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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水影

    第四十四章    水影

    到了来年,三月里的时候,永璜过世,时年二十三岁。

    弘历听到这个消息,惘然若失,虽然不能确知永璜临死时候的心情,不过对自己是有怨念的吧?自己从前所表现出来的,确实是只有永琏永琮是自己的儿子,将其他人都不看在眼里,当然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毕竟迟早还要从中挑选一个,来继承大统的,只是从情感上来讲,自己真正认同的确实只有富察皇后的孩子。

    弘历的确没有完全猜错,八九不离十,永璜的病拖了好久,起初他还只是缠绵,到后来病得愈重,心情便愈发痛切了,在别人看起来,自己虽然是金尊玉贵,然而纵然在这繁华锦绣的宫廷,又有谁知道自己的孤寂寒冷?说出去人家也不信吧,就好像一个庶出的少爷,对一个挑担做工的人诉说自己的精神上的孤独哀愁,那人却又怎么能够理解呢?只怕难免要笑着说:“少爷如今的日子便是顶好的,像我们想要这样清闲,却只是不能。”

    虽然有鸡同鸭讲之感,然而永璜却也晓得,对方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既捧了少爷,又自明了身份,想一想倘若对方一脸哀愁地说:“哎呀好痛苦的少爷啊,虽在那锦绣丛中,谁知娇养。”那么便很可笑了。

    永璜不是个单纯的人,布衣之家虽然会有粗茶淡饭的温情,然而却也有残酷无情的事情,纵然看到那果真是温情脉脉的平民之家,自己确实也是会慨叹的,也会有短暂的冲动要融入进去,然而终究只是片刻的向往,那反复的回味也只是抚慰自己这颗金玉丛中发凉的心,真让自己去作庶民,那可是很大的跌落,所谓的“天家不及布衣”,也只是一时愤激之下的痛恨罢了。

    然而虽然如此,永璜却真的感觉凄凉啊,自己的比较对象不是那些农夫和织工,而是同样身份的皇子,自己真的是无法释怀,虽然生母不同,但毕竟都是父亲的儿子,同样的天家骨血,怎么自己就这么不受人待见?在自己八岁的时候,母亲富察氏便故去了,自己自幼便缺乏母爱,父亲对自己,其实也是尽责的,符合做父亲的常规,应该过问的,他都过问了,然而永璜却知道,父亲对自己缺乏感情,他身为父亲的情感绝大部分都给了永琏和永琮,还有一些给了和敬。

    永璜当然是不会去羡慕和敬的,然而对于永琏永琮这两个弟弟,他是绝对的不甘心,还只是那样年幼的孩童,怎么就能看出“性成夙慧,歧嶷表异”?而对于自己这个长子,却连多看一眼都不肯的?就因为这样情感上的疏远,那高高在上的人对自己说出那样无情的话来,才毫不犹豫。

    而那两个嫡出的纯金皇子,到最后却连“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句话都用不上了,早早地便死了,对于他们两个的死,自己确实没有太多伤感,对于孝贤皇后的亡故也是一样,一切丧仪都是尽责,至于是否曾经偷偷地高兴,这句话便不可问了,对于这个问题,连自己也不敢多想下去,对于皇位,身为皇子尤其是长子,有所考虑也并不是大逆不道,况且自己又没有明白表露,也不曾结党,怎么就给父亲这样憎恨?直接就是一句“断不可承续大统”,这是狠狠地打自己的脸。

    从那以后,永璜便感觉到,自己成了里面的刘兰芝,在一班皇亲国戚之中简直是“进退无颜仪”,虽然傅恒凯旋的时候,自己带着两位皇亲过去迎接,然而在行程之中,永璜总是克制不住地在想,他们此时看着自己,想到皇帝那一次对自己的训斥,心中是怎样的感想?

    永璜知道皇位从此与自己无缘,当然这一次顺便捎带的还有皇三子永璋,他也别想着宝座了,永璜对自己的父亲有所了解,晓得他虽然表面宽厚,其实却是个决绝的人,既然这句话说了出来,未来除非出现奇迹,否则自己今生都不用想着那最终的出头之日,所以心情难免一日一日的沮丧下去,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支持不住,撒手离去。

    永璜年纪轻轻便死了,弘历也很是伤感,追封他为定亲王,谥号为“安”。

    这一天午间,弘历的公事告一段落,西洋自鸣钟已经是将近午后一点的时间,他却并没有立刻传膳,而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正在开放的木香,细密雪白的花朵如同瀑布一样从高处挂落下来,一阵风吹过,木香那馥郁的气息扑面而来,让这个初夏的午后显得格外静谧悠闲。

    弘历目光幽幽地望着那木香花架,轻轻说道:“那一年在泰山,一起看瀑布,也是如同这个样子。”

    褚绣春一笑:“水的瀑布有声音,这木香的花瀑则有香气。”

    弘历也淡淡一笑:“因为这样的香气,便也感觉不是完全的安静,那香气都在招呼着人。”

    过了一会儿,弘历忽然话头一转:“永璜这么早早的便死了,外面是不是有人说我对他太过严厉,失了父亲的仁慈?”

