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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杯酒 竹筒饭

    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回的老家过年。久未见面的老友知道我要回来,提前跟我约好回去后叫上以前读书时一起玩得好的几个小聚一次。

    我自出来后,鲜少在以前的朋友群里冒泡说话,不曾想还有人惦记着我,自然是感动的,虽只计划回去几天,但也答应了赴约。

    起头的朋友老刘是位行动派,听我一答应,便马上开始计划起当天聚会的行程来,第二天,就给我发了封聚会的行程安排表。

    我看了下参加聚会的人员名单,里头都是初高中时称过兄道过弟的朋友,并无其他杂七杂八的人员乱入,彻底放下心来。对于行程的安排,我只粗略过了遍,毕竟对于老刘的办事能力,我还是放心的。我的视线略过长段的活动安排表,最后停留在晚餐的餐厅名字上。

    那不是我料想中的名字。

    我打电话给老刘,问他:“晚餐能不能改去陈记私房菜那家?”

    “陈记?”老刘反问了句,似乎没反应过来,在电话那头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回道:“你说的是那个刀疤子陈哥吧?”

    我点点头,“是的。好久没回去,想吃那边的竹筒饭了。”

    老刘在那边想了想,好似有些为难:“这个啊……咳……”支支吾吾一会后,又改口道:“你要想吃竹筒饭,我知道另一家也做的,并且做地也很不错……”

    我在吃的方面向来不是个挑剔的主,若放在平常老刘这么一说,我自然是不会再多坚持,只顺着他的意便罢了。

    只是单单这竹筒饭,我却只认这一家。

    但这不是我一人的聚会,看老刘为难的样子,我也不好意思为了一道菜搞得两人不愉快,最终还是退了步:“不行的话,那我改天单独去陈记吃一次也不要紧的。”

    老刘在那边沉吟了半晌,最终才跟我道出了实情:“吴生,我想着你回来后迟早会知道的,也就不瞒你了。陈记早就关门了,刀哥也走了。”

    我愣了下,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关了?是倒闭了吗?刀哥去哪了?”

    “他死了……”老刘低声说。

    我放下电话,半天没说话。

    那天之后的时间,我只愣愣地呆坐在卧室的飘窗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远处的景色看,从下午一直到晚上,然后到第二天清晨。

    我还是不相信,刀哥已经死了。

    他怎么会死,他可是传说中的和猫一样有九条命的人啊。

    我从怔忡中清醒过来,转头在书房的小柜子里翻出了珍藏的相册,一页一页找过去,最后终于找到了他。

    这是刀哥在我这唯一的一张照片,照片里,那天是他的三十岁生日,他坐在自家院子里的抽水龙头前,向阳闭眼微微仰着头,教过我初中数学的陈老师,从房里取出毛巾来就着清凉的井水,低头给刀哥擦脸上的奶油。

    那年我才十七岁,他俩是我活到那么大,见过的爱情最美好的样子。

    我和老刘口中的“刀哥”,就是我想去吃竹筒饭的那家私房菜馆的老板,刀哥不姓刀,之所以得了这么个称呼,全因为他脸上的眉骨处有三道刀疤。

    刀哥还未做上私房菜老板前,是个混子。

    他从小父母双亡,叔伯家里也都是清苦的农村人,养活自己一家人已是不易,还要帮着去世的兄弟抚养独子,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村里人可怜他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今天这家喊他去吃一顿,明天那家拉他吃一餐,勉勉强强的靠着吃百家饭,到了初中毕业。

    一毕业,家里的伯伯就提了两斤鸡蛋到村里一户外出打工回来探亲的人家里,拜托人家带着刀哥去外地打工。他们那里穷乡僻壤,读不起书的孩子,除了跟着人去大城市里进厂打黑工,再无别的出路。刀哥没爹没妈也读到了初中,在村里人眼里,他的叔伯算是尽了最大的心力了,以后他的路,就靠自己了。

    刀哥跟着他伯伯托付的人,背了一个破旧的小包,里面装了一套换洗的衣裤和村里人送他的十个熟鸡蛋,口袋里揣着他叔给他的两百块,就这么一穷二白地出了大山,告别了那个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家乡,从此再没回去过。

    我有次去他店里吃饭,完后去院子里找他聊天,具体聊了什么内容,现在已不大记得,只记得中途问了他一句:“刀哥,出来这么久,想家吗?”

    那时他来这座城市已经十年有余,我问他话的时候,他正在院里用萝卜练习雕花,脚边的竹筐里堆满了雕废了的半成品,这是个细致活。

    他嘴上叼着一根燃着的烟,过滤嘴黏在他的下唇上,一边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耐心地做着手下的活。烟雾丝丝缕缕从他闭着的嘴里渗出,迷蒙了他面前的一小片空间,手下不停地上下动作,刀尖飞快地在萝卜上游走,落在桌上的细屑越来越多,他的眉头也皱地越来越紧,连话也顾不得和我说了,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下即将大功告成的作品,一直到最后成功点睛收刀。

    他停了刀,从石凳上站起来,将桌上那只栩栩如生的马小心地推到中央,满意地问我:“怎么样?”

