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书屋 - 耽美小说 - 微言杂录(独立超短篇/双洁/微猎奇/人外/克系要素)在线阅读 - 第九个故事 我的朋友回来了,在葬礼后的第七天

第九个故事 我的朋友回来了,在葬礼后的第七天

    我的朋友回来了,在葬礼后的第七天by这个六月超现实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连帽衫。”我摊开那团湿黏的白色布料,哦,真是糟糕,现在它或许已经不该被称作“衣服”。它被这些半透明的粘液毁掉了。

    从头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些许粘液落在了我的肩上,但很快干透了,无色无味,就像从未存在过。我就知道他是故意的!我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东西重新卷成团,丢进一旁的洗衣机里:“好吧,你也很喜欢它——但不要留下这些痕迹,拜托了。”

    当然,我并不是心疼,只是忍不住思索,在连帽衫、牛仔裤等都被浸湿后,衣柜里还剩下什么能遭受这样的对待?天哪,虽然我不愿意继续想,但这听起来真的太……了。更何况,我至今也不了解那些粘液的成分和来源,万一是唾液,或者别的体液?我甚至会在自己身上发现它们!

    每次我都会及时打住思绪,把洗衣球扔进面前的机器里,然后开启按钮,等它缓缓旋转。此时,上方的动静就会悄悄消失,我无从判断他的位置,可那股如粘液一般浓稠又黏腻的目光依然紧跟着我,不曾移开。说实话,这些天来我已经快要冷静下来,只是还缺少一个时机,以及和他交谈的勇气。

    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自己的朋友回来了,在他葬礼后的第七天。

    ……

    “我喜欢水。”那个夏天,海森翻开我桌上的宣传册,挑了挑眉,“但只限远观。”

    当时我还在劝他趁放假一起去玛拉海滩,太阳、海水和果汁,多美妙的组合!而且我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自己健身的成果,自从入学考试取得好成绩,我就将大部分空闲时间都放在了锻炼上,还稍微晒黑了一点:“我买了一条泳裤,腰侧有银色花纹,特别帅,我们可以穿同款。哼哼,这次我的身材一定比你好。”

    他屈起手指,往我额头弹了一下:“不可能。”

    我不服气,非要伸手去摸他小腹,这家伙明明成绩优异,却不像个书呆子。海森躲开了:“我记得你夸下海口,今天要把屋子打扫干净?”

    “喔……”他提醒了我。因为之前复习太疯狂,我没空打理屋子,所以现在到处都是速食食品的袋子、盒子,还有好几天没洗的脏衣服,就堆在有一段时间没清洁过的浴室地板。我不喜欢做家务,可阿姨偶尔会上门,要是被她发现,肯定会一顿唠叨,然后假哭说辜负了我爸妈的期望,没有把握教育好。

    对家人早逝的我来说,这真是不能承受的重量级关爱,因此我特意叫来好友,让他帮忙。啊,这又是另一个我嫉妒的点,他怎么连料理家事都如此熟练!

    听到我的感慨,海森斜了我一眼:“亲爱的,我希望你没有忘记,在我们成为朋友后,我一直在照顾你。”他将后三个字加了重音。

    我心虚地摆摆手:“哈哈,是吗,好像是哦……”

    准确来说,从前我们两家是邻居,但我们的爸妈关系却不如何。我爸妈觉得隔壁是信教的疯子,隔壁觉得我们是不虔诚的粗俗人,不过我和海森意外玩得很好,哪怕后来我们搬家了,我也仍旧选择了和他在同一所学校就读。正是在这个时期,我爸妈出了意外,海森“捞起”颓废不堪的我,督促我考上了高中、大学,直到现在,他还是我最亲近的朋友。

    我相信对他而言,也是如此,他是个嫉妒心有点重的家伙,从不喜欢我和别人靠得太近。

    “别傻傻站在那边,快一点,我要赶在晚上十点前回去。”海森又喊了我一声。

    我故意戳戳他的腰:“又是门禁?哎,你都成年了,你爸妈怎么还把你管得这么严?”小时候我就觉得疑惑,后来才明白,这也许和所谓的宗教信仰有关,海森不能晚归、不能喝酒,当然也不被允许婚前X行为。因此这会他和我一样,都是没谈过恋爱的家伙啦!