    褚绣春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道:“你对大阿哥很是慈爱的,大阿哥后来病得重了,内务府说要迁到宫外,以便殡葬,虽然是内廷一向的惯例,并非不通人情的举动,只是你顾念他病体沉绵,若是这个时候移动,实在凄凉,便说不要迁移,后面的事就地料理,对大阿哥着实体恤的了。”

    弘历点了点头,心情算是有所慰藉,虽然是为了孝贤的过世,心情极度恶劣,然而有的时候略略冷静,也晓得自己对永璜是太过苛求,难怪他受不住。

    “虽然是如此,不过我若是当初少说他两句,或许不至于这样早的就死。”

    毕竟刚刚二十三岁啊,若论周龄不过二十二岁,自己这些年来,生生死死的没少看,后妃也就罢了,毕竟是同龄,公主阿哥们一个个也都死在自己前面,虽然自己刚刚不惑之年,想到这些事,却也有些沧桑。

    褚绣春劝道:“大阿哥又不是那等糊涂的,晓得当时你正在伤心,未必真的便是那样切责他,况且后面待他也是如常,有什么事情,仍然是让他出面,他哪里真个就记挂这样久?想来是他身体里本来便有暗疾,这一次发作了起来,医生回天乏力。这世间早亡的人原也有不少,不要说几岁十几岁,就是二三十岁正当青壮,也有突然之间不知怎么便过去了的,我从前有一位兄弟,最是精壮不过,有一天忽然腹痛如绞,仿佛肠子都要断了一般,不多久就没气了,或者就是忽然间捂着胸口栽倒,拖不过两个时辰,人便没了。你看三阿哥就好好的。”

    三阿哥永璋今年十六岁,两年前嫡母过世的时候,他才十四岁,比永璜冤枉得多。

    弘历听他这样一解说,略略地有些宽心,其实这世间人的生死原是寻常事,就如同褚绣春所说,很多原本是非常健壮的人,都会忽然之间莫名地死去,多是发生了不知怎样的疾病,虽然是喝了许多汤药,又扎了很多针,终究是留不住性命,让人很有人世无常之感,所以那传奇的苏麻喇姑一辈子不吃药,无论怎样的不舒服也都是硬扛,只将信念寄托于神佛,虽然是显得怪癖,或许却也有她的一番道理。

    弘历转过头来望着褚绣春,褚绣春的右手仍然放在自己的左肩,从他的掌心传来温度,温热了自己的肩头,已经十几年过去,这个人仍然是那般明朗的,身上仿佛披拂着荒野林间的月光,虽然也能够融入宫廷气氛,但是终究是与别人有些不同,在一众贵族之中,可以一眼将他区别出来,虽然是尽力融合,然而褚绣春仍然保留了自己的特性,对于宫廷,他总是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有时忽然之间便仿佛一个观察者,是一种异乡人的冷静,在这权力与荣耀的核心,人都是一颗油烹的热心,少有人能够保持这样的清醒。

    褚绣春也看着弘历,光线从外面穿入,雕花窗棂的图案落在弘历的半边面颊,在他那光洁的脸上印下繁琐回环的暗影花纹,在他的脸上,仍然能够看出当年那清俊的年轻人的影子,就好像临水照影一般,水面上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像,十分相似,波光中却又有一种摇荡,让那镜像便有些失真,恍然竟有梦境般的感觉。

    褚绣春伸出手来便去抚摸这梦一般的人,掌心贴在他的脸颊上,细细地摩挲,那种感觉如真似幻,弘历一时间也恍惚失神,心头涌起一种特别的滋味。

    过了一会儿,弘历轻轻说道:“绣春,我想,应该立一位新的皇后了。”

    褚绣春的手微微一顿,向下滑到他的颈间,问:“是娴皇贵妃吗?”

    弘历点了点头。

    褚绣春笑道:“那原是应当的。”孝贤过世的当年,娴贵妃乌喇那拉氏就晋位为摄六宫事皇贵妃,到如今已经将近两年,很该转正了的。

    听弘历与自己说起这事,褚绣春可谓是内心毫无波动,这些年他学问见长,已经晓得了慕容冲与苻坚这两人的纠葛,在他看来,这算不得什么浪漫的恋情,若说是怎样的深情厚意,那实在有些好笑,简直是自作多情了,那种痛苦的虐恋对于自己来讲,还是免了吧;倒是有另外两人,韩子高与陈蒨之间是有真情的,只是即使如此,如今坊间流传的什么“男王后”,自己也并不是很在意,从史书的记载,韩子高的志向是当将帅,不是当皇后,倘若陈蒨活得更长久一些,韩子高能够成为异姓王也说不定,而不是给篡位的皇帝处死,或许史书是有所隐晦吧,不过从自己亲身的经历来讲,对皇后的位置也没有什么“求而不得”的酸意,爱谁当谁当吧,自己是不想当。

    所以那后宫之中出现了皇贵妃,马上又要立为皇后,褚绣春并没有那样的九曲回肠,想着“自己身为弘历深深眷恋的人,却只能隐藏在暗影之中,不能名正言顺出现在世人面前”,其实自己很光明正大地行走在外面,已经是一等男爵了。

    几天之后,娴皇贵妃正式给册立为皇后,于是普天同庆,这一天褚绣春拿了一个大花瓶回来,交给了颜二姐:“jiejie,这是皇上的赏赐。”

    颜二姐绕着那二尺高的大花瓶便转了两个圈子,拍着手呵呵地笑道:“要说皇上的东西那就是气派,瞧瞧这上面这许多花,都堆满了,又是这般红红绿绿的,看着兴旺。”

    褚绣春也笑,颜二姐有时候就会进宫,见过了太后和宫妃,也会与弘历说几句话,她与弘历还真的是性情相投,两个人在审美情趣上相当一致,就爱看那些大红大绿的,怎么热闹怎么来。

    弘历其实也知道,对于自己的喜好,那些饱学的大臣与侍从多只是附和,褚绣春虽然质朴,有时候看到那满瓶的红紫橙黄,也有点受不了,觉得太挤了,唯独颜二姐是真心赞同,所以弘历便格外喜欢和她说话,知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