    我凑近仔细观赏了一番,给了个真心的赞叹:“很好。”

    他脸上漾起了笑,将快燃到过滤嘴的烟猛吸了一口,然后摁熄,吐出一口满满的白色烟雾,将他整张脸笼罩在了其中,若隐若现。

    他的眼神穿过面前层层的烟雾,看向客厅里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们正在批改作业的陈老师,里面载满了思乡游子谈到故乡时如水般的温柔。

    他说:“有泽洋在,才是家。”

    那个生养了他十多年的小村庄,在他不想提及的回忆里,早已和其他陌生城市的地名一样,化成了于他而言不痛不痒的符号,失去了缅怀与想念的意义。

    他的家,是我的老师,陈泽洋。

    那年刀哥跟着老乡进了县城,头一回坐上火车,在拥挤肮脏的绿皮车厢里,他和人挤坐在窄小而坚硬的座椅上,脸上带着对这个新新世界的好奇和憧憬,听人cao着各式口音的普通话山南海北地胡侃,看车窗外不时闪过的高楼大厦和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心里滋生出对往后人生不一样的向往。

    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火车,咣当咣当,车上的第一晚,他就着老乡带的腌咸菜,吃了5个土鸡蛋做晚餐,又给老乡分了3个,剩下的2个,是留给第二天做早餐的。

    15岁,正是男孩子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大地惊人。那2个蛋到底没撑到隔天早晨,半夜就被他去壳裹腹。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拿着矿泉水瓶子在火车上面接了一瓶水灌了下去,勉强撑到了中午。恰逢车子进站停靠某个小站台,窗外有推着小餐车卖便宜的盒饭,还有附近的村民提着自制的卤鸭腿沿着站台靠窗叫卖。有人趁着上下客的空档,开始下车去买吃的。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禁不住食物的诱惑,跟老乡说了一声,捏着口袋里的那两百块钱,就跟着别的人一齐下了车。

    火车轰隆隆开走的时候,他正站在卖盒饭的餐车前,一张一张仔细辨认着餐车主给他找的零,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开出了站台。

    他远远看见他那个老乡从小小的窗户里艰难地探出头来,姿势奇怪地朝他这边望,嘴里大声嚷嚷着什么,但是火车声那么大,他心那么慌,竟然一句都没听清。然后,他看见自己的那个小包从车上丢了下来,掉在了旁边的铁轨上。

    火车拐了一个弯,他老乡的那张脸,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再也没见。

    他拿着那盒没来得及吃的盒饭,跑下铁轨捡起了自己的那个小包,将剩下的钱藏到包里换洗的衣服里卷着,又返回了站台。

    他懵懵懂懂跟随着出站的人走出了火车站,站在人来人往的小广场上,放眼望去,高高的楼房到处都是,走哪都有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路口通向未知的前方。他站在路口,正午刺眼的阳光晒得他头皮发麻,薄薄的塑胶鞋底在发烫的水泥地面上磨出浅浅的印记,在心里琢磨着是该原地等待还是离开。那老乡会不会回来找他还是未知数,如果没回来,用剩下的钱买张回去的火车票,应该还是够的。

    他给自己想好了退路,之前那种被丢下的茫然和不安一下子散去,缓过神来,只觉出饿,蹲在广场边一棵大树墩子下,狼吞虎咽吃完了那盒代价颇高的盒饭。

    酸甜的糖醋排骨,西红柿蛋汤,酸里透着粘腻的甜,甜中又夹带点瑟瑟的酸。酸甜,是这座城市给他的第一种味道,也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往后人生的写照。

    他从烈日当头等到月上柳梢,独自一人在异乡忍饥挨饿过了一晚,隔天早晨醒来,察觉被火车旁边各种招揽生意的小贩们盯上,眼里透出的耐人寻味的目光让他害怕,在看到有人朝他这边走过来时,立刻紧紧抱着怀里的背包跑走了。

    那一整天,他就在火车站附近的马路边上瞎晃,看擦得锃亮的橱窗里摆着各种自己只看过没吃过的精致的糕点、好看的各种款式的服装、装修地富丽堂皇的酒店、时髦潮流的沙龙……这座城市的繁华还只在他眼前露了冰山一角,他已觉得万般地震撼,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出人头地享受这一切。

    他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眼见着那老乡回来找他的几率越来越小,若按着之前的计划买了票直接回去,一想到回去后将要面对的叔伯们的脸色,又如何甘心。

    少年人,踌躇满志又无牵无挂,到哪不是一样的活。于是,他随便选了个方向,沿着那条街慢慢地走下去,将火车站抛在了越来越远的身后,连同他的故乡。

    他在这座城市留下,却也仅仅是留下。这座城市的繁华没有他这种一贫如洗的山里小孩的立足之地,有的只是街角旮旯里破败的大棚屋和天桥底下的席地而睡。

    他在这座城市的第一年,跟这座城市里其他无数生活在最底层,还在为活着而苦苦挣扎的人一样,过得步履维艰。

    最穷困的时候,吃过垃圾桶里发臭的剩饭菜,偷过别人放在门口喂流浪狗的狗粮,也在公园里的池塘里洗过澡……最险的一次,是走在大街上突然饿昏了过去,他穿得像个乞丐,没人敢上前关心一句,他在地上躺了半个多小时,等自己醒过来,爬起来又走了……

