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另一个海拔不高、皮肤黑黑的男生忽然扬长脖子喊:“诶,沈心,你看门口站着的是不是大飞子?” 沈心一听,唰地抬头。 一*学生像鱼群一样朝外涌,校门不宽敞,一眼望去,乌压压的人头。好不容易寻到一个狭窄的视野缝隙,沈心看到一个颀长清瘦的少年背靠门房窗沿,侧转视线在校门内来回逡巡。 “哥——!”沈心惊喜地原地上蹦,尽可能高地大力招手,“我在这——!” 沈飞隐约望见一只不停挥舞的手臂,一张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他定睛注视那一片人潮,沈心努力仰起的面容再一次出现。 他冲她挥了挥手表示看到了。 回家路途遥远,沈飞肩膀上甩着一只深蓝色的布袋,同行的一个女孩问:“飞哥,你从县里带了什么好东西啊?” 她目不转睛盯他后背,沈飞看她一眼:“没带什么。” 女孩撇撇嘴,明显不信。 沈飞也不想多说。 那个皮肤黑黑的矮个男生跳过来,滑稽地踮脚勾他肩,“大飞子,你要是在县城混得好,回头也带上我,我早就不想念了。” 他一脸向往和憧憬,沈飞下巴一低,看着他,喊他名字:“二毛。” 二毛嬉皮笑脸:“啊?” “多念点书,混也能混得好一点。” 二毛懵懵地眨了眨眼,沈飞把他手拿下去,整个人更加沉默。 渐渐,天黑了,寂静的山岭洒满月光。 到山间一条岔路,大家挥手告别,剩下兄妹二人踽踽独行。 沈心望望四周,缩了下脖子,说:“哥,还好你回来了,要只有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啊。” 沈飞踩到一根树枝,地面嘎吱一声,他抬手在她后脑勺上安抚地摸了摸,“我这不是请假回来了么。” 沈心听懂了,期待地问:“那你是不是以后每星期都回来?” 刚好手放在她脑后,顺势便拍了一下,沈心“哎呦”了一声。 沈飞说:“请假哪那么容易。少工作一天就少赚一天。还有来回车费,都是钱。” 沈心咬唇不语,过了会,闷闷说:“奶奶要是把钱收了就好了,你就还能念书,我也不用一个人走夜路。” 【傻不傻……】 那个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又一次在脑子里回响。 沈飞艰涩地闭了闭眼,微仰头,穿过枝桠茂密的暗黑色树影,望向寂寥天幕。 月儿弯弯,稀疏星辰。 无言片刻,他停住脚,“心心,你往前走,别回头。” 沈心不解:“干嘛啊哥?” 沈飞温和看着她,鼓励:“当我不在,你自己走着锻炼一下。” 沈心:“……” 到家时,夜色幽幽沉沉,沈飞借着月光避开院子里一块小水洼,沈心走在前面,先于他靠近屋门外,“哥,门上挂着锁,奶奶不在家!” chapter 16 两周后的一个午间,别墅外小雨霏霏,天空阴沉沉得仿若在酝酿一场浩大的洗礼。 林婶拿抹布擦拭桌面,踮着脚,弯着腰,身体几乎横在餐桌上。 忽然,腰间铃声作响,音量虽不高,但在静谧的餐厅内却显得格外惊人醒脑。 林婶急忙直起身,掀开围裙朝裤兜里摸,一只红色小灵通摸了出来。她朝餐厅外瞅瞅,生怕吵到谁,接着电话走到墙角。 掌心拢在嘴边,轻声:“喂,哪位?” 一个女孩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抽噎,用熟悉的乡音说:“表姑妈,我是沈心……” 林婶愣了愣,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是把电话号码写给过沈心,一听她明显在哭,忙问:“心心啊,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和表姑妈说。” 