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浮世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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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浮世之药 三月中旬,柳生真辉与朴承基来到松岳山,欣赏这一年最后的樱花。 到了这个时候,山樱大部分凋零,只有少量还挂在枝头,轻轻摇曳,那绯红的花朵并没有任何萎蔫,仍然是十分灿烂的,虽然开放着的樱花已经很少,然而绽放在枝头的却仍然精神,这便让人有一种悠然的情怀,感到一种振作。 于是柳生真辉便说道:“这纷乱人世的良药,迟开的樱花。” 红巾军退去之后的开京,实在太过悲惨,真的是“宫阙无遗,闾巷为墟,白骨成丘”,到处都是废墟和尸骨,幸存的人也极为艰难,食物用品多数焚烧毁坏,生计无着,虽然是在这一场浩劫之中保全了生命,然而看到这样生路狭窄的现状,却也悲痛起来,“门前的雁啊,徒劳啼着,也是没有米。” 另外孙得球也最终确定死亡,红巾军当日进入开京,杀死了活人署里所有的人。 朴承基也有所感触,红巾军刚刚驱走,就发生了四将之变,都元帅安佑,元帅李芳实和金得培杀死了总兵官郑世云。自己作为安佑的部属,并没有参与这件事,一是因为自己并非长期跟从的嫡系,安佑并没有让自己晓得此事,第二,如果安佑与自己商议,自己一定会劝他谨慎,郑世云毕竟是军队的统帅,擅自杀死他,性质类同谋反。 不过朴承基也晓得,安佑不是一个莽撞的人,三个将军都赞同做这件事,只怕其中另有缘故,他甚至猜测是否殿下有密旨,让他们铲除郑世云。 柳生真辉曾经将王祺比作是白河天皇,朴承基后来也问过,“‘山法师’是什么?白河天皇为什么会对他们如此无奈?” 柳生真辉便给他讲:“‘山法师’指的是延历寺的僧兵,延历寺那个时候在日本的地位,就好像如今高丽的兴王寺,不过不是文僧是武僧,延历寺的山法师与其她寺庙的僧兵不时械斗,而且那些山法师脾气暴躁,一不如意,就把神轿抬到闹市之中,放在那里,神轿不是一般人可以抬的,放在热闹的街头,既耽搁行人,也显出了神佛的愤怒,因此往往便是白河天皇妥协,答应山法师开出的条件。” 朴承基当时便说:“这是要挟君王。” 柳生真辉笑道:“确实是的。” 要说日本的一些风俗,朴承基是很觉新奇,比如谈论“贺茂川之水”,柳生真辉便顺便讲到了淳和天皇有名的“散骨诏”,“人殁精魂皈天,而空存冢墓,鬼物凭焉。终以为祟,长遗后患。今宜碎骨为粉,散之山中”,人死之后,灵魂与rou体已经没有关系,处理的方式便是将尸体往河边一丢,当贺茂川涨水的时候,将这些尸体冲刷带入淀川,最后漂进大海。 于是朴承基瞬间仿佛明白了一件事:“难怪你对于人体解剖一点障碍都没有。” 柳生真辉:……然而从丰臣秀吉时代开始,也在逐渐改变了。 不过在权力斗争方面,两边却是相通的,白河天皇为了摆脱藤原氏的控制,启用了北面武士,武家的力量从此崛起,后来争执不休的平源两家之中的平家,就是起自北面武士,到后来藤原氏确实是衰微了,然而平氏和源氏这样的武家力量强盛。 白河天皇诚然是一个强悍的人,与风雅的当代高丽王,殿下王祺不同,白河天皇贞仁是一个相当凶横暴烈的人,有一次因为霪雨连绵,惹起他的反感,竟然下令用盆子装了雨水投入大牢,以此来“惩罚”上天,这种“与天抗争”的精神,确实是非常厉害。 而且白河天皇也相当的有手腕,因此才夺回了权力,可是从那之后,武士集团的力量也逐渐失去控制,到了第二位白河天皇,也就是“后白河天皇”的时候,局面愈发严峻,后白河天皇也是个狡猾的人物,给源赖朝叫做“日本第一大天狗”,专门挑拨离间,让武士集团的人自相残杀,可是即使如此,就在后白河晚期的时候,源赖朝也已经掌握了相当一部分权力,做好了开启幕府政治的准备。 因此朴承基不由得便想到,虽然驱逐了红巾军,然而武班的力量因此而强大,殿下是否担心这件事,所以密令杀死郑世云?只是总觉得应该还不至于,毕竟红巾军的威胁没有完全解除,而且还有倭寇的危险,况且郑世云与奇辙不同,一向都表现得相当忠诚,并没有轻蔑王室的意思,为什么殿下忽然要诛杀他呢?总觉得有些古怪。 几天之后,王祺发了教令,赐给郑世云衣物和烧酒,朴承基便愈发感到可疑,悄悄地派了柳萱去福州,将安佑等人杀死郑世云的消息禀报给了王祺,果然不是殿下的旨意,很快金镛杀死了安佑和李芳实,就在本月初,金得培也被杀,因为这件诡异的事,高丽一下子就失去四个富有军事经验的高级军官,损失相当惨痛。 