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人格
26. 人格
实验室的数字塔修建于战后。作为联邦内最高的建筑,塔顶处足够俯视城市的一切。 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孤零零的灯火摇曳在死寂里,远处的大楼被大片黑暗吞噬,只看得到模糊的边际。 脚步落在大理石地面,摩擦出微小的声音。 真安静啊。古奇博士一步步走过来,环视道: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阿尼茨垂着眼睛,看着一片黑幕里毫无生气的城市。 你不觉得安静过头了么。 如果你听过人群的吵闹声,就会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古奇博士顿了下,在空中唤醒智脑屏幕。不过如果你想热闹一些,可以看看前线的状况。 下一刻,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混杂着高频而尖锐的粒子声波在空气中炸响,无数建筑在瞬间倾塌。而人类的尖叫和呕吐声几乎被吞噬了,血液顺着破碎的道路蜿蜒,汇成粘稠而污浊的湖泊。 那是恶狱的场景,此刻却真实的发生在世界的另一端。 新武器投入后推进速度明显加快了。古奇博士叙说着,像是已经对眼前的画面习以为常。他扫了一眼右下角的地图: 距离首都只有不到4000英里。说不定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战争就结束了。 然而阿尼茨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另一头的悲惨境遇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没什么厌恶,更没什么同情。 作为一个机器人,他对于人类的感情本来就是淡漠的。 恭喜。他淡淡的说:终于实现了你的梦想。 古奇博士关闭了智脑。瞥了一眼没什么表情的阿尼茨,以及他身侧那堆玻璃碎片,幽绿色的液体已经快要干涸了。 她今天还是什么东西都不肯吃吗? 阿尼茨没说话。漫不经心的挥了下手,那些碎片就被丢进回收空间里。 古奇博士沉默了一下,你到底怎么想的,真的让尤兰达死掉?上次注射的时候,我看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 她为什么会想自杀。阿尼茨垂着浅色的眼睫,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你不是说人类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生命么。 古奇博士想了想:人类是很复杂的。大部分确实是我说的那样。就像你过去见过的那些,被你杀掉之前也跪下来痛哭流涕,愿意用全部身家来求你的宽恕。 但也还有另外一种人。据说东方大陆上有一个古老民族,人们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面对侮辱时,会用鲜血来证明自己的人格。 阿尼茨皱起眉头,他显然不喜欢后面这些话。 那很愚蠢。他说。 是啊。我们人类可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古奇博士笑起来:可是有人血液里就流淌着这种愚蠢。你知道吗,尤兰达的母亲就是来自那片大陆。 就算这是传说但你那样侮辱她,夺走了她的一切,撑不下去也可以理解不是么。人类就是这样的,总要靠一点希望和信念才能活下去。 于是又凝滞了很久,就在古奇博士以为阿尼茨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终于听到他稍微烦躁的回应。 我不明白。更没想过要夺走她的什么。她只要跟我说说话,像之前那样,我是不会做什么的。可每次见面她都只会让我生气,我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 古奇博士说:你是要让她屈服,需要更耐心一点。这是比杀掉一个人更难的事。 忍耐是没用的,我知道。阿尼茨垂着头,眼瞳中的光芒逐渐泯灭:尤兰达从不愿意把视线放在我身上。原来我以为她是讨厌机器人而已,可你也看到了她多喜欢那个家务机器人。即便他那么弱,连杀人都做不好。 或许那个机器人是有一些优点的。毕竟他也觉醒了自主意识,这是已知除你以外的唯一一个。 阿尼茨冷酷的瞥了他一眼。但他已经被我湮灭了。 这是干脆,也不容否决的口吻。古奇博士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放弃了这个不该开启的话题。 好吧。只是如果你真的想让尤兰达活下去,必须给她一点希望,即便是很微小的。他叹了口气:你有告诉尤兰达开战的消息吗。虽然代价惨痛,但我们国家终于要赢了。听到这个消息她说不定会开心一点。 阿尼茨已经站起来。挺拔的身躯在夜色中仿佛一把凌冽的长剑。没有一丝杂色的银发在夜风中飘摇着,金色的眼底映出这座城市的一切,黑暗,死寂以及鲜血。 我不觉得她会高兴。 怎么会。你难道不清楚她的父母是因为那场战争死去的。 不知道。阿尼茨平静的说:但就是觉得她不会。 尤兰达捏着胸口的衣襟,跪在地上痛苦的干咳,直到舌根反上胃酸才停下。 不过没有吐出来。胃里几乎没什么东西她已经拒绝进食很久了,这几天更是连闭上眼睛的时候都警惕别人的靠近。 