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水烧开了，让一让小心烫着。”秦母手上戴着两只颜色不同的手套，端着一只热水壶举高了穿过狭窄的通道。她一边往盛了虾皮紫菜的碗里倒热水，一边把秦峯撇开到一边。秦峯正发着呆，张母就把一盘扁豆递给他：“扁豆炒好了，先端出去再把他俩的茶杯拿回来，好准备开饭了。”秦峯端着盘子往外走，又被张芸叫住：“等等，还有个烫差一点，哎你们先吃吧，我在厨房里待会儿再来吃。”

    厨房里各种菜香混杂在一起，他的眼镜上起了一层雾气，鼻尖上凝固着几滴汗珠。客厅里两个大老爷们儿还在一边喝茶一边唠嗑，电视机里的相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开始唱起京剧。秦峯听不太懂这种艺术，看着屏幕里花花绿绿的脸谱和羽毛飞舞，脚步停顿在原地。

    还是张父率先发现了秦峯的不对劲，他拍了拍身边的座位：“怎么了，小峯？累了就过来歇会儿，陪我俩聊聊。”

    “是啊，有她们三个忙活着，不用你再进去瞎掺和。”秦父也说。

    张芸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东西放这就行，去休息一会吧。”

    窗户上结了一层冰晶，贴着大红色的窗花。窗帘上系着两只镶着金边的小灯笼，桌上已经摆放着大大小小近十个菜色，有的已经凉了，有的还飘着袅袅白雾。裹着厚袄子的两老坐在沙发上执着茶杯，厨房里依旧忙忙碌碌，人声与戏曲相互交融。

    秦峯眨了眨眼，将盘子轻轻放在餐桌上，却没有立刻前往张父秦父身边，而是去门边取下了自己的外套。他只低低说了句：“我想起来有事情没做，出去一趟，可能今晚回不来。别等我了，你们先吃吧。”就冲了出去。

    一推开门，冰冷的寒风就像是一把把利刃割破皮肤，身后母亲的呼喊和父亲的怒斥像是锁链拴住他的双脚。秦峯闭了闭眼睛，斩断锁链，飞快地跑出了小区。门口的门卫还睡得昏昏沉沉，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冷了的汤圆，一条大黄狗趴在门口，被秦峯的脚步声吓得“汪汪”大叫。门卫惊醒，见他匆匆忙忙的样子，揣着兜拉开窗户：“怎么了，在找什么？”

    秦峯嘴唇一颤，他眼眶逐渐染上红色，湿润的睫毛窸窸窣窣地抖动着落下泪珠：“我……我好像把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哎哟，这可不好办。你先别急，丢的是什么，我帮你看看监控。”门卫招呼他进屋，秦峯却摇摇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门卫看这三十多的大男人哭成副模样，越发放不下心：“你家里人呢，让他们陪你一起找啊。”

    却不想，秦峯听他说这句话，更是捂着嘴发出“呜呜”的哭声。这时恰好一辆出租车驶来，他赶紧叫住那辆出租车，不顾门卫的阻拦就坐了上去。很快他听到身后传来张芸担忧的呼声，他一关门，就把一切断绝门外。

    所幸出租车司机似乎并没有探人家长里短的兴趣，只是问了他往哪儿走，就不再多言。沉默的车厢里热得秦峯头晕，昏昏沉沉之中只有泪水不断滴在手背上，沁入掌心又被他握进拳头里，死死攥紧。

    那之后的多少个夏天，当风带着阳光拂过草原，当蓝色的丝绸飞舞漫天，当烛火点亮合家欢笑时，那个白发的少年独自一人，抱着他的白狼，远离人群坐在羊堆中，等待着秦峯回去看看他？又有多少个冬夜，他会在冰冷的黑暗中，将自己包裹在被子里，点着一盏黯淡的烛灯，指尖拂过一个个字，因为一些风吹草动而抬起头望向门外，又失落地垂下脑袋？

    一到新年，上海的街上就不剩几个人，出租车一路飞驰到小区对街。恰逢红灯，司机用上海话问：“对面是伐，我掉个头，你先扫码付钱。”

    秦峯匆匆扫了码，见还未转绿灯，就直接下车过个马路往家的方向飞奔。穿过大门，一路沿着砖瓦铺成的长路，两侧的树木飞快地往后滑去。终于，拨开霜雾和寒风，透过眼镜上凝结的冰晶霜花，红砖瓦墙和那四层高的小楼。一推开门，窝在花园里的查嘎立刻跳了起来，见来人并不是秦薰，又失落地原地转了两圈，看着菜园子里的花菜，恨恨地踢了两脚，还在圆润雪白的花菜上啃了一口。啃完了不吃，又呸呸两口吐得漫天飞花。

    “查嘎！”秦峯无奈又好笑地叫了声，抹了把眼睛笑道，“你等等，我给你弄点rou吃。”

    查嘎似乎是听懂了，立马变了张面孔，原本皱巴巴毛脸一下子舒展开来，吐出一截长舌头挂在一侧，不像是狼，反而像是一条傻不拉几的大狗。它“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跟在秦峯身后甩着尾巴，一会儿又跑到他面前跳两下，毛茸茸的大尾巴拍打在秦峯小腿上，颇有些小痛。平常秦峯并不会让查嘎跟着进门，今天却在查嘎坐在门口时对他招了招手：“过来。”

    “呜？”查嘎耳朵抖了抖，见秦峯没有反悔的意思，大爪子啪嗒啪嗒地踩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脏兮兮的脚印。秦峯从冰箱里拿出两块昨晚化冻的猪rou递给查嘎，没一会儿就被撕咬得地板上一塌糊涂。查嘎吃完了rou，恋恋不舍地又舔了舔地板上的血水，下巴上的白毛被血水沾成一缕一缕的红胡子。