虽然随着那三名元帅的死,这件事似乎是完结了,然而朴承基却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其实还不算完,总觉得还有一些原委没有弄清楚。 那一阵为了这件事,朴承基真的是很耗费脑力,身体上的疲乏倒是罢了,只是觉得两太阳xue发紧,于是柳生真辉便拿了糖糕给他:“吃一点吧。” 朴承基摇了摇头:“我不是很喜欢吃甜食。” 柳生真辉笑道:“头脑需要补充能量,人类在没有体力消耗的时候,大脑就要消耗百分之二十的能量,是最耗费能量的器官,所以人才是高等智慧生物,这种时候就要多摄取一些糖分,保证脑部活跃。” 于是朴承基便接过碟子,拈了一块糖糕来吃,他一向不太喜欢甜食,菜肴当然是如此,即使是点心,也都是很一般的感觉,不会特意想要去吃,不过这个时候却也发现,甜食让自己感到一些轻松。 虽然这几天脑子里疾速转着郑世云的那件事,不过这一桩机密事件,朴承基并没有对柳生真辉讲,柳生真辉也没有问,可是此时朴承基注意到,柳生真辉脸上有一丝郁郁的神情。 于是朴承基想了一想,便说道:“还在为洪斗的事担忧吗?” 柳生真辉点了点头:“虽然是不入籍的儿子,可是终究是有所关联。” 朴承基握住他的手,劝慰道:“毕竟是孽子,不属于洪家,殿下也晓得,不会牵连的,至于崔棼与洪叶……她们那时离开了京都,与这件事并没有关联,如果有人要追究,我们替她们担保也就是了。” 柳生真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融融地笑着点了点头。 高丽这一次大灾变之中,洪斗的选择很是出人意料,他投靠了红巾军,难怪当初不肯随同一起撤离,原来是想要走这样一条路,改变自己的身份与命运。 虽然起初有些错愕,不过仔细想一想,便也没有那样奇怪,这一次红巾军攻击高丽,里面也有高丽人加入,多是曾经在高丽犯过罪的人,现在便彻底成为叛民,给红巾军提供情报,引着他们进来,朴承基曾经有一次提到这种事情,冷冷的咬牙切齿,哪知洪斗最后却也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身为一个给社会排斥,无论怎样努力似乎都无法改变处境的人,他做出这种决定,似乎不会怎样艰难,倘若红巾军真的在高丽重新立国,他们便是王朝的新贵,况且虽然如此,毕竟也曾经帮过申春根,当时为两边通译的就是洪斗,申春根因此免于被杀,所以申春根对洪斗的想法也是很矛盾。 只是会连累崔棼与洪叶,洪斗现在已经不知去向,不晓得是死在混战之中,还是随着红巾军逃亡鸭绿江边,总之是不见了,在柳生真辉这边来看,他是消失于滚滚的历史洪流之中,然而虽然如此,洪斗身为洪家的孽子,认识他的人也不是太少,因此难免还是给人知道了,倘若追究起来,洪家或许影响不大,毕竟不入户籍,不受承认,然而他的母亲和meimei,却可能要给人提起来,本来生活便已经很艰苦,倘若因为这件事给追究责任,就更加糟糕。 朴承基虽然因此更不将洪斗看在眼里,不过他对洪斗的意见倒是不多,毕竟高丽的贵族都有人拥戴红巾军,比如丹阳府院大君王珛,那可不是两班可比,王珛属于王族,只不过属于旁支,他的父亲王滋是贞信府主所生,本来是长子,只是因为不是蒙古的齐国大长公主生育,因此不能够继承王位,王珛很显然为此而不甘,这一次红巾军占领了开京,他便以此复仇,倒向了红巾军。 王珛作为高丽的王族,对高丽当然比那些寻常的叛民更为熟悉,把那些关于哪里土地肥沃,各地府库粮仓的情形,都告知了红巾军,因此红巾军的劫掠就更加有目标,高丽的物资损失惨重。 身为王族居然叛国,这比两班的失职背叛更为可痛恨,因此朴承基也就更加不想多说洪斗。 事实上,朴承基对于贱民的想法,如今虽然说不上有多么大的改变,但也不像从前那样漠然,开京残破至此,侥幸活下来的人有相当一部分,心情黯淡,希望渺茫,虽然身体的生命获得保全,然而却有人在此时自杀,她们精神上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就在这个时候,朴香子带着南珍,与崔明玉一起来到京都,朴香子与南珍是担忧南桂,而崔明玉一是惦念南桂,二也是不愿再看到林玄温的那张脸,因此便结伴前来。 