    当过洗碗工、清洁工,贴过小广告,也发过传单,帮人看过摊也替人守过店,只要别人肯用,他就肯做。碰上好的能给他几十块钱的工资,有时是给吃一顿饭,运气不好时,给人白做一天的情况也有。一个15岁的孩子,能拿什么和这个世界对抗呢?!

    什么都没有。

    他见识过各种丑恶,坑蒙拐骗、偷拿强抢、吃喝嫖赌……到最后,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丑恶,成了市井之中被人嫌恶与厌弃的街头小混混。

    他从一个最低下的跑腿小弟做起,一步一步爬了上去,成为大哥手下得力的左膀右臂,这结果,花了他4年。其中打过架、也被人打过,砍过人、也被人砍过,被抓过,也被拘留过……和他一起的兄弟们都说他命硬,有九条命,所以才敢拿命去拼。

    他往上的每一步,脚下都踩着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我曾经问过他:“做那些的时候,有怕过会死吗?”

    他说:“怕死的话,就别当混子。”

    “现在呢?”

    “怕的,”他点点头,“怕我死了,留他一人在这世上,怕他过不好。”

    那是他和陈老师在一起的第三年,也是他脱离帮派金盆洗手的第三年。

    他和陈老师的相遇,始于一场帮派间的明争暗斗。作为大哥手下的得力干将,他成为那场斗争中敌方帮派里的眼中钉rou中刺,明面上被人使绊子他能防着,但是暗地里出阴招,这是想防都防不了的。

    出事的那天中午,他出门办完事回去,开车才走到半路,车子就熄了火,只能停在路边。还没开门下车,就从后视镜里看见有几辆摩托车追了上来,后座上的人都提着干架的家伙什。

    那条路有点偏,他马上知道自己被人盯了梢,什么都没带就从车里冲了出去,越过旁边的防护栏,拐进了小路。

    那些人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让他轻易脱逃,把他逼到一个小巷子里,七八个人围着打一个,往死里打的那种。

    若没有陈伯母的相救,他说他那天不死也得残。

    是陈伯母中午送完外卖回来路过胡同口,听见有人打斗的声音,冒险看了一眼,然后发现他被人打得鲜血糊了脸。

    平头百姓,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遇见这样的,大都绕道而行。这也是为什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在伯母发现之前都没人上前干涉制止的缘故。

    “我当时要不是看着他跟我儿子差不多大,怪可怜的,大概也不会多管。”事后伯母回忆当时的情景,是这么解释的。

    她跑回店里叫上店里的伙计和帮工提着菜刀站在自己身后给撑场面,隔得远远的朝打架的那群人喊:“我报警了,再打就上来抓人了。”

    他这才险险捡回了半条命。

    他知感恩,伤好以后特意找着了伯母给钱又送礼表示感谢,不料都被一一婉拒。

    陈伯父在陈老师很小之时便因病去世,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唯一称得上家产的就是自家经营了十多年的一家家常小菜馆。陈伯母就是靠着这家小菜馆,将儿子一路从幼儿园送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

    刀哥见谢礼送不成,往后便经常在空闲之余去陈伯母的店里帮忙,给客人端茶倒水、收拾桌子、打扫店铺、端菜上桌……这些活他以前都做过,重新拾起来不过一抬手一挪脚的事儿,做得得心应手,比店里雇的伙计还勤快。

    陈伯母一开始还拦着他不让做,后来实在拗不过,便也随他去了,渐渐地,就熟了起来。她可怜他从小没爹没娘这么摸爬滚打辛苦活到现在,有时碰上过节或者周末,便会留他在家里吃顿饭。

    家里某一天突然多了个陌生人,而且未见面之前就从母亲口中听过好几次关于他的事,我的老师陈泽洋在第一次见到刀哥的时候,对他并无多大好感,相反的,还隐隐有些排斥。

    那时候,陈泽洋还在读高三,是班里的尖子生。他自小就是个乖孩子,好学生,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在学校里交的朋友自然也是和他一样老实听话的学生,像刀哥这样的,在他眼里,那就是比学校里那些恶霸校痞还恶劣的人物,是要避而远之的。

    他比刀哥小两岁,刀哥把他当弟弟看,每回去家里吃饭,不是给他买衣服鞋子就是市面上新款的电子产品,别人孝敬他大哥的山珍补品被他大哥转手给他,隔天就出现在了陈家的炖锅里。