    海森报复性地扯了一把我的连帽衫绳子,我下意识后退,才听到他回答:“我mama生病了。她总要看到我,没办法,过段时间我搬出来就好了。”

    “你早就应该搬来和我一起住。”我捡起隐隐散发出臭味的食品盒,“我很善良的,不收房租,而且速食食品无限供应,只要你陪我去海边游泳!”

    “我再考虑考虑。”他笑了笑。

    我知道他担心什么。他妈似乎很不喜欢我们交好,哪怕之后她成功把我们一家逼走了,但海森不跟她一条心,这使她非常恼怒。正因如此,海森一直不松口,怕被她发现了,会将我们的生活搅得永无宁日。当然,他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很暴躁的中年男人,眼里只有宗教和发疯的妻子,从不关心这个儿子。

    不过在海森成年后,这样的束缚就能减弱了吧?我有些走神,还在构想我们去海滩玩、成为合租室友的画面。

    “你的手就不能跟着脑子一起动吗?”

    “哦哦,抱歉,我去拧毛巾!”

    那天海森和我打扫了整个屋子,送他出门时,我还在喋喋不休,向他强调刚才展示的泳裤有多酷,我锻炼的成果又是多么引人注目,我们一同去海滩必定会成为众人焦点,诸如此类。

    他哭笑不得,不知怎么耳朵微微发红,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即便他看到我大大咧咧在客厅换泳裤的时候确实表现得不太自在。最后他答应了,我立马高兴地发出怪叫:“呜呼!”

    “我要自己挑泳裤。”海森啧了一声。

    我朝他吐吐舌头:“我再考虑考虑!”

    然而,那个夏天我们谁都没有去海滩,原因很简单——海森失踪了。

    两个星期,我一直没能找到他,而他曾经告诉我的地点空无一人,就像他们一家仓促搬走了,连联络方式也被弃用。我不相信他故意不告别,所以我尝试报警,但一个年轻人与父母搬家是如此正常的事情,他们都把我当做恶作剧的混混。

    起初我很担心,渐渐地,我感到困惑和茫然,竭尽全力寻找一切可能有海森消息的人,可惜一无所获。他离开得太仓促,以至于入学档案还静静地躺在大学档案室,没有人来办任何手续,我甚至不清楚关于他爸妈的更多消息,毕竟这些年我们几乎不谈论他们。

    我失魂落魄地回家,屋子又脏乱起来了,不复那天他帮我打扫的那般干净。我丢掉了那条泳裤,是的,它仍然很酷,或许会有流浪汉把它捡走,可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海森去了哪里,是否还安全?我着实厌恶他爸妈,我不认为他们是好人,但我无从判断他们在海森的失踪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找不到他,仿佛他从没在我的世界存在过。

    失眠的病症从此纠缠着我,夜晚我比从前喝下了更多的酒,在保持清醒和陷入昏迷的边缘游荡。药物已经不起作用,但更重要的是,每当我感受酒精落入胃袋,醉意钻进我的大脑,我总期盼他会突然出现,指责我不该这么做。我没有放弃寻找他,即便是捕风捉影,只要是有关海森的消息,我都愿意去证实。

    混乱持续到三个月前,我开始做梦,梦里我们坐在沙发上,他在那头,我在这头,我们中间隔了一段距离。我想拉住他的手臂,但太冷了,他的身体比冰还要冷,而他的眼神悲伤,让我的喉咙干渴,心脏沉甸甸的。

    我问他:“海森,你还好吗?”

    “不,我不好。”他握住我的手,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好像衣领中被塞了雪球,“我在找你。”

    “我一直在这里。”我突然生出了一点怒气,“是你不见了!”

