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之逆》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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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 在另一条世界线里,他们成了继父子。 * 婚姻是一张即使赌输了也不能撕毁的彩票。 又或者是盖了戳的契约、铁打成的镣铐与冗长琐碎的对话。舒伦埃塞克尼亚的双亲的婚姻以一对镶嵌鸽眼钻石的婚戒为开端、以一份白纸黑字的公证遗嘱与长不到半米的水晶骨灰盒为结尾,堪堪过了一个半七年之痒,留下上亿家财、万亩地产、数条公路股权、百分之五十一的烟草公司股票、十分之三的投票权、与唯一一个孩子金发蓝眼、浑如天使的男孩。继承上述全部的柔弱寡妇一夜成为暴风之眼,像挂了饵掷进湖泊的鱼漂,被蜂蛹而来的鱼群争啄地颠簸浮动,偶尔夹杂几句谋害亲夫的风言风语轻戳脊梁骨,所幸出身高门的女人天生晓得如何做个贵妇,扮以云鬓华服并一支遮掩弯翘红唇的蕾丝骨扇在人群中稍作斡旋,赶在因不善经营而暴露纰漏遭人拿捏之前,便找着合适的下家。第二次婚姻以签署协议为开端,甲方乙方的条款代替婚礼誓言,财产公证等价神父宣誓,女人以钱权为筹码换得长久庇护与无忧无虑的优渥生活,比起嫁人倒更像持股入闲职。少年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前往新家的车里,被母亲抚摸着一头柔软迷茫的稻草色金发,在耳畔轻声叮嘱要表现乖巧给新父亲留个良好印象。 彼时他刚满十五岁,还没分化,披着一层黑纱般暮色的车窗清晰映出他那副模样纯金发丝微微晕着亮,湖蓝双眼里漂着一层浮萍般的懵懂,洁白齿尖在柔软浅粉的嘴唇换抿时露出一点儿,五官稚气未脱,没长熟的男孩像半含在萼片中的蔷薇花苞,顺着花瓣枝系的生长趋势足以揣测出未来成熟时的瞩目美貌。他还在青春发育期,个子没抽得太高,胜在比例匀亭而显得纤长,伸出短裤踩进小皮鞋的两条小腿乍看莹润地白,只膝盖透出点薄粉。归咎于自幼的仪态教育,坐在柔软车座里也直着上身,后颈到尾椎一根脊骨并不贴合靠垫,反倒端挺如芭蕾舞剧中饰演天鹅的年幼演员。除过一副继承自双亲又青出于蓝的好相貌,这男孩的性情也被娇养得骄矜天真,偶尔一点任性尚在无伤大雅范畴内总的来说,讨人欢心和宠爱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难事,是娇憨猫咪冲主人撒娇讨食,轻而易举地手到擒来。 他难得紧张,因一个即将成为他父亲的陌生人,为分散注意目光频频投向窗外。庄园大门到主宅被数十英亩草坪与人工湖隔开不短的路途,车道两侧的高大榉树伸展苍劲枝干树冠在头顶纠缠托起一片阴霾,仿佛古堡回廊的深远穹窿,树底修剪肃整的灌木随车行向后流退,连成两条长长的绿绸飘带。不知是庄园主人的审美本就简洁阒寂还是没有太多享受意趣,园中看不到什么玫瑰庭园的矫饰,树荫下也不曾摆放享用下午茶的精致桌椅,只远处草坪横卧十多条高大威猛的猎犬,眼见来客便支起耳朵发出阑珊几声吠叫。在宅邸前下车,庞大建筑亮着灯火,附近车道排满轿车,少年跟着母亲走进宴会厅完全合作性质的联姻自然不需要婚礼,一场够得上隆重的家宴便可。迎着男男女女端着酒杯送来的问好,少年首先被大厅的四周墙壁与穹窿夺去目光奇异地装饰了太多鸟类标本,从莺雀到雕枭应有尽有,并非富人豢养在笼子里那种剪短翅尖磨钝尖喙、徒有其表的玩物,而是明显在野外自然死亡后制成,趾爪喙壳尚有生存磨砺遗留的野性疮疤,死后摆出自由飞翔的姿态,配合整个大厅地板上一层干冰营造出的缭绕雾霭,让人产生如置云端的错觉,仿佛瞬间踏进鸟群众生之灵魂扑簌簌飞往的英灵殿。