    “呵呵，和你主人一个样。”秦峯忍俊不禁，拿了块新抹布给他擦了擦。查嘎不喜这种触碰，下意识张开血盆大口，又顿住片刻，最后只是轻轻在秦峯手上碰了碰，用怨念的眼神以示警告。秦峯被他吓得不轻，过后又笑了出来：“真的和你主人一模一样。”

    秦峯又取出几块小rou化冻，查嘎闻到味道吐出舌头喘气，秦峯好笑道：“这不是给你的！”

    “呜——”查嘎像是听懂了，失落地原地转了两圈，趴在地上。脑袋搁在两指交叠的爪子上，俩耳朵都可怜兮兮地贴着后脑勺，时不时用湿漉漉的眼睛偷偷看他，像极了被欺负的小狗。秦峯拿他没办法，只好又给了他两块rou塞牙缝：“这次真的不给了，听到没？”

    查嘎怎么可能听懂，只是兴奋地坐在一边舔牙。

    秦峯叹了口气，把锅里的水倒掉一半，本打算煮一锅牛腩的只能煮成咖喱。所幸家里有土豆和萝卜，也不用再去买了。他把牛rou简单翻炒到表面焦黄，往温水里注入一点料酒和事先准备好的葱姜，牛rou下锅盖上锅盖，转而开始煮饭。白花花的大米在深色的煮饭锅里晶莹透亮，只煮了一会儿屋内就都是大米饭的飘香。

    作为一顿年夜饭，光是咖喱还是有些过于冷清了。秦峯盯着冰箱里的食材犯起了难，就在这时，花园铁门被打开的声音传了进来。他连鞋都来不及换，急忙冲出去挡在楼梯口：“小薰！”

    秦薰见他在这儿也是一愣，难得地露出迷茫的神色，很快又被抗拒的神情取代。他皱着眉头：“你不是该回去过年了？”

    “我想着你一个人在家过年，多寂寞呀。”秦峯的手不自然地在围裙上擦了擦，又攥紧那层薄薄的布料，迟钝地勾了勾嘴角，“所以回来想说陪你吃顿饭。”

    “不用了，我不过除夕。”秦薰将他推开一些就打算往楼上走，“查嘎！”

    然而查嘎没有像以往那样从花园里窜出来，回应他的呼喊。秦薰疑惑地偏了偏脑袋，就听到熟悉的叫声从秦峯屋里传来：“呜呜！”他往屋内看去，橙黄色的暖光将查嘎雪白的皮毛包裹得柔软蓬松，大蠢狼一副被收买了的模样在屋里转来转去，还刨刨地板四处打滚，一边发出开心的叫声，一边连尾巴都要摇上天。

    “查嘎！”秦薰一跺脚，“过来！”

    查嘎眨眨眼睛，看着他纠结了一会儿，干脆躲到沙发后装作听不到。秦薰都要给他气笑了，开始用蒙语威胁：“你快出来，不然明天别想我带你去山里玩！”

    “嗷——”沙发那头传来一声悲痛欲绝的狼嚎。

    秦峯哭笑不得：“小薰，你别凶他……”

    “那是我的狼！”秦薰大声道，黑暗的走道里，秦峯看到他脸颊有点红，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秦薰见喊不动查嘎，只好扯开话题：“你回来干嘛！你快去找你的结婚对象，找你爸妈，去一起过年啊！你过来这里做什么？”

    秦峯挠了挠脸：“可我想过来啊……”

    “我说了，我不过你们的新年！”秦薰用力推开秦峯，男人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发出不轻的动静。秦薰下意识就想去扶他，又抿紧嘴唇，手握成拳头垂在身侧。他轻声说：“如果你觉得我一个人在家会寂寞，才回来找我的话，你不用这么做。我不需要你的这些顾忌和陪伴，你已经让我会错意过一次。你要是不想和我发展成那种关系，就不要再做这些会让我误会的事情。”说完，他背过身去，缓缓爬上阶梯。

    “小薰……”秦峯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可是我已经煮好了咖喱，加了很多辣椒粉。”

    秦薰忍无可忍，一拳捶在墙壁上：“所以说，你要是——”

    剩下的话语被堵在柔软的唇瓣之间，秦峯捧着他的脸，细细啄吻着青年桃粉色的嘴唇。舌头撬开他的唇齿，秦薰只怔楞片刻就回过神来，恶狠狠地咬在秦峯舌头上，逼迫他吃痛退开：“你做什么！”

    “我……对不起，小薰……”秦峯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低下头去，“我知道我这样很自私，推开你，却还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秦薰不语。

    “可是……”秦峯一手掩着双眼，声音逐渐变得破碎颤抖，“可是我想和你一起过年，不和你在一起，会寂寞的是我……小薰，我喜欢你。”

    一股蛮力扯开秦峯遮着眼睛的手，秦薰掐着他的下巴问：“真的吗？叔叔，我可以再相信你吗？”

    秦峯深吸一口气，不等他做出决定，秦薰又着急地追问：“你不会再骗我了对不对，你不能再让我等你那么久，最后告诉我你不要我！你这次一定会遵守约定了，对不对？”

    “小薰……”秦峯没有说话，只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秦薰没有再问，深深地吻了下去。这个吻是深情的，是愤怒的，将秦峯的嘴唇咬破，又轻柔地舔过一丝丝伤口，一点点挪到他的眼角，将湿泞抹去。

    “呀！”

    秦薰敏锐地抬起头，下意识将秦峯抱在怀里。

    “怎么了？”秦峯还未从刚才那个吻中清醒，迷迷糊糊地将视线汇聚在楼道口。张芸捂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相拥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