    海森愣了愣,好像听不懂我的话,然后他笑了笑,从眼眶的位置逐渐流出液体,不是血,是比眼泪更浓稠的半透明液体:“是啊,如果我闻到你的气味,我就会找到你。”

    我被吓到了,但他抓住了我的脸颊,迫使我与他对视,那些液体喷涌而出,就像海水将我的手、胸口全部弄湿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牙关打颤,却还是挤出了一点可怜的声音:“海森……”

    梦境骤然崩塌。

    之后几天我停止了喝酒,骨头发痒,我不断猜测那个怪异的梦是某种预兆,或者暗示,我重新振作。但这次,不祥的预感深深俘获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想要证明什么,是他依旧安好,还是他——

    警方突然联系了我。

    有赖于我屡屡打扰,本地警局的人都很熟悉我了,当他们得到消息,立即就想起我:“……怀疑是入室抢劫,现场非常混乱,但只有两名死者,你的朋友仍然不知所踪。”

    当地报刊披露了更多细节,比如这段时间菲力大道被大雨笼罩,案发现场满是水渍和血迹,但采访记者觉得沾在雨靴上的液体比水更浓稠一些;这对夫妇的死因被证实是窒息,颈部有明显扼痕,但凶手没有留下任何指纹;事发前,邻居曾听见这户人家中传来尖叫,但他以为是那个“重病”的儿子发出的,在搬家时,夫妇曾称他们的儿子患有精神疾病,不能独自行走并会时常呈现癫痫病症,看起来命不久矣。

    我对最后一点感到了无比愤怒,据我所知,海森是个强壮、帅气的年轻人,绝不可能突然患上所谓的精神疾病。紧接着,我又看到下一行,在案发现场搜出了违禁药品,用在正常人身上,会带来各种严重的副作用,甚至导致猝死。毫无疑问,是海森的爸妈购买了它们,我的胸膛急促起伏,一股怒气顺着喉咙涌出,但同时,我感到了无比悲伤。

    随着时间推移,那对恶毒夫妇被杀的案件并无新进展,反而是海森的失踪,越来越多线索冒了出来,拼凑出大概的真相:不知因为什么,他爸妈给他喂食了违禁药品,将他变成瘫痪在床、疯疯癫癫的模样,然后一家人秘密搬到了菲力大道。人们坚信海森已经被害死了,只是尸体下落不明,也许被埋在某处,也许被抛弃在某处。

    尽管他死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但通过官方的报告与人们的交谈,还有我自己的想象,我已经能体会到,被囚禁在家、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亲人害死的海森有多么痛苦。也许那些噩梦,就是他努力向我传达的、最后的情绪。

    于是我哭了一整天,哭到几乎脱水,好像一切值得我在意的事物都崩塌了。幸好阿姨发现了快要昏迷的我,她说,海森需要一场体面的葬礼。

    是的,他是那么骄傲又自信,怎么能离开得无声无息,连被悼念的机会都失去?大学里还留着他的档案,老师偶尔会问起他的踪迹,他是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我的挚友,我不能就这么自暴自弃。

    如我所料,葬礼上来了不少人,包括我们共同的高中同学,她穿着黑裙,眼睛发红,差点没忍住在众人中发出哭声。我记得她,她曾经追求过海森,但被无情拒绝了,所以我对她没有任何恶感,反倒有种奇怪的亲近:“你还好吗?”

    她接过纸巾:“我还是无法想象……他这么年轻……”

    “命运总是充满意外。”我疲惫地应道。

    闻言,她似乎迟疑了片刻,紧接着,她下定决心:“虽然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我也不清楚你们到底……但是,你知道海森喜欢你吗?”

    这个瞬间我的心脏仿佛停跳,葬礼已经结束了,只埋有海森生前用品的坟墓前静悄悄的。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从中捕获了怜悯,以及一丝自然而然的恶意,就像她犹豫了,却还是选择挑明,让我面临这辈子都无法放下对海森的愧疚的局面。对此,我只能颤抖着嘴唇,低声说:“我不知道。”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埋怨她,回来后我想了很久,我明白她的用意,她自私地希望海森的心思可以被知晓,哪怕我会永远无法忘怀。我也感到了庆幸,终于从她的口中,得知一向迟钝的我到底错过了什么。从前的拥抱、叮嘱还有看似玩笑的话语,原来都是出于爱,出于海森隐秘的暗恋。

