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信则有
22 信则有
陈水生招呼着阿黄出来,不料身旁那人的动作快成一道残影,再回过神来,门已然关上。 饮花带上门,顺便把狗留在了里头,对上陈水生满是困惑的脸。 饮花无辜道:让它看着寂行不好么,你不是不放心他? 陈水生哑口无言,最后索性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在门口的几级石阶上席地而坐。 饮花在他旁边坐下,先一步开了话头:你这人怪有意思,这圩乡谁家出了白事,不是急着找和尚超度,好像点一炷香、诵一卷经,便能化解一切苦厄 她顿了顿,又说:不只是这里,放眼榆县,乃至当今整个天下,莫不以佛家为尊。如今有和尚给你母亲做法事,你倒好,还要把人赶出来。 合着上来就是好一通控诉,陈水生笑了笑,而立之年的人也不算多年迈,却看出几分深沉样。 佛家,陈水生重复一遍这两个字,说,我父亲信,母亲也信。父亲从前日日不忘进香,后来是什么下场,还不是得了痨病死了,死前也不安稳,怕过给母亲和我,便将自己关在柴房里,说什么也不肯与我们同吃同住,我与母亲也没少求神拜佛,可是又有什么用? 陈水生平静说了一番话,连最后的问题都是轻飘飘落下。 饮花想,这人同白日里很不一样。 那时的他可以是陈水生,可以是姚荣,可以是这些个村庄里任何一个耕作在田地里的男人。他们身上总有许多的相同之处,不够体面,不好交谈,歇斯底里 他们归根到底可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生着不同的皮囊。 然而眼下她忽然对这个人来了兴趣。 所以你其实也信佛,对吗? 是问句,却不是问话的语气。 陈水生显然愣住了一下,转开眼:没有。 饮花却肯定道:你信。 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太相信了,才觉得在佛前许下的期待尽皆落空,会教你如此失望。 听到这话,陈水生猛地转回视线来:你说什么? 许是因着期盼只要拜一拜佛,令尊令堂便能病愈,遗憾的是个个落空,到最后才成了口中的不信神佛,饮花说,可既然不信,为何要拜? 既然不信,为何要拜? 陈水生答不上来。 饮花盯着陈水生,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常年经日晒雨淋,他的肤色要比寂行寂安深了好几个度,风霜雪雨刻进他的肌理,模糊掉真正的年岁,显得比而立之年还要再沧桑一些。 而从第一回见到这人开始,饮花就觉得他浑身透着一股空。 皮囊之上凿出两个空洞洞的窟窿,安上两颗玻璃珠子,就是一对眼睛。眼里也会有情绪,像是把他们扫地出门时的愤然,或是方才一觉醒来见到他们的惊愕,再到现在,听见饮花那几句话的怔愣茫然。 或许只比坊市上见过的牵线木偶好一些,多了点像人的地方,却总让人觉得,他在被什么cao控着走,自己却没什么真正想要到达的目的地。 这一点令饮花觉得熟悉,倘若对生活没有什么希望,那大抵是如此的。 饮花转过脸,让视线落入眼前的虚空。 暗色很好,能藏住许多东西,也让最想藏好的无处遁形。 饮花说:实际上在这个地界,往往祖上传下来什么,子孙后代就自动去承接什么。祖上信佛,那生下的子女信仰亦如是,则属水到渠成。 你怎知没有例外? 自然是有的,饮花笑答,心道你是没见过我父亲,接着说,那你如何断定你就是那个例外? 陈水生噎住,脸上涨出点红:我还不知道我自己么! 多的是不了解自己的人。 小佛主是读书人,我说不过你。 饮花笑出声,像是在开玩笑般语气轻松道:我倒没有正经上过学堂。 陈水生愣了一下,旋即才后知后觉,当朝虽已允许女子念学,但也就是那些个达官显贵家的千金才有这样的优待,寻常百姓家虽也有供女儿念书去的,还是少一些。 没上过学堂的女子千千万万,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么,但不知为何,总让人难以将眼前这位小佛主同此相联系。 饮花见陈水生的神情百转千回,顿时笑了:很奇怪吗? 