    就是这样,陈泽洋对他的好感也没有因此多几分,除了当着母亲的面时和刀哥客套几句,其他时候都是对坐无言。

    刀哥在社会这么多年,人情世故早就通透,知道陈泽洋从心里看不起他,却也不甚计较,自己有什么好东西,首先想到的还是给陈家母子带过去。

    是自己救命的恩人,这样的恩情,他觉得再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两人有更多的交集,是在陈泽洋高三下学期开始的。

    高三寒假过年期间,陈泽洋和母亲回乡下探亲,不小心从家里老房子的二楼楼梯上一脚踩空滚了下来,摔断了腿。

    他腿打了石膏,到开学时,还不能拆。放假期间待家里还好,吃喝都有母亲照顾着,只是一开学,就有诸多不便。

    他们家住在3楼,不带电梯的那种,陈泽洋拖着一条腿行走不便,得由人搀扶着上下楼。家里离学校远,之前都是骑自行车去的学校,现在就得人送……

    这些事,虽不是什么特别难办的事,但零零总总加起来,是很费人心力的。家里的小菜馆年初六就已经开始营业,母亲既要照顾店里的生意,又要替他cao心这cao心那,陈泽洋很是自责。

    刀哥是在快过完年的时候才抽出时间去给他家拜的年,这才知道他摔折了腿,当着陈伯母的面,他也没多说什么,那边一走开,他关上门,马上就开始训斥起陈泽洋来。

    “摔成这样怎么不早打电话给我?你妈一个人忙里忙外,你怎么就不体谅下,让她一人担着?”

    陈泽洋抿着嘴没说话,他这样更惹得人生气,刚要再说几句,却发现坐在床上的那人已经红了眼眶。

    那是刀哥第一次对他说重话,看他那样,便也没继续说下去,走了。

    两人关系本就紧张,这下更是跌到了谷底。

    这样一直到开学那天的早晨,前一晚陈泽洋还在为第二天的开学而担心地一整晚睡不好觉,没想到母子俩刚吃完早餐正准备出门,刀哥就出现在了门口。

    “我陪泽洋去学校吧,陈姨你去开店就行。”他说。

    那之后,陈泽洋上下学接送的活,刀哥就包下了。每天大清早七点开车过来,路上顺便买好几个人要吃的早餐,然后背陈泽洋下楼,开车到学校后,还要背着陈泽洋上四楼教室。晚上九点半下了晚自习,又是刀哥背着他下楼,上车,回家,上楼,然后再开着车离开。

    如此日复一日。

    陈泽洋快一米八的个子,即使瘦,但身高摆在那,还是有些重量的。刀哥要背他,他起先是拒绝的,但他平衡力不是很好,单脚跳着上下楼梯,稍有不慎一个磕碰再摔着,那就有些得不偿失。

    这是高考冲刺的最后阶段,他不能因为这条腿拖了学习的后腿,权衡再三,便也妥协了。

    他的腿花了两三个月才好,这期间不管刮风下雨,都是刀哥早送晚接,从没间断过。

    也是在这段日子,两人的关系渐渐好了起来。陈泽洋开始叫他“哥”,他嘻嘻地应着,高兴地时候也学着做兄长的样揉一下那人的头发,骂几句不伤大雅的粗话,外人看来还真像亲哥俩。

    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他有这么个半道蹦出来的“哥”,羡慕地不行,偶尔撞上刀哥下午给陈泽洋送大骨汤,都得在旁边酸溜溜地叹一句:“唉,这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哥。”

    陈泽洋自幼丧父,又是独生子长大,这种来自于年长自己的男性的关爱和照顾,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感觉别扭却又喜欢,听见同学的羡慕,自己也会窃喜,在心里更是认定了这个兄长的存在。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的相对无言,陈泽洋跟他抱怨下哪科老师又拖堂害他

    没上成厕所,班上谁谁谁和谁谈恋爱了月考成绩倒退了二十名,食堂的饭又难吃到一个新高度……每天学校里发生的那些琐碎的事,他都兴致盎然地讲给一旁正开着车的刀哥听。

    刀哥很少搭话,就笑着听他说一路,偶尔见着路边有卖他喜欢吃的烤红薯或者小零嘴,才会插嘴问一句:“要不要吃那个?”

    关系没那么好以前,陈泽洋还会矜持着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到后来,就完全开启了吃货模式,不过一学期的时间,高考完上秤一称,别人都是每逢高考瘦个一二十斤,他倒好,竟还长了十来斤的rou。

    他高考正常发挥,稳稳当当上了自己想去的那所学校,虽没出省,但从学校到家里开车也需要两三个小时。

    他的学校在郊区,回家坐车的话还需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才能到市里的火车站。这样来回折腾,周末回趟家就感觉全程都是在路上跑,休息都休息不好。有次回来后无心吐槽了几句,被刀哥听着了,下次回家前,没想到那人就自己从S市开车过来到了他的寝室,接他回家。

    他对他从来都是很好的,别的人听他说起这个哥哥对他做的事,都觉得就是亲哥,也做不到这个份上。

    我以前也很好奇地问过刀哥:“为什么会对陈老师那么好?难道一开始就喜欢?”

