那么了不起就好了。 小学时候她寄宿在严厉的数学老师家中,做错了题目如同犯罪。四十岁的成年女人会用力揪起十岁小朋友大腿上细细的一层皮,被挤压的血液变成眼泪顺着饱满的面颊流向下巴,她常常戴着泪痕吃饭写字,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以免遭到多余的关注。得空的时候三三最喜欢凝望老师家的家门,那是一扇复合木材质的淡黄色的单开门,中间敲了一根猴头钉用来悬挂身份吊牌、无处可去的半截绳子与揉皱了的白色塑料袋,至于塑料袋里有什么,她并未得知。她只是想走,想扭动门锁,也渴求某一日mama像盖世英雄一样出现在她面前,带她离开数学题,离开作业本上红色的审判。 可是mama没有,每一次三三饱含期待地叫出mama,mama都对烦人的求救无动于衷。久而久之,她发现小区花园里葡萄架下乘凉的大爷都比mama可靠,因为对mama来说,三三是傍晚放在门口出入平安地垫上的一小袋垃圾,天明以后就会有多远去多远,假设有幸多停留一日,也仅仅是因为主人遗忘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三三还是愚蠢地执着着,像等待石子开花,许愿拥有mama的爱。 想到这里,三三耳朵以下的身体僵硬极了,柔软的坐垫坚如磐石。只有一颗大脑飞速地为她搜寻mama稀有的和颜悦色。mama,你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不爱我。她每问一次,心脏就缩小一些,直到无法供血至躯体任意的位置。四肢孱弱冰冷,呼吸肤浅微薄,只有食道穿越过的地方还留有体温,如果有风刮来,就会将三三剥得像一具尸体那样毫无生气。 窗外下了小雨,滴滴答答打在车顶上,她靠在坚硬的车门上半梦半醒,喉咙干得呛出几声咳嗽。 哥哥,快去接住雨水,放在空调下吹暖,一勺一勺喂给三三吧。三三闭着眼睛想,至少此时她还有哥哥。哥哥还愿意在三三残疾的时候架住她的胳肢窝。 车子走走停停,哥哥打过三四次转向灯、踩了无数次刹车还为三三挽起碎发,唯独没有听从三三的建议。那哥哥现在还爱三三吗 笨蛋三三,你在心里说的话,别人又怎么能听见呢? 哦?他们真的听不见吗?可是我好害怕说出来以后,他们会拒绝。三三呀,不要这样做好吗?不好!不好!我受不了,他们什么都不会答应的,我好害怕。 三三太着急了,她像逃亡一样劈开了云雾一般黏腻的梦,睁开眼睛正襟危坐,对着驾驶座上的哥哥苦苦哀求:抱抱我吧。哥哥,我太想要你抱我了。我现在很渴哥哥在开车。哥哥只会开车,可是我现在太渴了。这是周二下午的跨江大桥,潇洒的车流裹挟了哥哥潇洒的黑色轿车,潇洒的轿车里坐着潇洒的哥哥。哥哥之所以潇洒,正是因为他无法有求必应,显得格外高高在上。他的眼睛还是怜悯地抽了空,检查了一下三三的状态。他知道三三又犯病了: mama是那把利刀,此时正在三三的rou体的心上刻字,以免日后费力强调mama并不爱你。而三三只是重复受伤,像有罪的西西弗斯。她的罪名是求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