长桌尽头,一众西装alpha簇拥着一个黑发男人,那人坐在沙发里,肩披黑色大衣,臂肘放在扶手上,有人正恭顺地颔首半跪,低头亲吻他的戒指仿佛蒙受莫大荣耀。 那画面让少年想到慵懒横卧的狮群,作为头狮的男人眉骨长而柔,眼梢似狐尾弯狭,顶光之下大部分五官泡在铅灰阴影块里显得深远,只一点暗白落在平薄颧骨上仿佛雾雪压低枝柏虽然和想象中鬓角花白身材发福的中年alpha相去甚远,少年还是即刻确定那人就是他的新父亲,属于首领与上位者的气质太过明显。他跟着走过去,越近越觉得呼吸那根弦绷紧起来,画面比起和和睦睦的重组家庭见面会,倒更像某种觐见或献祭。他母亲介绍了几句,男人点点头目光划向他,他赶在跟人对上视线之前垂下眼睫,换抿着浅粉嘴唇拼凑腹稿,母亲朝背后推来一把提醒他,正赶上他准备迈步向前,步调被扰乱,趔趄之下竟直直跌跪在地,下巴险些磕上对面人的膝盖。他慌得脑子里白了,手足无措的模样大概相当滑稽,周围却仍是静悄悄的没有人笑,没有人敢笑,只一只手掌放在他头顶,轻揉了揉,又沿着后脑滑到后颈一块皮肤,顺着脊背抚摸猫咪似的,全然的长辈性质。他抬头懵懵地对上男人端详的目光,那人天生一副不太明显的内双,俯视时眼睑深处两道长线才居高临下地勾显出来,给面容染点冶艳的阴,这样看着他,询问的口吻倒意外平和:舒伦,是吗? 少年双唇抿成一条拘谨的线,只点点头,对方又问他年龄,他轻声回答十五岁。男人嗯了声,抬手让人递来一只盒子,打开是一枚精致的胸针,乳白珍珠母贝与冷蓝珐琅捏成一片片柔薄花瓣,包裹中央的尖晶石,一朵很衬少年湖蓝双眼的香根鸢尾,被人取出来亲手别在他胸口。身形随气息一起俯近时他下意识想躲,堪堪忍住,眼睫稍颤,耳垂泛粉,显出点猫咪应激的情态,对方的手近在咫尺,手指修长而腕骨宽大,让他莫名屏息,怔忡半晌才想到这是长辈给晚辈见面礼,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戴好后他嗫喏片刻说谢谢,又鬼使神差补上一句我以后要叫您父亲吗,对方帮他整了整衣领,说你随意,眉弓抬起,底下的双眼稍微弯眯着,不知是安抚他还是笑他紧张不安的情态,小家伙,不用这么怕我。随着柔和调侃的话语落地,那双手掌将他从地毯上扶起。 塔尔缇斯他的新父亲留给他的第一印象说实话并不糟糕,不像大多数身居高位的alpha一样严肃可怖,某种程度上甚至称得上亲切,但或许是小动物纤细敏感的神经拥有对于危险和天敌本能察觉,或许是通俗中继父继母始终戴着阴险邪恶的刻板面具,又或许是初来乍到寄人篱下让他拘谨过头,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糅合一起,让他自那时起便隐约种下对这位继父的恐惧。 留在庄园的日子一如既往,少年的日程表被一节节家庭教师授课排满,他的母亲早就对束缚omega那套相夫教子的说法厌烦透顶,莆一结婚便把包括儿子在内全部有关家庭的责任当成茧蛹甩开,像新生的蝴蝶一样飞扑出去,流连在歌剧、时装秀与情人的臂膀之中。他见不着母亲,反而跟继父碰面的次数多些塔尔缇斯还没到会被岁月漂白鬓发的年纪,头发黑浓,面容细看带些深远的混血感,态度始终如初见一般温和,面对他的日常问好偶尔会借几句轻柔调侃缓解他的紧张,却无端给他一种雄狮的感觉捕食之外宽宏温稳的雄狮。少年怀着说不清的心思悄悄观察过继父一段时间,像要为自己的畏惧找出凭据这人每晚回庄园的时间不固定,处理完公务会坐在灯下戴着眼镜看会儿书,肘尖习惯性支着桌面,偶尔喝半杯兑冰的酒。