    他摇摇头:“当时我连gay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往那上面想。对他好,一开始不过是因为陈姨的救命之恩,后来他把我当哥当家人看,什么都跟我说找我拿主意,把我看成是很重要的人,自然会对他好。我看他吃,就很高兴,听他胡说八道,也觉得很有趣,他考上大学,我替他骄傲。他做的所有事,是我以前在大山里梦想过的事,读书、上大学、无忧无虑地玩,我很羡慕,也想弥补过去对自己的亏欠,把以前自己在他那个年龄想吃却没吃过,想穿却穿不起,想做却没能做的所有东西、所有事,只要他喜欢,我都满足。”

    他俩的喜欢,是经过很长很长一段路的,在这之前,彼此都只把对方当成亲如家人的兄弟。

    这份感情的变质,一直到陈泽洋大三的时候,俩人各自都谈了女朋友。

    俩人都没有另一半时,天天都要短信联系,隔天就一个电话,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都没觉得厌烦。有了女朋友后,倒没之前联系地那么频繁了,渐渐变成了三五天、十天半个月。

    人啦,某些东西是天天在一起时察觉不出来的,只等到有距离的时候,才会后知后觉,原来那个人之于自己,是怎样的存在。

    “就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当时我的女朋友,我也是喜欢她的,也会为她做这样那样的事,但对他、她,还是有区别的。对她,我是她跟我说想要什么我才给她买什么,对他,我却是自己猜着他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主动和被动,这是只有在对比下才会意识到的。”

    后来刀哥跟我说起这段感情的开始,我记得最有感触的一句话就是:“没放在心上的人,做什么都是被动的。”

    他先于陈泽洋醒悟,意识到自己对他,并不单单只是出于哥哥对弟弟的亲情,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喜欢听那人说话,喜欢看他做事,喜欢和他待一块。

    和女朋友比起来,他更喜欢他。

    他意识到这种喜欢并接受这个事实,费了很长的时间,中间和女朋友和平地分手,跟陈泽洋断了将近一个月的联系,又瞒着所有人跑去隔壁市里的同志酒吧待了几天……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和他一样,也都喜欢着一个和自己性别相同的人,自己不是异类也不是变态,便也想开了。

    他仍像以前那样的对陈泽洋好,甚至比以前更好了。

    陈泽洋依然没心没肺地受着他的好,这么些年,他被他惯出了很多的臭毛病,口味叼爱讲究、脾气也大,他这样的在刀哥那里自然没什么问题,但人女朋友却渐渐消受不起他这些少爷脾气来,毕竟谁还不是小公主被人宠着的。

    两人小吵小闹的,没坚持多久,便也分了。

    这段不算成功的初恋打破了陈泽洋对男女感情的向往,被甩的隔天和刀哥坐在学校湖畔边一边郁闷地撸串灌啤酒,一边发牢sao吐槽。

    完了喝得七晕八素的搂着刀哥说胡话:“恋爱有什么好谈的,还不如和你在一起。”

    他哄着他又说了几次,用手机录了音,存着,在心里想,这也算是表白了。

    因此后来每次被人问起当初是谁追的谁时,刀哥都会开玩笑地说,“是他追的我。”

    陈老师每回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说一句:“喝酒害人。”

    事实上,他俩在一起,最先开口的,当然是刀哥,表白的契机,是一顿竹筒饭。

    也就是很平常的日子,陈泽洋偶然在网上看别人分享了个野外做竹筒饭的视频,他是城里长大的孩子,竹筒饭自然是吃过的,但和视频那样直接在野外砍竹子做着吃,却还是头一回见,很稀罕地马上把视频转发给了刀哥看。

    这玩意,对于曾经在山里长大的孩子来说,那就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把戏,刀哥便问他:“想吃?”

    “想。”

    他说完想,那边却没了下文,又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陈泽洋心心念了一周,周末的时候没回家,他开车过来看他,神秘兮兮地打开后备箱给他看,一箱子的木材和新鲜竹筒子。

    他俩在学校外面的一块荒地里,做了一顿名副其实的竹筒饭。

    那时已是冬天,外边天寒地冻,两个人蹲在小土坡上围着火堆,吃着刚劈开正冒着热气的竹筒饭,嘴里是满口的混合着竹子清香的糯米饭,脸上全是高兴。

    陈泽洋吃了很多很多,一高兴,也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到后头,却流了泪。

    这世上,除了他母亲,再无第二人,对他这么好。

    他问他:“哥,怎么对我这么好?”