那边沈心的抽泣声一下变大,似是泪点一触即发,已然崩盘:“表姑妈,奶……奶奶去世了……” 林婶神经一跳,嗓子不由放大,急切下改用家乡话说:“怎搞的?你别哭别哭,你奶奶身体不是怪硬朗的吗,人怎么会没了?” 沈心泣不成声:“奶奶……奶奶跌下山,人没……没抢救回来……” 林婶想到老家那座大山,脑内嗡嗡作响。 沈心还在那头接着往下说:“表姑妈,二叔和二婶……不管我和我哥,我妈那边也……也不愿意要我们。二婶跑到我妈新家里闹,大宝奶奶说,我妈不把事情解决好,就不让她踏进家门。表姑妈,我好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哥不叫我给你打电话,可我除了找你,没人可找……” 大宝是她母亲改嫁后生的弟弟,大宝奶奶当然指的就是她母亲的新婆婆。这些林婶都知道,沈心住在沈宅的一个月和她相处得亲如母女,小姑娘打小缺失母爱,她对她好,她就主动和她亲近,帮忙做饭做家务,闲来无事还陪她唠家常,林婶对这孩子眼下的家庭状况基本都有了解。 可是,她打电话找她,她也帮不上忙啊,先不提远水解不了近渴,单是以她不远不近的身份,也使不上力啊…… 林婶现在思绪有点乱,只能问:“你哥哥有什么想法?跟着你二叔,还是跟你妈?” 沈心嗓音都绝望了:“我哥说他养我,谁也不跟……” 林婶心里一叹,倒是个有骨气的孩子。 “你现在人在哪?” 沈心一抽一抽地吸鼻子,说:“在……镇上……我在一个小卖铺里……” “你奶奶入殡了?” “嗯……好多天了……” “你哥呢,你哥现在人在哪?” “在大姨家……我妈也在……他们有话说,不让我在旁边……” *** 沈飞对父亲的记忆不深,那个脊背宽厚的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时才会回家一趟。他话不多,会给家里每个人带礼物,衣服也好,玩具也好,都不值钱,但只要他一回来,奶奶、母亲,以及年幼的沈心和他都会很开心。 那时候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都来自于他,后来他在工地出了事故,母亲没能禁得住娘家人规劝,改嫁到镇上一户人家,从此后,他和沈心便与奶奶相依为命。 一开始母亲还会每个月往家里送钱,后来新婆婆管得严,奶奶怕她婆媳关系恶化,没再收。 那个善良仁厚了一辈子的老人家省吃俭用供他和meimei上学,早早地驼了背,头发斑白,眼睛也渐渐有些昏花。他才刚刚开始挑起家庭责任,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她,他甚至已经向命运低头,却如此防不胜防、如此毁天灭地地遭来最重的一击…… 他失去了一个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沈飞靠在墙边,微微低着头。 面前坐着两个长相相似的女人,王兰芝和王兰馨。王兰馨是他母亲。 “飞飞,你别犟,这事你得听妈的,县城的工作别去干了,妈让大宝他爸给你在镇上找份工,你大姨他们家老房子暂时不打算拆了重盖,你带着心心暂时就住那,刚好离着镇中也不远,沈心不用住宿,她那笔贫困补助就能省下来,妈也能常去看你们。” 见他依旧一语不发地保持沉默,大姨王兰芝急了:“飞飞,你听你妈和大姨的,我们不会害你。你说你在外面打工,把沈心丢在学校住宿,别说你妈不放心,大姨也替你们心揪着啊。听话,你还小,大事面前还是要听大人的。” 沈飞还是低头不语,他头发有一个多月没修剪,长得又快,额前的碎发松松地垂落下来,遮住眉眼,她们看不到他的表情,正因为看不到,姐妹俩焦急又无奈。 王兰芝叹口气,看见meimei在旁边无声无息地抹眼泪,拔高声调一通埋怨:“你倒是说话啊,你看你把你妈都急哭了!” 