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远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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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远乡 开京城中的生活正在逐渐恢复,也已经征招人工清理满月台。 朴承基曾经进宫查看过,真的是令人痛恨,从前的寿昌宫是多么的典雅华贵,殿下在这里弹琴作画,然而如今,那些画具给丢得零落满地,殿下最爱的那一张玄鹤琴,金漆花纹剥落,那藤花原本是盛放的,经过这一场劫难之后,仿佛给雨水打落,十分颓败的了。 尤其可恶的是,地上居然还丢着鸡骨头,那帮人一番饕餮狂啖之后,都不晓得要清理一下吗?这哪里还是殿下的寿昌宫,分明给践踏成了街头低级酒馆。 而殿下当年登上高丽王位、举行典礼的康安殿,则给红贼在撤离之前一把火烧毁了,完成了对王室尊严的最后践踏。 因此当朴承基看到医疗所里的那一群红巾军伤兵,视线便不由得冷冷的了。 见到他出现在这里,柳生真辉便走过来,笑着说道:“将军,你来了,这里很平静的,不要担忧。” 收复开京之后,各级军官都有升级,朴承基已经由中郎将升为将军。 朴承基的目光扫过那些躺在地上的异国伤患,对于这里的秩序,自己倒是不怎样担忧,毕竟都是重伤员,连走路都吃力,很难有暴动逃亡的事情发生,况且这里还有高丽的兵士看守,柳生真辉也随身带着长短双刀,倘若那些人真的要有什么举动,柳生真辉的反应会是很迅速的。 不过朴承基介意的主要却并非这里的安全问题,而是:“洪医官,为何如此费力?可以让他们等待自愈的啊。” 其实就是自生自灭。 对于柳生真辉的许多想法,朴承基都尽力去理解,不过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救治这些红巾军,虽然柳生真辉没有将人道主义发挥完全,比如青霉素就没有给俘兵使用,然而确实也施用乙醚麻醉,做了手术,也用天然消毒剂,比如锦葵汤之类清洗了感染的伤口。 在朴承基看来,这样的做法完全没有必要,经过红巾军这一番震荡,高丽损失惨重,从食物到医药,再到布匹陶瓷之类各种用品,简直是无物不缺,在如此紧张的供给之中,却还要抽出物资救治这些重伤的俘兵,朴承基以为是纯粹的消耗,简直就是把粮食丢进水里去,并没有什么意义。 柳生真辉笑了一笑,说道:“将军,既然他们已经放下武器,不再抵抗,就只是伤患,身为医生,是理应救治的。” 朴承基微微叹气:“医官,你对于当年的誓言,实在太过认真了。” 虽然对许多事都并不很在意,然而柳生真辉对当年的医师誓言,是相当执着的,以此为自己的人生价值所在。 果然,柳生真辉笑道:“人世之中,总要有真心信奉的信念。” 这时太医申春根走了过来,劝说道:“朴将军,或许这件事也没有那样严重,这些人医治好之后,可以为高丽服役,有一些人是有技艺的,比如说那边那个,从前是个金匠,高丽是可以使用的。” 朴承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轻轻点了点头,断了一条腿,逃亡的可能性倒是大大降低。 于是朴承基想到:“将这些人分类统计出来,那些有技术的,先行医治吧。” 这一次高丽的人力也损失惨重,除了普通劳动力,还有各种工匠,都亟待补充,单纯田间劳作的倒是还罢了,散放在田野之中,很容易逃脱,倒是这些工匠,第一是有技术,第二集中在工坊之中,也容易看管。 申春根连声答应。 申春根对这些红巾军俘兵,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关切,相当冷淡,毕竟开京失陷之后,申春根没能及时撤离,从此陷落在城中,亲眼看到了红巾军的烧杀,就连他自己,也差一点死在对方的刀下。 