来到了京都,看到如此惨状,崔明玉很快便找到了自己可以做的事情,时常来活人署给伤病的人弹奏歌唱,果然让原本那灰暗的氛围稍稍明亮起来,崔明玉还找到其她同伴,在街上敲起鼓来,弹奏琵琶和玄琴,演唱起来,在这衰败凄凉的时代,音乐便是惨淡心情的慰藉,朴承基后来发现这件事不错,还请她们到控鹤军来唱,经过这样一场惨烈的战争,士兵们有许多,其实也受到相当程度的刺激,崔明玉等人的乐曲歌声,让他们得以找回曾经的安宁与幸福。 因此对于柳生真辉在活人署看着崔明玉演唱时,说的那一句话,“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贱民?”朴承基虽然不想从制度上去思考,不过确实发现,这些人的作用其实也是相当大的,在这动荡危险的人世,有的时候,音乐就是仅有的慰藉,而只需要这一点点慰藉,就可以继续坚持下去。 赏花归来之后,心情轻松许多,第二天朴承基去见崔莹,回来的路上,意外遇到了禹洪得,两班之中一些人,已经从福州先行归来,恢复京都的各项行政工作,重建开京,禹洪得就是其中之一。 禹洪得见了朴承基,便笑了一笑:“朴将军,好久不见。” 朴承基冲他点了点头,便准备离去,禹洪得叫住了他:“不如到那边酒馆里喝几杯,终于有店铺开始营业了。” 朴承基心中一转,便点头道:“好。” 两个人坐在那残破的酒馆之中,虽然是酒馆,然而没有酒,两个人便点了大麦茶,一边喝茶,一边随意地聊着,说起京都如今的困境,还有李尽正在四处寻找的抄本,当初逃亡的时候,她随身携带的原本终究是失落了,战乱逐渐平息之后,她便向当初分送的各家请求抄本,重新抄写留存,只是开京图书损毁严重,至今并未如愿。 忽然间,禹洪得说道:“一切都不一样了,即使能够恢复旧观,终究也是不同。就好像我曾经听过的一首短歌,‘若我今天不来,明天樱花就要像雪片一样落地了,花落了纵然不像雪一般会融化,也终究不是我心中所期望的花了’。” 朴承基微微一笑:“这个世界本来就在一刻不停地改变,本来也没有必要一定回复到过去。” 禹洪得笑道:“你说得对。” 当时柳生真辉念这一首诗,是用日语念出,然后又翻译成高丽语,自己很喜欢听他用日文念诵诗歌,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仿佛遥远处吹来的海风,而译成的高丽文短诗,也别具一番情调,与自己习惯和创作的字句整齐的汉诗不同,柳生真辉译述的短歌,句子长短不齐,也不同于中原的词,因为都是白话,句式也更加随意,明明是诗句,却也仿佛好像寻常说话一样,只不过更加文雅一些,会斟酌一下字句。 看着眼前的朴承基,禹洪得不由得一阵感慨,之前并没有设想到这两个人会在一起,不过确实是很合适,朴承基堪称两班之花,名副其实的花郎,今年虽然已经三十一岁,面容却仍然很是年轻,让人想起当年那光彩夺目的健龙卫副总管,除了思虑更深更复杂,外表并没有太明显的差别。 不知怎么,禹洪得蓦然想到自己从前与柳生真辉在一起的时候,结伴去江华湾,坐在沙滩上,看着远方的大海,柳生真辉与自己讲,在海的那一边,那一片岛屿,是他的另一个故乡,当时两个人在沙滩上弹琴唱歌,柳生真辉对着大海放声唱着,“想要听到天空的声音,便侧耳倾听风的呼啸;想要知道海的声音,便四处寻找你的声响”,那时候仿佛除了彼此以外的世界都不存在,然而离开了那里,自己就知道,世界终究不止是自己与柳生真辉两个人。 自己与朴承基是不一样的人,选择也不同,朴承基能够付出的代价,自己不能承受。 回想过去,当然带了遗憾,曾经的美好终究是不能再现,只能如同夹在书中的花瓣,虽然颜色依然鲜明,却已经不再是枝头那有生命的花,从此只能保留在记忆里,用来回味缅怀,然而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只怕自己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自己与李瓛的关系,虽然没有那样浪漫,却也一直维持。 朴承基则想到了在原业平的另一段话:与其说输给了爱情,不如说输给了人生,我已经不再是能够自由恋爱的年纪了,正因为想要遇见命中注定心意相通的人,至今为止一直迷茫徘徊着,能够超越千难万险的年轻气盛我已经没有了,也不是能够约定山无棱才敢与君绝的年纪,犹豫不决终于到达的终点,自己却已盛年不在。 今生最为珍视的,就是这一段爱恋了吧,即使最后分开,之后又遇到一个同等冲击力度的人,自己只怕也没有力量再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