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节
最后还是一些出身赤贫的小兵把杂粮粥分食了,淌着眼泪回忆:“嗯,是俺小时候饥荒年间的味儿。” 潘小园无语凝噎。要改变大伙的饮食观念并非一日之功——是不是应该往里面加点糖?可这年头制糖业不发达,一斤蔗糖比一斤白米还贵。 终于,武松看不下去她跑来跑去的推销她的杂粮粥,在她第二十次穿梭于炊事营和谷米场间的小巷时,悄悄拉过来,问一句:“六娘,你这个……新食谱,真的不比白米精面要差?” 她连忙点头:“比白面精米还有营养呢!我特意搭配过!每人一日一升的口粮哪里够,把其中一半拿出来换杂粮,能换得三倍的量,那便成了每日两升,营养也不会差了。” 说完坚定不移地看他一眼,表示说假话是小狗。顺便拍拍他肩膀衣裳,蹭掉自己手上的灰。 武松还不满意,再问:“吃多了不会生病?” “当然不会,还……” 还能防止心血管疾病,预防肥胖,帮助通便……这个打住不说。 只是跟他强词夺理:“你瞧,饥年时大家都吃这些,吃了杂粮就饿不死,说明杂粮有救命的功效。” 武松忍不住哈哈一笑。这番歪理鲁智深都不会信。也只有在他面前敢这么胡搅蛮缠。 看四周没人,轻轻捋她一束垂下的鬓发,又问:“你还说,比寻常白粥白饭要管饱?” “那当然。”纤维素和蛋白质。 可随即又苦了脸:“其实这些东西完全可以替代米面,可惜大家都不买账……我得想想别的办法……” 武松笑了:“没关系。我小时候也没少吃这些。” 她心中一酸一甜:“那……” “但不能只给大伙吃这些。虽然能入口,也能饱腹,但一顿顿的都让大伙想起饥荒断粮,不是动摇军心么?” 她被一句点醒,这才恍然,有些不好意思:“你说的没错。” 自己虽然也是平头百姓,但毕竟是县城出身,基本的生活条件都有保障,有生之年也没经历过饥年灾荒。可她却差点忘了,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挣扎在温饱线下,对于饥饿的抵触深入骨髓——尤其是这些当兵的,大部分都是穷得没饭吃了,才投身为盗为匪的。 不禁微感羞愧,轻轻咬着牙齿,“那……那怎么办……” 武松忽然说:“我有个法子。你到伙房去,做给我试试。” 第245章 乳酪 这是让她给他开小灶?潘小园发扬奉献精神, 二话没说,跟着武松就去了。 说是伙房,也不过是几个草棚遮起来的土灶。几个伙夫正在筛面,空气里一片粉尘。 武松顺手从草棚架子上摘下来一截硬邦邦的腌rou, 说:“这个是缴获的北人军粮,硬得没法啃,好几个兄弟已经把牙崩掉了。” 潘小园不敢露出笑, 只怕显得幸灾乐祸。接过来,用手捏捏, 再掰掰,闻一闻, 几欲作呕:腥膻滑腻, 好像还是生的。 对女真人的牙口佩服到了极致:“你确定,这东西是他们拿来吃的, 不是用来杀人的?” 武松盯着那块硬rou, 垂涎的眼神一闪而过, 说道:“我在想,要是能把它给煮了……” …… 一顿饭工夫过后,潘小园从锅里盛出一碗热腾腾的羹, 笑道:“二哥, 尝尝?” 这是她、武松、还有炊事营几个伙伴智慧的结晶。先把硬邦邦腌rou尽可能剁碎拍散, 成为一小截一小截的硬rou块,再和粟米杂粮一起煮。腌rou本身自带盐分,一煮之下, 乱糟糟一锅杂粮粥,奇迹般地飘出rou香味来。 闻讯而来的一帮围观者都咋舌不下。rou是稀罕食品,杂粮是荒年果腹的渣渣,把这两样合到一起,不是暴殄天物? 潘小园小心翼翼舀一勺,率先尝一口。几十双眼睛盯着她脸上神情,仿佛都在问:“能吃不?” 她说不好是什么味道。齿间是粗糙的触感,小腌rou块被煮散开来,却没一点油腻,舌尖顶着一抹奇怪的烟熏rou香,中和了菽粟带来的辛拉生硬的口感。 “……” 不能昧着良心说好吃,然而比她那原版的杂粮粥,的确适口了很多。 武松见她不说话,接过剩下大半碗,一口气呼噜呼噜全喝了,对旁边的人笑道:“可以!好吃!你们都试试!” 潘小园喜出望外:“真的?” 武松撂下碗:“比我想的强。