    我再次沦陷在悲痛中,等我清醒过来,我已经在屋子的地板上画出了巨大的、亵渎的符号,那是我无用的尝试、疯狂的排解,卖给我信息的人信誓旦旦说,这是南美还是哪里用作召唤亡灵的法阵。我已经尝试过太多类似的东西,通灵板、见鬼游戏、镜子对话……通通不起作用。我只想再见他一面,我想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像在梦里那样浑身冰冷,用那双不断流出粘液的眼睛注视着我。

    为此,我不惜变成曾经最唾弃的、抱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从不曾听他亲口说过一句“我爱你”,我放不下。

    ……

    葬礼后的第七天,一如既往,我独自在散发着动物血液、油漆气味的地板上醒来。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听见了爬动的声音,然后是液体滴落的声音。我抬手摸了摸脸颊,粘粘的,像是某种黏液留在了上面。

    我下意识抬起头,很难说清楚当时我看到了什么,总之,下一刻我开始疯狂地颤栗,从脊背到四肢全部发麻,大脑一片空白。当我鼓起勇气再次把目光投向那里,惨白的灯光回应着我,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蜷缩起来,泣不成声。

    接下来,我的衣物、屋子的地板和墙面纷纷遭殃了,黏液分布在每一处,有时候我也会在自己胸口发现它们,就像有谁曾经贪婪地在那里舔舐。直到我最喜欢的一件白色连帽衫被浸透,我觉得应该找个时间好好和他谈一谈。哦,我并非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就是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他也不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只有他会对我有着如此深沉的独占欲。

    凌晨两点,我听见外面下雨了,晾晒在阳台的衣物可能正在风中轻轻摇晃。我睁开双眼,湿腻的触觉从手指开始,逐渐蔓延,仿佛我慢慢沉入粘稠的液体,又或者,他无微不至地包裹着我。出于祈求,我低声喊了他的名字。

    “……”

    他用一种不会钻进我耳朵的声音回应,真奇怪,我能在脑海里弄懂他的意思。海森正趴在我的身上,这些天来,他终于舍得离开天花板、阴暗的角落或者其他地方。他说,我不该做那些仪式,也不该碰酒精。

    “那我要怎么办呢?”我笑起来就像在哭,“我很想你。”

    海森从我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身体里探出了触手,好吧,那东西就像是“触手”,他迫不及待分开了我的嘴唇,又强行压下了冲动,停在那里。我听见他与从前一般的低沉声线,温柔极了:“他们厌恶我,他们称我为‘原罪’。我以为你也会拒绝我的接近,我一直不敢说出更多,但这从来就不是可以被隐藏的秘密。”

    我猜到了。

    他的死的确和暗恋有关,也许海森在某些时候暴露了端倪,那对被宗教冲昏头脑的夫妇无法接受一个同性恋儿子,所以他们决定控制他,将他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可惜海森并不悔改,他坚持这不是错误,即使现在他是一只不定形的怪物,被我从地狱里召唤回来……他一直不曾停下寻找我,所以他才会第一时间听到我的呼唤。

    “你会伤害我吗?”我问。

    海森勾住我的舌头:“不会。如果你接受,如果你愿意接受……我们会变得更加相像,我和你,你和我。”

    作为恋人的本能抑制了我身为人类的恐惧,我抱住他,任由那些湿黏、冰冷的液体打湿身体和床铺,就像被他亲吻:“我还需要一句话,一句你没有及时说出来的话。”

    “……我爱你。”

    于是我幸福地露出笑容,我不愿再思考,无论是我人类的部分被吞噬殆尽,又或者他怪物的部分被伪装覆盖,没关系了。我还记得那个夏天的约定,太阳、海滩和果汁,他一定幻想过我换上那条带有银色花纹的泳裤后会有多好看,那些潮湿的水覆盖过我的肌肤,会对他有多么大的吸引力。所以他不肯离开这个世界,他捕获了脑海中最后出现的、最渴望的东西,他依然深深地爱我。

    当然,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我的朋友回来了,在葬礼后的第七天,他成为了我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