危险的引发在于乙醚,一队红巾军侵入典医寺,在那里东翻西找,找寻贵重财物,有一个人发现了乙醚,拿着便凑到了火把前,两个红巾军彼此谈论着瓶子里的东西,明明上面写着汉字“麻醉之药”,然而那两人很显然都不识字,对着标签一脸困惑,而且还打开了盖子,这是极其危险的,当初柳生真辉再三告诫,乙醚不可以接触明火或者高热,否则当场就会爆炸,甚至即使在空气之中久置,都容易生成爆炸物,所以乙醚的存放是极其谨慎的,撤离的人们已经带走相当多的乙醚,不过还有少量留在这里,就给那些人看到,如今在火光下钻研。 申春根躲到角落里,连声叫嚷:“快移开火把,把塞子塞上!不然就会……” 爆炸! 随着一阵剧烈的炸裂声,那两名红巾军便给轰倒在地,外面的红巾军听到了爆炸声,以为这里有人使用了火铳,一堆人顶着盾牌涌了进来,见到同伴倒下,不由分说举刀便要杀死申春根,申春根连声辩解,奈何他讲的都是高丽语,两边语言不通,眼看就要遇害。 好在就在此时,一个酋首带了一名通译进来,申春根一看这名通译,恰是自己曾见过面的人,连忙叫到:“少爷快救我!” 那人连忙帮助两边翻译:“是动了麻醉剂,麻醉剂遇到了火,就会爆炸。” “麻醉剂?真的有效吗?” “据我所知,堪比华佗的麻沸散。” 那酋首笑道:“既然如此,是一个有用的人,让他给我们制造麻醉剂。” 申春根连忙摇头:“我是太医,负责诊病用药,不是任职奉医署,那里的人才掌和御药。” 医药分开啊。 通译便给他翻译了。 那酋首本来也不是很在意,于是便罢了。 所以申春根也是侥幸生还,对于这班红巾军,当然没有任何好感,只不过既然说到自己身为医师的职责,便也在这里一同救治,不过此时忽然想到,这些人也并非是纯然的匪徒,有一些人本来是工匠,这便使这种救治脱离了单纯人道关切的范畴,变得更加有现实的说服力,连自己也觉得从事医疗救护的时候,不再那样总好像是违背自己的本心。 朴承基最后又叮嘱:“注意安全,这些人毕竟是红头贼,即使受伤,也不会安心,如有异动,马上处置。” 柳生真辉点头:“尽管放心,我一直带着武器,就是为此。” 自己还没有超越到,愿意用本身的生命去换红巾军的命。 朴承基转身离开,柳生真辉回过头来再看那一些红巾军的伤兵,许多人脸上都是那种“终于走了”的表情,很显然是松了一口气,柳生真辉能够理解,朴承基这个人,确实是很给人以压力啊,尤其是在立场对立的状态下。 柳生真辉猜得不错,确实是这样,看着朴承基走出了门,张茂原本紧紧抱住肩膀的两臂不由得便放松了下来,轻轻挪了挪完好的右腿,方才那高丽军官向自己看过来,真的是令人紧张啊。 其实那位“朴将军”长得并不凶恶,相反倒是十分标致的,修长的身条儿,细致的眉眼,倘若是平时路途遇见,自己纵然是个男人,也会多看他两眼,因为实在是漂亮啊,没想到高丽也有这样光彩的人物。 倒并非怎样轻视中原历来的属国,只是从前对高丽人,尤其是高丽贵族,实在是相当陌生,当然了,因为自己本来的身份,就是中原的贵族也不曾仔细看过几个,自从这一回随着朱元帅进入高丽,把那寻常的高丽人倒也看够无数,觉得和中原的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两样,就是许多人的脸扁了点,好像一张大饼,只不过也都瘦得很,仿佛干枯的粟米饼,说不上怎样漂亮。 然而这位“朴将军”就不同,毕竟是高丽的贵族呢,她们是叫做“两班”的,那脸庞儿就是滋润,而且也不是油腻的,十分干净精致,单只是皮相便很勾人,更何况那气质风度,站在人丛中一看,便与别个不同,行走动作的姿态非常优美,诚然很是迅捷,然而不显得仓促,仿佛一只狸猫一般,轻巧矫捷,纵然是风一般过去,也是利落洒脱,既干练,又有一种翩翩风姿,高丽的两班,也是不一样呢。 可是在这样一个囚居的处所,自己一看到他,心里就发凉,这小白脸虽然十分俊俏,但是冷酷无情,都不用听懂他的言语,只要看神情就可以知道,把自己这班人都当做是死物一般,那朴将军说话的声音平心而论,倒是好听,比如与那位俊美的洪医官讲起话来,虽然平淡简短,但很是温润的,可以看得出那两个人的关系很好,然而当他的视线扫向自己这边,那温度登时便降了一截,如同原本暖热的乳白鱼汤,忽然间便变成了混着冰块的醋水,又冷又涩,每次他一来这里,伙伴们便不由自主地要挤在一起,如同寒风中的鸡,虽然这房间里的炭火并不是很旺盛,然而本来还不至于冷到如此。 