你让你手下的火头军尽管煮,先给我送,然后给卢员外、林教头、鲁和尚他们都送去。凡是有‘梁山好汉’名号的,一个也别落下。当今儿的晚饭。” 潘小园睁大眼睛,愣愣的看他。这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他们要是……不喜欢吃呢?” 武松大言不惭,“那就挨揍。” 真是惜字如金。简洁明了四个字,预示了无数腥风血雨。 她忍不住笑,轻轻掐一把他手腕,“这可是你说的!” 武松却马上变得乖顺了,认认真真朝她确认一句:“你说,这些东西真的吃不死人吧?” 她哭笑不得,合着这人自以为是冒着“生命危险”给她推广新产品呢? 连哄带劝,温言软语的给他定心:“我还能害你么?都是地里长出来的东西,能出什么邪?那rou要是真有问题,能把北兵吃得那么凶猛?我看不仅死不了人,还能把人养得壮些呢。” 武松点点头,没言语,却也没转身走。 轻声问:“还有事吗?” 两人身处加固过的城墙间壁里,一个不怎么热闹的小过道,外面忙忙碌碌的兵士离着八丈远。这会子忽然连喧闹声也静下来了。只觉得空旷城砖围着的只有他两人。 武松低头。看那一张略带疲惫的脸蛋上不掩璀璨颜色,眨眼望着他,朴素的衣裙随风微展,不由得心中一动。想跟她说几句无关的闲话儿,却一时语塞,想不出该说什么好。 两人都不闲,这一阵子除了商讨公事,少有独处的时刻。晚间各住各的男女营帐——主帅帐子里夜夜笙歌,成何体统,旁边的数万单身狗迟早要造反。不说别人,梁山扫黄大队长石秀大哥就肯定会非常的不高兴。他如今倒不敢对她真的有什么过分举动,但单凭一个白眼,足够让她哆嗦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她知他是腼腆害臊。这青天白日的,小巷子两头通透,没扇门隔着,难保没人突然闯进来。 低头一笑,捉住他一只粗糙的手,袖口轻轻往上一推。前几个月在忠义堂戴着镣铐一场大战,手腕伤得不成样子,尽管恢复速度惊人,此时也免不得留下些许斑驳,麦色的肌肤上,交错着浅红色的印子。 问他:“还疼吗?” 摇摇头。 她飞快在那印子上吻了一吻,极低极低的声音说:“今晚老时间?” 跟自己男人约个会,也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谁让如今这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呢。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脸上一热,往上一瞧,见他眼中仍是风平浪静的,盯着那些被她吻过的伤疤,无意识点点头,似乎没理解她这个暗示。 正当她纠结要不要再加一句解释,听他语气一本正经来一句:“穿那件红的。” 她耳朵根子一热,轻轻白他一眼,把他的手丢回去。看在他大方答应帮忙的份上,羞涩应允。 “我有三件红的。你说哪件?” 武松一愣,“……不就一件吗?” “三件。不会瞧不出区别吧?到底要哪个?” 比力气她不是对手,比脸皮,她什么时候输过? 看他被说中弱点,脸上红云飘起,为难之极。方才还是雄姿英发的带头大哥,这时候成了答不出题的小学生。 谁知他也狡猾,眼珠子一转,认真答道:“就你最早置办的那件。” 她无言以对,忍笑笑不出,高抬贵手饶他了:“好好,听你的。” 但还是要澄清一句:“不过……今儿不能陪你干别的,只能聊天。” 嘻嘻一笑,转身跑走。 一出巷子口儿,见到自己手下那些火头军,赶紧换成一副严肃的神色,吩咐:“这个……嗯,今晚上梁山的大哥们不吃别的,都吃这杂粮瘦rou羹。” 有武松帮忙强行推广,上行下效,底下小兵不敢不遵。况且见各位大哥们都自觉自愿的过苦日子了,大家心中感动,纷纷稀里呼噜吃了起来。 况且潘小园特意吩咐过,粥要煮得烂些,难熟的豆类杂粮都要用清水泡过才能下锅。再掺些原本就有的炒米细米;那腌rou也要反复冲洗过,去掉油腻腥膻。 