据说联姻夫妻通常各玩各的,母亲挺符合这一说法,他继父倒没带过什么情人回来,踏入庄园的客人从来只有一看便身份不凡的人物,少年确信在电视上见过其中许多面孔,那些长久把握权势的傲慢气度掺进细微恭敬,而他继父始终态度平和,偶尔几个握手和简单赞扬更接近恩赐,仿佛一泊表面倒映灿金光色却深邃无底的湖水。庄园里还养着宠物,宅子里几只猫,草坪上十几条不同品种的猎犬,湖里游着黑天鹅,书房窗上挂着供金丝雀停驻的歇脚柱大有朝动物园发展之势。他继父养这些似乎并非出于有钱人装点门楣的把玩炫耀,和宠物在一起时难得流露放松神态,清楚记得每一只动物的名字与习惯世俗观念里喜欢动物的都是有爱心的好人,少年不能确定,只觉他的畏惧越发成为无根之萍,反而因为冒失的跟踪被人捉住过几回。譬如午后抱着绘本想提前躲进藏书室,推门却发现男人已经在里面,他慌忙道歉打扰您了,父亲,对方倒浑不在意地叫他也过来坐下,同一张沙发让距离不可避免地靠近,男人原本夹了一支烟,他进来后就把烟熄了,未散的雾丝被午后斜阳织成缠卷的金纱,胧着对方半披的外套和夹着书页的长指。少年心下紧张成一片兵荒马乱,难以形容对方放松时那种倦慵成熟的气质,在他那些吵闹稚拙的同龄人身上全然找不到类似踪迹,目光乱糟糟的看不进去什么书,直到窗外闯进一只毛皮黄澄的猫咪跳上继父的膝盖,男人随手抚摸猫咪,让他蓦地想起初见时放上头顶的手掌,整根脊椎骨都通电似的发麻。 少年在这个新父亲身上看到上层社会alpha一切良好面的集合,以及隐约让人想下跪的气质并非出于臣服受压或者屈辱,而是全然荣幸而感激地,像士兵跪在王冕下,被国王的剑尖划过肩头赐予功勋,冲锋陷阵争斗赴死也带着狂热而自觉崇高的信念。他那时只有十五岁,稚嫩的生命是一株未长成的树苗,还没做好为这种人被动燃烧献祭全部的准备,恐惧或许是来源于此,像飞蛾恐惧焰火、蜡块恐惧烈阳。 他是一株移栽的葛藤,在不属于自己的花团锦簇中忐忑扎根,伸出细嫩枝蔓、小心试探花园主人的态度。第一次主动跟继父搭话之前少年踌躇了快一周,每天蹲守在对方常去的地方打着腹稿,又屡屡被犹豫和胆怯牵绊口舌,终于下定决心推开书房的门,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愣住房内正装革履的alpha们或站或坐,手边放着喝了一半的威士忌酒水,听见响动一齐乜斜目光,配合暗沉光色酷似电影中总统办公室的密会。他隐约知道继父的身份不寻常,却还是第一次目睹这吓人的阵势,连忙道着歉退出去关上门,决心也塌了大半。当晚塔尔缇斯敲开他的房门,原以为会被训斥,对方却只问他今天有什么事,他嗫喏片刻,吐出在舌尖徘徊已久的愿望:我想去学校里上学。 面对这请求对方只眯起眼,眼弧在台灯光芒所能触及的边缘滤出几分深意,少年不安地抿唇,在心底把说服的理由过了一遍又一遍,家庭教师们都很好我对您的安排没有不满只想多交些同龄朋友,却在开口前听见对方说,好啊,一下子讶然睁大眼,来不及揣测什么,心情首先埋进一片雀跃,让他第一次在继父面前露出微笑,抿紧的嘴唇整个弯起来,唇缘下露出洁白齿尖,全然不知自己在对方眼里像只小狗崽,怯生生地伸出小狗爪试着讨好,被稍一抚摸就开心满足地转起尾巴有多好玩。连声道谢说谢谢您,对方反问一句怎么谢我让他怔住,半晌才看到男人弯起嘴唇,笑了一下,开玩笑的,我会给你安排。 塔尔缇斯办事效率很高,不久后少年便正式入读最近某所公学,在校学生大多非富即贵,校内学风严谨校规严苛设施顶配实行精英教育,即便如此也比在家自由许多。他没改姓,同学只当他是新来的普通转校生,模样好看性格讨喜,到哪儿都容易被接纳,入校几周便交上谈得来的朋友,一个高个的alpha男孩喜欢拿胳膊肘拐住他的脖颈、好哥们似的凑到他耳边嬉闹玩笑,时不时嘲笑几句他算不上高的个头,谈及他还没分化出第二性别时流露出艳慕,似乎套上性别枷锁即象征童年的终结与纯真友谊的消逝。