转而又去劝王兰馨:“行了,你也别难过,大宝奶奶给你气受,你还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怪难得的了。那个词怎么讲来着,仁至义尽,我们仁至义尽了!” 王兰馨接过她递来的卫生纸擦眼睛,哽咽道:“我就是难过,我的两个孩子怎么命这么苦……” 带着哭腔的尾音都还没落尽,靠在墙边的沈飞突然离开墙壁,抬起头。 王兰芝和王兰馨余光里察觉到动静,先后望过去。 沈飞一张脸干净硬朗,没有任何表情。不知是否是光线的问题,他漆黑的眼睛暗沉晦暝,眸光深邃得像家里院子里那口年岁已久的老井,无波无澜,深不见底。 他平静缓慢地说:“妈,大姨,县城的工作我会回去辞掉。” 王兰馨目光涌动,和王兰芝对视一眼,悬在半空的心终于一点点回落。 可下一秒,又听见他继续说:“过两天我到合肥去找活,合肥是省会,机会多,赚钱应该也多。心心就让她继续住校,她自己会照顾自己,你们不用cao心。” 单听前一句只是气恼他固执不听劝,一听到下一句,王兰馨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王兰芝脾气暴,直接跳到他跟前开骂:“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啊?我和你妈还不是为你们好,你不领情就算了,你这样讲话多伤你妈的心!” 沈飞一边肩膀被她狠狠推了一把,他什么话都没说,借由身高优势,视线越过王兰芝看向母亲王兰馨,王兰馨满眼泪光,伤心难过得讲不出话。 母子二人的眼神在某一瞬间静静交错。 王兰芝满腹怨气,干脆撒手不管,怒瞪沈飞一眼后,转身对meimei说:“算了算了,由他们去。儿大不由爷,这兔崽子和你没感情,更不可能听你的,你就别管他了,过好你的日子就行。” 王兰馨流着眼泪,看见沈飞在jiejie说完话后沉默走出屋外,孤独清瘦的背影一转弯消失不见,泪水刹那间越发肆意。 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两块rou,王兰芝嘴上替她打抱不平,心里也不太是滋味。 见沈飞默不吭声地走了,她叹口气坐回去,摇摇头:“没见过这么犟的小子,他非要逞什么能。” “不是的大姐,他不是逞能……”王兰馨深吸口气,仰头看向天花板眨回眼泪,“这孩子像他奶奶,他是怕拖累我过不好日子,不想看到大宝奶奶和我吵……他是在我为着想啊大姐……” *** 沈宅。 林婶躲在窗沿角落柔声细语地安抚沈心,为保她心安,答应这两天就请假回老家看她,但其实她心里一团乱,完全不知道能帮到她什么。 挂断电话,林婶心事重重地转过身,沈国安不怒而威的身影陡然浮现于眼前。 她心脏一抖,他何时下楼来,又何时驻足于餐厅门口,她全然不知。 “老、老爷……”林婶不自觉绷直身体。 沈国安淡淡“嗯”一声,眼皮掀了掀,看不出喜怒:“刚在和谁通话?我好像听你喊了声心心,是沈心那丫头?” 林婶摸不透他心思,点头说:“是沈心。她家里出了事,给我打电话哭诉。” “哦?”沈国安思忖着阖了阖眼,迈开脚步朝客厅的方向走,“出了什么事,你过来和我说说。” 林婶一愣,她虽知沈心在的时候确实会讨老爷子欢心,但老爷子向来对谁都不亲善,之所以喜欢她也只是看她听话顺从,并非真的就入了眼,眼下突然对她的近况感兴趣,是发自真心的关切,还是出于其他?林婶不知,但却只能一五一十叙述清楚。 沈国安若有所思地靠坐在单人沙发里,左手搭沙发扶手上轻轻敲着,一脸的深不可测。 林婶毕恭毕敬候在一旁,动也动不得,说话也说不得,心情一时忐忑难安。 外面的雨势渐渐变大,天色也在不知不觉间彻底阴沉下来。秋风狂舞,树叶乱哄哄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