    那晚气氛正好,火光很暖,米饭很香,心里头一片热烘烘,是个适合把深藏已久的心事坦白出来的好时候。

    “泽洋,我不想做你哥,我想和你在一起。”

    那场告白算不得成功,陈泽洋愣愣地甩下他跑回了寝室,不知是吹了冷风还是受到刺激的关系,当晚竟然发起了烧,病了一周才好。

    好了,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已经是大三的学生,男人与男人谈恋爱这种事,不是没听说过,以前上影视鉴赏课的时候,老师还给他们放过一部同性电影,好像是叫的。他见着两个男人亲吻、激烈地zuoai,尽管也有一瞬地不自在,但在片尾的时候看到那两件挂在一起的衣服,当时也湿了眼眶。

    他并不觉得同性恋恶心、变态,只不过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哥说喜欢他,不是兄弟的那种,这让他感到惊慌。

    从好朋友过渡到恋人尚且是道轻易跨不过去的坎,何况是从好兄弟过渡到恋人。

    他病好后给他打电话,本来打算好了要明确的拒绝,听到他的声音,又想起那晚的竹筒饭,话到嘴边又嘴软,改口道:“我再想想,你给我点时间。”

    这一想,就想了一年。

    陈泽洋大四,又到了毕业季,开始面临是和班上大多数同学一样去一线城市热血打拼一番还是回自己那个三四线小城市安稳过活的抉择。而刀哥,也正被老大劝说着离开S市去千里之外的北方边境接管一个工程,这一走,至少就是一年。

    两人坐一块,认认真真地商量了下各自今后的打算。趁着年轻去大城市里闯一闯,说实话,这样的想法陈泽洋不是没有过。但大城市里哪都好,只是没有他。他藏着掖着想给那人一个惊喜等到最后才告诉他自己决定毕业了回家那边考老师,没想到那人却准备要离开。

    他听着他有去北方那边的想法,心头有点酸,又听着那人满口的去那边能赚多少钱,越听越气,脱口一句:“钱钱钱,你是不是只想着钱,不想要我了?”

    他愣了好半晌,继而哈哈笑着抱住了他:“要的要的。”

    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陈泽洋毕业后,回家里这边考上了教师编制,成了我的初中老师。而刀哥,也听了陈泽洋的话,慢慢退出了自己快待了十年的帮派,报名去学了一年的厨艺,回来跟陈姨商量了下,拿着自己这些年存的钱,将陈氏小菜馆改成了陈氏私房家常菜,又当老板又当主厨,踏踏实实地过起了日子。

    我那时数学不好,在陈泽洋那里补课,周末去补课的时候,中午会留在那里吃完饭才回去,也就是在那期间,才吃到了传说中的竹筒饭。

    这道菜在菜单上是没有的,即使偶尔有熟人点,那也不是点了就能吃着,得碰运气。刀哥只在陈老师想吃的时候才会做,一根竹子砍下来能有十来截,吃不完的才会作为赠品随机端出去请店里的客人吃。

    我托老师的福,吃过不少次,那味道,很难忘。

    陈家从之前的筒子楼搬了出来,前面是私房菜馆,中间隔个院子,后面连着住房。院子一侧种了一丛郁郁葱葱的竹子,春冬吃竹笋唰羊rou火锅,等到夏天竹子长起来了就砍下来烧竹筒饭,拉张吊床放小竹林里,吃饱了躺上去摇摇晃晃,凉快又消暑,我能睡一下午。

    我喜欢在他们那里消磨自己难能可贵的学生时光,也带着自己的一些好朋友来这边吃过,当然,我的那些朋友,是早就知道我的性取向并且支持我的,所以我才敢带着他们去那里。

    在外面,他俩只不过是别人眼中很合得来的好哥俩,真正知道他俩关系的人,并不多。那个年代,腐女还不盛行,“同性恋”在大部分人的思想觉悟里,还是一个既陌生又敏感的词。

    他俩当初和陈姨出柜,就经历过很大一场的考验,曾经的救命恩人跪在自己面前声泪俱下地求着要两人分开,他还在烧着菜,什么也说不出,拿起案板上的刀子,对着胸口处正正划了三刀,血涌了出来,红了半截衣裳。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姨,我爱他。”

    陈泽洋回来听他进了医院,疯跑了过去,看见他正在缝针,母亲呐呐地站旁边看着,见他进来,喊了一声“泽洋”,然后又开始流眼泪。

    他走过去,也顾不得旁边还有医生护士,当场就给他妈跪下来,脑袋磕着地板上的瓷砖,一声声地响,什么也不说,只不停地磕。

    是这样,才终于松了口,同意他俩在一起的。

    刀哥在山村里的那些亲人,在他生活渐渐好起来以后,便已经重新取得了联系,固定的会寄钱回去给他的叔伯。跟陈姨出柜后的第二年,陈泽洋也劝他接他的叔伯来这边玩几天,感谢感谢。他说不过,到底是请他的叔伯们过来了。

    他在他们村里,算得上是有出息的人,至少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还开起了菜馆做了老板,两个叔伯都觉得脸上有光。

    只是那脸上的光,在听说他和陈泽洋的关系后,就消了下去。

    “丢人现眼!”他叔指着他俩的鼻子骂了一句。

    他伯给了他一耳光,“别回村里头去,我们还要脸。”