他平日里被人拉着一起打球游泳,磕碰间给膝盖手肘添几块瘀伤。在更衣间换衣时他一转身撞见落地镜里的自己,青春期的孩子一天一个样,额外运动量让个头隐约拔高了些,他在镜前学着芭蕾舞演员踮起脚伸展四肢,看着衬衣从肩头滑落露出一副柔韧白皙又逐渐塑出清晰线条的身体,像一把遍体涂抹白漆的细长提琴,靠近腰肢缓慢收紧的形状平白催生一种用手掌握住的冲动,关节处的青紫像不慎磕掉了漆看上去真该锻炼结实一点,难怪在球场上投不进一个最简单的一分。不知为何他想让继父看见不管是长高的个子还是玩闹的磕伤,来源于孩童期盼父母关爱的本能,只是在他这里被移情到一个只有法律关系的陌生人身上。 那次事故是校园生活的一个转折。入学几个月一个校园舞会前夕,少年约好放学后帮朋友看看礼服,便提前叫接送的司机晚些再来,而朋友临时有事导致这安排搁浅,他只得在校门口等候司机到来,天色像一只半透玻璃杯慢慢灌进墨蓝,他转悠到拐角时被一双从后伸来的手捂住双唇拖进深巷,双眼一黑紧跟着是后脑剧痛,被黑暗拥抱进无边无际的沉眠之前鼻端只捉到一缕劣质烟味。待他像被诱拐的小狗一样怯生生睁开眼,正对上废弃工厂里两张陌生的脸,便是他人生初次遭遇绑架。两绑匪业务不怎么熟练,又显得过度紧张,原本是造船厂的工人,因不满过低的薪资决定互相合作敲诈一笔大的,在满是公子小姐的高等学府外盯梢多日,最终捉了他这只不幸落单的羔羊。被逼问电话号码时,少年一愣,发觉脑中竟只有曾经生父的那串电话数字,报出拨打过去不出意外只有空白忙音。一个绑匪焦躁起来,另一个则自信地表示他早在校方邮箱内投了附有联系电话的勒索信,只需安心等待有人打过来就好,少年不安地咬紧下唇,心脏沉进冷却灰透的烬霭,他的母亲正在不知哪个国度旅游消遣,唯一有可能救他的只剩下他的继父,他不确定那人是否舍得为他付出。漫长等待中两个绑匪撺掇少年一起打扑克,并耐不住朝他大倒苦水痛斥权贵阶级的非人性压迫,直到日头完全西沉,指甲掐出来似的一牙弯月挂上天际,近半夜他们那只破旧转盘电话也无人问津,连先前胸有成竹的绑匪也忍不住狐疑焦躁,叼着一支发潮的烟头乜着眼睛问他,小少爷,你是你爹妈亲生的吗。 少年握紧手中的扑克,纯金的眼睫垂下像芦苇遮盖湖蓝双眼,刚日落他便觉得冷,这会儿已经浸透骨骼肺腑,心脏被一只泡过凉水的手掌捏紧,夏末的九月下旬独自踩进一个冻土的陷阱。他不是太悲观的人,所以他清楚继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也早就原谅生育他的女人只是天生不适合做一个母亲,他为其他人辩白,合该自己吞下苦果,譬如像早衰的果实跌落枝头被来往脚步踏烂,秋季来临之前便腐朽干枯,直到被拾荒人偶然发现、在隔天的报纸上占据豆腐块大小,死因是一场拙劣可笑的绑架。实情不能吐露,情绪不能表现,只会更快被撕票,所以他低下头去,手指反复捏过牌面,黑白鬼牌上joker咧开的大嘴皱折起,水滴落在面部滑落一串湿痕,倒像那小丑滑稽地又哭又笑,很快被更多水滴密集吞没。下雨了。 夏季变天的速度雷厉风行,稀疏雨点几个呼吸间聚成滂沱流瀑,将漏顶工厂浇成过大的花洒喷头,少年原本有些感冒征兆,一热一冷又淋透暴雨直接发起高烧。一个绑匪已经恼火得直跳脚,嘴里不断来回某F开头的不雅词汇,又担心这娇贵的小少爷病死了自己失去勒索筹码,一边拽着少年往避雨角落去一边支使另一个人买药。对方出去后,大门外隐约传来雨声浇碎的响动,他跟着出去看,迎面是四面八方无数道笔直车灯,雨丝在光柱中宛如银针沉水,人生初次被数量如此庞大的人群聚焦,只是他们取出来对准他的是黑洞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