在那次被迫的koujiao后,尤兰达仅剩的意志也淬灭了。她重重的病了一场,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有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要死掉了,阿尼茨却用冰冷的手指攥住她,迫使她睁开眼睛。 阿尼茨并不常出现在这里,但每一次出现都必然给她带来痛苦。被那双金色的眼眸注视时,尤兰达总会毛骨悚然的幻想某种野兽,下一秒自己就会被撕成碎片。 尤兰达承认自己很懦弱。走到今天,她发现原来活下去需要的勇气远比死去更多。 事实上如果她勇敢一点,或许会干脆地一头撞在地上。可尤兰达害怕那样死去。她的父母死前大概都是头破血流的,她不想自己也这样。 至少要完整的,有尊严的去见他们。尤兰达想。 今天她再一次把阿尼茨带来的营养剂摔在地上。阿尼茨当时满面寒色,显然被触怒了。他握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到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更没有反抗。可最后阿尼茨也没做什么,他用那种恨恨的眼神注视了她许久,便消失在空气里。 真是奇怪啊,好像他也在忍耐一样。尤兰达还是想不通阿尼茨到底想要什么不过这也并不重要了。即便他强大的好似魔鬼,也不能真的把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 这种侮辱和凌虐很快就会结束的。 尤兰达把自己缩在一个角落里,硬梆梆的地板硌得骨头痛。一阵风在旁边拂过,尤兰达也没有睁开眼睛,她知道是谁来了。 阿尼茨默默的注视着尤兰达。她瘦得可怜,毫无生气,白色的睡衣把她罩在里面,像是拢了一把容易折断的柴火。 如果说他想要的是报复,那现在的确成功了。可阿尼茨并不感到快乐,他感觉自己的心变得更空了,像是进到一个迷宫里,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外面开战了。你的国家马上就要赢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这件事。即使直觉尤兰达不会为这件事动摇,但想来想去,他们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好说的。 尤兰达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好像是听到了,却仍旧一言不发。 阿尼茨微微感到失落,但还好他并没有对此抱太大期望。 你的那位朋友她还很安全。因为在远东监狱服刑,并没有去前线。 他兀自想了很久尤兰达珍视的东西,好像真的都被他毁掉了。 阿尼茨承认自己是蓄意的,就像他明白尤兰达内心向往的平静,却亲手引导了战火。 得不到的东西,内心总会产生毁灭的念头,这大概是人性的本质。只是阿尼茨和那些人类不同,他所拥有的能力真的可以轻而易举的毁掉一切。 直到他终于发觉这个世界要变得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住尤兰达的时候,阿尼茨前所未有的感到了无措。 听到这话尤兰达终于缓慢的睁开眼睛,黑色的眼珠微垂着,好像在慢吞吞的思考。 这场仗已经打了多久。她问。 尤兰达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开口了。阿尼茨顿了一下,说:41天。 不是他意料的问题,但也算一个不差的开始。阿尼茨找回了一点信心,等待着尤兰达继续问些什么莎琳的状况他已经调查的一清二楚,就算尤兰达想见见她,他也能立刻命令飞船把人从远东接过来。 可尤兰达便又什么也不说了。她也没有闭上眼睛,瘦得剩一点点的下半张脸埋在膝盖里,毫无意义的望着地面。 如果你想见她 他不由得主动开口。尤兰达抬起眼睛,似乎有些意外,便问:你不是说她还好吗。 阿尼茨才发觉她语气中的不安。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真是令人难过,可他却无法解释,只能重复说:是。她是还好,比起你现在要好得多。 尤兰达注视着他略微烦躁的神情,很久才说:嗯那就好。 她似乎没有特别相信,但也不肯再问什么。大概在心里他的信誉和品格已经不值一提阿尼茨从来厌恶人类的沽名钓誉,现在自己却因此而后悔。 马上就要早晨了。他不得不换一番尝试: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看日出。 尤兰达愣了愣多么不着边的对话啊。她也才发现那双金色的眼眸里一反常态,仿佛温暖的烛火,连带着阿尼茨冷峻的面容都柔和起来。 日出。她垂下眼睛,想起很久以前常常独自留在实验室通宵。早上四五点,大脑疲惫得即将宕机,那个时候太阳刚好升起来。她就会坐在落地窗前,把身体塞进躺椅里,享受被一天崭新的阳光包裹住的慰藉和幸福感。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原来在实验舱里的阿尼茨也看到了这些。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太阳了。尤兰达低声说。这里的黑暗已经快要把她吞噬了。 如果我邀请你呢。阿尼茨便说。他看着尤兰达惊诧的神情,伸出手:愿意的话,今天我们可以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