    久别重逢的亲人团聚,闹崩,不欢而散。他也就,再也没了要回去探亲的念想。

    之后也各自陆续和自己玩得好的朋友坦白了关系,能接受的就继续来往,不能的就断绝来往,只求人别到处乱说。

    日子和和美美地过,是一不小心就能过到白头的那种。

    若非人祸,本该如此。

    陈老师走的那一年,我正在读高三,也是那件事,促使我填报志愿的时候选了一所离家乡要多远有多远的学校,之后,也很少再回来。

    我始终记得陈老师出事那晚的情景,他倒在血泊里,路口明晃晃的白炽灯照在他惨白的惊愕的脸上,那黑紫的血已经开始凝固,冰冷的身子已经在僵硬,刀哥将他抱在怀里,那个男人在冬夜里不停耸动的肩膀,还有哽咽到失声的哭泣,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绝望的悲怆。

    他走时,还不到三十岁。不求贪心到百年,就算是只活到花甲,他也还差三十年。这三十年,本该是他俩一起的三十年。

    我的老师,是被人杀死的。

    作案的人,在他出事的隔天就被抓到了,是他教的班上的一个学生。

    审讯的时候问他为什么要作案,他冷冷地笑,指着那个刚刚失了爱人的男人喊:“死同性恋,都该去死。”

    他以前不知在哪里知道的同性恋,又是如何地曲解和误会,在心里深深地仇视和憎恨这类人的存在。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现了陈老师和刀哥的恋人关系,但是那样的仇恨,却在一天天的累积中,终于在陈老师当着班上同学的面批评他上课不认真听讲后,找到了发泄的借口。

    故意在下晚自习后找陈老师问题目,顺理成章搭上老师的车回家,在无人的巷子里,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刀子,直直砍在人的脖子上,动脉的血喷涌出来,溅到了巷子里的墙上。

    他惊慌逃走,跑了一半又怕人没死透被人救活来,折回去又在陈老师身上捅了几刀。

    他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即使当着陈伯母的面,都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好似自己做了一件为民除害的好事。

    那个案子,曾经轰动一时,在市里传得沸沸扬扬。但是真实,却永远到不了围观群众的手中。

    “因为憎恨同性恋而生起的杀念”在所有关系此案的报道中全都只字未提,只成了一句“对老师苛责的不满”,公开审讯里,上到法官、下到公安,都对“同性恋”三字三缄其口。蓄意谋杀变成了争执中失手错杀……

    没人提及“同性恋”,那个词,像一个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就会脏了自己嘴的禁忌的词,它是这个城市、以及管理着这座城市上层的人心中的灰色地带,肮脏、丑陋、见不得光。

    案子很快了结,凶手未满十八岁,家里人又通过各种关系给他搞了张神经紊乱的证明,如此种种,最终,只判了那人十年。

    他轻松夺走了一对恋人整整三十年的幸福时光,毁灭了一个家庭三十年的团圆,十年,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那个才失了自己最亲的爱人的男人,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托人找关系、到处打点奔波,只为了还爱人一个公道,可是那些标榜正义的门,都对他关上了。

    没人替他发声,也没人敢替他发声,整个世界,都对他保持着沉默。

    他还想,还想一直战斗下去,可是,他的爱人还躺在那个冰冷黑暗的冷冻箱里,案子不完结,就永远下不了葬,不得安息。

    他又怎么忍心让他待在那里!

    他妥协了,为了爱人的入土为安。

    这事慢慢淡出了公众的视线,平常老百姓的日子,依旧柴米油盐照常地过,没多久,就被其他热门的新闻吸引,把对那位惨死的年轻老师所发出的叹息转移到了别的事件上。

    没人会记起,除了他的爱人,还有母亲。

    我对这座城市的失望和厌恶,自此开始。

    大学如愿以偿去了离家很远的地方,我很少回家,回去一次,必去老师的坟前看望一下。他的墓碑上,夫那里,刻的是刀哥的名字。

    我也会去看望刀哥。他仍然经营着那个私房菜馆,看上去并没怎么变,仍和以前一样,待人接物热情又仗义,炒出的菜也越来越好吃,朋友也很多。

    只是那道竹筒饭,再没人,能有幸吃到过。

    我曾吃完饭后去后院里休息,看到院子旁边堆了很高一摞的砍下来的竹子,问他:“怎么堆了这么多?”

    他说:“长得太快了,又没什么用,只能砍下来放这里堆着了,逢年过节拿来生火熏rou。”

    他说完,抽了一根烟,然后又进到厨房里头,开始准备晚上的餐点。

    后来,陈姨生病,是中风,渐渐动弹不得,出门只能坐轮椅让人推着走,一日三餐都要人一口一口送到嘴里。他请了阿姨专门照顾,一忙完店里的生意,就推着她去附近的公园散心。时不时的,也要背着她给她的那些老姐妹们打电话过去,叫人来家里坐一坐,院里摆一桌麻将,泡壶好茶、备好点心,让她们陪着她打打麻将、唠唠嗑解解闷。

    生病的人,脾气时有不好,摔几个药碗骂几句气话,他站一旁恭恭敬敬听着,结束了,吩咐阿姨收拾一下,自己则推着她去大超市里逛一逛,回来的时候,那个早先生气的人脸上,已经有了笑。