陈水生回过神,道:也不是,只是以为小佛主看着像是饱读诗书的人。 不算饱读,不过,饮花侧头往身后指了指,的确跟里头这位学过一些。 陈水生恍然大悟:难怪难怪! 扯远了,在说你的事。 他低着头似是在想什么,随后转过来看向饮花,道:其实大可不必再理论,我不会再去打断寂行师父。 饮花微讶:哦? 陈水生说:经小佛主一说,我现在也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否信神佛了可这不重要,凡是能让我母亲走得安稳的法子,我都愿试上一试,白日里是我一时冲动,有什么莽撞行径这里向二位道个不是。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鞠躬,饮花把人摁回去,道:何需如此。 我确实曾在佛前许过愿,也确实因着先父的离世迁怒过佛祖,眼下母亲又是如此。都说我佛慈悲,可佛祖竟对我陈家未留半分慈悲之心。 饮花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片刻后道:死生有命,不必挂怀,令堂现今已经上路,走得稳当。 陈水生忽而有些激动:小佛主看得见? 看见了,饮花点点头,说,你信吗? 信。 这个回答斩钉截铁。 饮花笑着起身,去把方才情急之下扔在院里的灯笼捡起。 信则有,不信则无。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死题。 饮花坐回去,拍了拍灯笼上的尘土,说:还有一事要提醒你。 什么事? 白日我同你说的话,不是恫吓。 陈水生脸色一白:可是指,还有一台丧? 是。 陈水生沉默下来,饮花有些不忍,还是开口道:这世上也有许多事本就是无法说个明白,总之,你近来最好不要出门,尤其不要去田地,阿黄若是再拉扯你,你就听它的。 他默默听着,点了点头:知道了。 该说的说得差不多,只等寂行出来。 夜渐深,饮花眯了一会儿,脑袋不小心往前垂下去,动作间混混沌沌醒来,复又闭上眼边揉着脖颈边咕哝道:什么时辰了,他还没出来吗? 丑时。 哦。饮花应声,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她睁开眼转头一看,身旁坐着的不知何时换了个人。 寂行正静静接住她的视线,眉眼间能察觉出点疲惫之意。 好了? 嗯。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不叫我。 寂行的指腹从灯笼纸上摩挲过,答:方才出来,你便醒了。 饮花狐疑道:是吗? 嗯。 寂行说完,问:走吗? 走!饮花打了个哈欠,恨不能立刻爬到榻上睡死过去。 起身时动作太快,脚下不稳,整个人朝前栽过去,饮花还没来得及怎样,腕上忽然一紧,等到站定,她刚想回头道谢,便见陈水生一脸呆滞地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两杯热茶。 二位 饮花不动声色挣开手,唇角保持着僵硬的微笑:险些摔了,多谢啊。 明明是事实,说出来饮花自己都觉得欲盖弥彰。 寂行皱了皱眉,慢慢收回手,没说什么,转过身去看着陈水生。 陈水生忽然想起来,他刚出房门时见到的场面,这两位似乎本是抱在一起的 他莫不是见了一桩佛门秘辛 施主。 诶!陈水生回过神,又觉得是自己的念头腌臜了,小佛主和寂行师父明明都是干净的好人。 他端茶上前:有劳了,喝点热茶! 饮花忙说:不了,事既然已经办完,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陈水生上前一步,饮花却已经背身走了,只留下个匆忙的背影。 寂行师父,那你陈水生把茶碗往前递一递,才见这位法师回过头来。 寂行行了一礼:不必,贫僧告辞。 说罢也转身离去。 陈水生见着两人渐渐从一前一后变为并肩走着,身影逐渐从视野中消失,晃晃脑袋转身进屋,小声自言自语:想什么呢 怎会觉得那两位郎才女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