女人家的细腻心思发挥了极大的效用:一锅锅煮出来,味道居然还不错。再配上咸菜丝儿,酱菜片儿,像模像样一顿饭。 又过两顿,明教军兵见梁山这边“吃糠咽菜”,把粮食留给自己,十分过意不去,主动过来请求分担。 可有些梁山兵倒不干了:“不给不给!潘嫂子这腊八粥不比别个,吃了不饿!” 满满的纤维素和蛋白质,还有rou味儿。糙汉们立刻吃出甜头来了。这东西比米粥面饼管饱! 都是生龙活虎大小伙子,一顿一斤饼,不出两个时辰也会落得肚子叫,只能熬到下一顿开饭。可“杂粮瘦rou羹”吃下去,肚子里胀胀的,到点儿没饿! 虽说“胀气”在中医里像是个不太妙的症状,放在饥荒年间那就是死亡的预兆,但眼见带头的那些大哥们都还生龙活虎的,也就没有杞人忧天的了。 当然,“胀气”带来的另外一个小小副作用,就是营帐里不时响起的排气声,听起来颇为不雅。但大伙糙惯了,对此也不以为意。 只有吴用、柴进、朱武这些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吞吞吐吐来找潘六娘,问:“娘子,这个……你手里的食谱还有多少,能换着吃吗?” 潘小园信心大增,连说可以——她还有更多压箱底的没试过呢! 第三件rou类替代食品,她心里只有三四分底,小心翼翼地先做了一圈调查:“喝过牛羊乳吗?” 北方天气寒冷干燥,种庄稼比较艰难,但是畜牧业发达。过去契丹辽国主政,燕山府北方草原上牛羊成群。金兵打来之后,城市居民和农户们避难不迭,牧民却要从容得多。骑匹马,赶着畜群消失不见,自己寻个水草丰美的角落,便能继续过几天太平日子。 因此乳品业也相当普遍。这里不同于东京城,在和平时期,一斤奶卖得比一斤酒便宜。眼下战乱频出,物价飞涨——一斤奶还是比一斤酒便宜。 幽州城里这些血性男儿本就是英武健壮的。潘小园毫不怀疑,倘若再给他们提供一天一斤奶,不出多时,就足以和精钢重甲的女真铁骑正面刚一刚了。 最起码,作为rou类替代,免得明教一群朋友衣带渐宽,丧失战斗力。 乳制品确是一个十分理想的蛋白质和热量的来源。只可惜并非汉人惯吃的常食。大城市里的确有不少乳酪、乳饼之类售卖,本从北方契丹人那里传来的,但也都已做成了适合汉人口味的改良版,是中产小资才能享受的小吃。 而梁山兵马大多出自贫苦农村,果不其然,问了一圈,惯吃乳制品的十中无一。 明教那边更不用说。有人至今不知道牛乳是香是臭,是黑是白。 上次缴获来的大批金军粮草,大伙满心期待地打开布袋,当即就被里面散出的味道熏得吐成一片:那些辫子兵平日里吃的,居然是发馊的奶块块,和根本嚼不动、可以当砖头使的牛rou干? 想来是人种不同。萧让当即开启了知识小讲座:“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据说海外西域有红毛人,顿顿吃生rou喝生血过活……还有南海侏儒人,吃土食沙……” 白白欢喜一场空。这些东西就放在仓库里,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以免臭味散出来。 但潘小园却知道,哪有那么大的“人种差异”,女真人汉人同样是人,几百年后世界大同,汉人食乳酪的比比皆是,而且还营养丰富呢。 她让人打开仓库,捏着鼻子,从里面挑了些味道不算太重的干白乳酪,当地叫做“奶疙瘩”。已经经过了近一个月的二次发酵,那味道简直暗黑不可言说。 她用清水洗过几遍,又切掉了发酵过头的部分,留下中间乳白色的小块,切成一片片的,看起来像一块块白腻腻的猪油。 几个联军代表被请到她的小帐子里,直直看着桌子上摆满的一叠叠奇形怪状的白色块块,神态生无可恋。 潘小园不跟他们客气,十分诚恳地说:“女真人能吃乳酪,我们汉人自然也行。大伙别小看这牛羊乳,当初奴家在东京售卖‘师师酪’,价格炒到一百文一碗……大家帮奴家尝尝,看是不是可以改进改进,推广作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