这时旁边一个伤了头部,叫做周盛的同伴靠过来,悄悄地说:“看那位大人的样子,倘若早知今日,便会将我们事先集中在一个僻静处,全部处死。” 张茂的身体不由自主便抖了一下,他晓得周盛绝不是因为给吓得狠了,凭空乱想,那个人是真的可能会这样做,在他身上简直根本看不到恻隐之心的影子,他对于人,是半点不会有同情与怜悯,虽然他过来次数不多,可是每一次他来到这里,都让自己感到,他腰间的长剑随时都会拔出来。 这样的一个人,与那位洪医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洪医官虽然也并不是如同春风一般温暖,也保持了距离感,然而毕竟还是施行了救治,从他们对话的神情可以看出,是为自己一班人说了情的,真是一个好人,然而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为什么与那么一个冷酷无情的人那样接近?简直好像炭火与寒冰一样不协调啊。 张茂将身上那薄薄的毯子裹紧,高丽的冬季啊,真的让人感觉很痛苦,尤其是此时,想到外面的风雪,简直有一种隐隐的畏惧,进入高丽之前,对这里的印象就是一个寒冷而贫瘠的地方,真正到来,果然是如此,贫瘠与否倒是还罢了,红巾军势头正盛的时候,并不觉得怎样匮乏,然而真的是很冷啊。 自己的家乡是在亳州,就是小明王大宋国先前的都城,自己也曾经是京都之人,亳州的冬天虽然也冷,却不像是这样的酷寒,然而高丽这处地方的天气,简直好像辽东一样,冬季里都是很寒冷的,让人非常的不适应,本来对于辽东,生长于亳州的张茂就很有一种荒远的感觉,仿佛天涯海角一般,只是想一想,就感觉凄凉了,更何况是这高丽,更加远了,虽然与陆地连着,总好像海的那一边,虽然元帅们鼓动得带劲,然而在自己总有些勉强。 可是终究是来了,来到这里,便走不了了,潘元帅是带着一队人冲出去了,然而自己却给捉在了这里,后面的命运,不必多猜也会知道,倘若自己能够幸存得到活命,便会给高丽人关押起来做工,每天从早到晚干活儿,就这样一直到自己死为止。 张茂正靠在那里,正在这样忧愁地想着,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隐约的歌声,曲调很怪,不是中原的调子,不过好像也不是高丽的谣曲,听声音仿佛是那位洪医官,也不知唱的是什么,只不过很是哀伤。 柳生真辉刚刚送别了一个熟悉的人,是金德林,他是胸部受伤,虽然做了手术,也使用了青霉素,然而出现肺栓塞并发症,终于没能挽救回来,已经蒙上芦席抬出去了。 柳生真辉不由得便想到那一次,与金德林还有他的一班朋友喝酒的情形,恍然就在昨日,然而如今金德林已经死了,当时的人也多有死伤,昔日聚会的热闹场景,已经不可再得,柳生真辉心头一阵复杂的情绪涌来,拂去了晒台上的雪,坐在上面拿起葫芦喝了两口酒,便悠悠地唱了起来: “上野駅から 九段まで かってしらない じれったさ 杖をたよりに 一日がかり せがれきたぞや 会いにきた……” 从上野车站,走到九段 从来都没有过的焦虑? 拄着那拐杖,花费整整一天 儿子啊我来了,来看你了。? ? 耸天而立的大鸟居? 在这样气派的神社 被当作神明祭拜,实在消受不起 mama我留下眼泪,喜极而泣。 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这一首“九段之母”,倘若细究歌曲的背景,用在此时实在有些诡异,然而那里面的感情恰适合在这里抒发。 张茂听着外面萦回的歌声,渐渐地便有些出神,虽然听不懂歌词的含义,然而那种情感,就仿佛在召唤远方的游子,他不由得便想起了故乡的亲人,真的痛楚啊,今生只怕再见不到母亲姐妹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