    他的这一照顾,一下就是十年。老话有一句“久病床前无孝子”,街里邻坊的见着陈姨,却都感叹一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就是连儿子也做不到像他这样的啊。”

    他在旁边摇摇头,把老人身上的毯子掖紧了,笑着回:“我就是她儿子。”

    陈姨走时,走得体面。生前有人伺候在旁,死后有人捧灵位磕头,医生都说,若不是他照顾地好,像陈姨那样的病,发现以后过不了几年,一般就去了。

    陈姨是前年去世的,当时也是得我在家乡那边的朋友通知,我才赶在下葬前回去了一趟。

    那以前,当年肇事的凶手已经减刑提前释放,十年的刑期最后只是八年。出来了,也才25岁,还年轻,拿着家里给的钱租了个店面卖手机,转眼过起了舒舒服服的好日子。

    过去的那八年时光,无非那么一个数字,在那人还很长远的一生里,又算得了什么。

    什么都不是!

    那人被放出来的那天,以前的那些兄弟,都担心着他会做什么冲动的事,提着酒一起去看他。他开门见他们站在门口,愣了会,然后关上门轻声叫兄弟们回去:“你们的意思,我都懂。我没那么傻,不会丢下我妈不管的,你们回去罢。”

    后来,也曾和那个亲手杀了自己爱人的人远远地对看过,也曾擦肩而过过,他自始至终,从未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只平淡地看着,冷漠地走过,像陌生人。

    我听朋友说起这些的时候,只当这么多年过去,他看开了。

    竟没想到,他会走地这么突然。

    是很寻常的一天,没下雨也没刮风,天气清清朗朗,晚上的时候繁星满天。他送走了来店里吃饭的最后一桌客人,收拾了厨房,然后提着那把自己做了十多年菜的菜刀,带上门出去了。

    一个小时后回来,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裤,将卧室的门锁死了,门窗都封住,关灯,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

    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预约了的客人过来吃饭,敲门没人应电话没人接,推门进去,又入了院子,再到房里。

    有人察觉不对劲,一起砸开了卧室的门,房里的场景,让在场的人毕生难忘。

    卧房的地板上,摆了大大小小十来个炭盆,燃尽的木炭上,是一根根竹筒子。

    满房竹筒饭的香气,盖过了这个房间里令人窒息的一氧化碳死亡的气息,凝固在房间里的每一寸每一角。

    他就那么穿戴齐整地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是安详。

    他走的同一天,当地新闻报道了另一件事,XX于当晚被人杀害,失血而死,时年三十。现场留下的那把菜刀,还有刀上的指纹,都证实了,那人是他所杀。

    一命偿一命,杀那人之前,他就已做好了自杀的准备。他要他给陈泽洋偿命,即使要赔上自己的命。

    我想,若不是为了照顾陈伯母,又在她死后守孝三年,他应该,早就在那人出狱的那一天,就会提着刀子过去了。一直忍到现在,不过是,替死去的他作为儿子尽到对母亲最后的孝道。

    陈泽洋死了,他便也跟着死了,剩了这副身体留在世上,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熬着,熬着。直到所有该做的都做了,才终于可以,清清爽爽地,带着他喜欢吃的竹筒饭,去那一端寻他了。

    我提前几天回了老家,和朋友一道,带着酒去他俩的坟前看了一次。

    他的坟紧挨着陈老师的,还是新坟,草皮刚长出新的翠绿的草,墓碑上,夫的那一栏,刻的是我老师的名字,享年四十三。

    我站在他俩的墓前,手中握着的那瓶祝福的酒,沉默了很久。我想起几年以前,我回老家顺道看他,也给他带了这个酒。

    他那时看着杯里透明的液体,拿到灯光下看了很久,问我:“这酒,能起死回生吗?”

    我摇摇头。

    “能时光倒流吗?”

    “不能的。”

    他对我笑笑,便放下了杯子,叹道:“那这酒,喝了又有什么用!”把杯子推给了我,让我重新倒回酒瓶去,别浪费了。

    “时光倒流,想做什么啊?”

    “我想和他一辈子做兄弟,看他成家立业,看他结婚生子,看他儿孙满堂,寿终正寝。若能这样,我情愿做他一辈子的哥,亲哥的那种。”

    若时光倒流,不做恋人,只做兄弟,至少可以如此相看到老。

    我把那瓶祝福酒,围着他俩的坟,倒了一整圈,在心里默默地祈求:下辈子,还要在一起啊,要一起活到百岁,到死。

    上完坟,我又和朋友去了他的那个私房菜馆。那里已经易了主,被改成了一个小茶楼。我和朋友象征性地定了个包厢点了茶水,趁朋友和店里老板搭讪的空档,偷溜进了后院。

    我站在院子中央,拿出我从相册里抽出的那张照片,对着眼前的景色一一看了过去。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不过,少了照片里那两张喜笑颜开的脸,少了那一丛苍天的竹林,少了三十多年相濡以沫和岁月静好的美好时光。

    我往后,再也不吃竹筒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