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约两公分厚的杉木板拼接的桌子,看起来不上档次。 然而却能敲的比整块的厚实木板更响。 审讯室里十分安静,砰、砰、砰的敲击声,回荡在狭小的室内,轻轻震动着刺客的胸腔。 不重,却似几根钢针,直插进他的肺里,呼吸困难。 良久,管平波给了刺客一个台阶,再次问:“你叫什么名字?” 刺客的喉结动了动,终是不愿真的不得好死,缓缓道:“江今北。” “你的兄弟叫什么?还有同伙么?” 刺客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追杀我们的,并非只有百姓。 老百姓三三两两的,便是想抓我们也没法子。 你不卖盐,百姓怨声载道,可那起子懦夫,没人鼓动也只会熬着,一直熬到死。 是好几个与我们有仇的地主,说只要抓到我们,就可减免地租。 又有盐吃,又有地租减,还有人出主意拿章程,我们才被逼的死的死,散的散。 不然就凭你不卖盐根本没用!他们饭都吃不饱,抓个蛋的土匪。” 说着冷笑,“地主没一个好人,我等着看你们狗咬狗的一日!” 又是一个失业农民么?土匪的构成有许多种,而失业农民无疑是让人最同情的一种。 似李德元那种杀人越货强抢民女的玩意,怎么弄死都无任何感触。 但对着这帮仅仅因为想活下去而走了歪路的人,杀起来总是难免沉重。 管平波有时想,若当时练竹没有路过,她会不会杀了大伯全家?说实话,她自己也不知道。 被逼到绝境的人,暴虐也不过一瞬间。 抽回思绪,管平波道:“你要是没杀过无辜,只报个仇抢个商户的什么的,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谭元洲脸色微变,忙在桌子底下踢了管平波一脚。 管平波笑笑,示意他稍安勿躁。 刺客惊愕道:“为什么?”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管平波道,“这一点上,我和你一样。 但我要核实你的身份,确认你没干过坏事。 所以,即便你达到我放人的要求,也得关上一阵子。” “你不计较我杀你?” 管平波用胳膊撑着下巴道:“你杀的了么?” 刺客:“……” “我耐心有限,给你半刻钟,所有事交代清楚。 不愿交代我当你认罪,立刻拖出去砍了。” 刺客稍作犹豫,才道:“我叫江今北,姚家村人。” 谭元洲冷笑一声:“贵村人才济济,土匪层出不穷呐。” 管平波皱眉:“你兄弟叫田威?” 刺客愣了愣,管平波通过悬赏,抓了好几十个土匪,难道她每一个都记得。 管平波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刺客道:“那你不是应该叫张金培么?” “对!江今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刺客有些奇怪的道,“我在道上没什么名声,田威也不会出卖我。 你竟听说过我?” 谭元洲:“……” 管平波:“……”江今北……张金培……这特么算不算普通话不标准引发的惨案?她们之前去姚家村没找到人,结果人家大大咧咧的送上门来,竟因口音问题没有发现,这都叫什么事!抽抽嘴角,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不一时,外头送了田威留下的鬼画符进来。 管平波接过,放在了张金培面前。 张金培看着那张画,脸色剧变。 管平波撇嘴道:“田威个骗子。 说姚麻子两个女儿漂亮,买了进来不亏。 结果人来了,两个黑丑丫头;又说他兄弟没干过土匪,功夫却好,补入战兵营不亏。 结果你土匪干的倍儿利索。” 张金培呼吸急促,瞪着管平波:“田威到底怎么死的?”你为何会用如此熟络的语气提起他? 管平波淡淡的道:“我杀的。” “为什么!?”张金培难掩激动,他不理解管平波与田威的关系;也不理解田威留下这幅画的含义!这是只有他们兄弟两个知道的秘密。 田威真的出卖了他?甚至为了抓他帮老虎营设下了圈套?老虎营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又为什么要杀了他? 管平波道:“他托我照应你。” 张金培不信。 管平波摊手道:“老虎营的饭好吃,他大概觉得你应该喜欢。” 张金培的双手,紧紧抓住束缚他的铁链,直抓到关节泛白。 良久,才略略平复情绪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就是托我照顾你。” “他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是个好人。” 旁边阴沉着脸的谭元洲险些被这句话给逗笑了。 管平波瞥了谭元洲一眼,又扭头问张金培:“这图什么意思?他说要你告诉我。” 张金培显然刺激太大,还没缓过神,有些心不在焉的道:“村外一座山,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小道,钻进去,可以找到一条溪的支流。 很细,但有水,便有许多蕨菜。 走到尽头,是几块大石头。 溪流就从石头缝里流出来。 石头上面,有一颗野生的桃树,桃子很酸。 还有猕猴桃,猕猴桃很甜……”说着,想起了小时候。 他们两个人找到的地方,所以每一次收获都比同村的小孩多。 猕猴桃可以挑到云寨去卖钱,换回好吃的麦芽糖。 可惜小孩子总是天真,以为那里真的没有别人知道。 实际上大人一直知道,于是在日子越来越艰难的时候,大人的镰刀砍向了猕猴桃的藤蔓。 因为藤蔓很高,不砍下来不方便摘取。 再然后,猕猴桃消失了。 低下头,看着昏黄的纸面上,仿佛看见了两个不识字的孩子,用拙劣的笔法,无数次在沙地上描绘着曾经最幸福的所在。 猕猴桃死了、蕨菜死了、野葡萄树死了,田威也死了……什么时候轮到他……去死? 管平波起身,往门外走去。 谭元洲跟上,待出了关押犯人的地方,忍不住问:“真要放了他?” 管平波道:“身手很好呐,我舍不得杀。” 谭元洲严肃的道:“营长!” 沉默了好一会儿,管平波又道:“再说我答应过田威。 人不能言而无信。” 谭元洲道:“你放了他也就罢了,若要留下他,你想没想过怎么跟营里的兄弟们交代?刺杀你的人都能放过,那别的事呢?” 管平波道:“田威的故事、姚麻子的故事,不都编成了戏,给大家演过么?除去你们依附窦家而活的,整个营里,没几个不被地主坑的。 他们若赶的上心善的地主,也不到老虎营里来了。 因此他们自能感同身受。 何况,日后打仗少不得收些俘虏,到时那些人不独试图杀我们,且定然杀过我们的人。 自古降将多如牛毛,从一开始就小气巴拉的,我们将来要不要做大?” 谭元洲还是不爽:“他差点就杀了你!” 管平波无奈的道:“都说了不要这么小气!” “你腰伤好了没?” “没事了!”管平波翻个白眼道,“你怎么比观颐还啰嗦。 越来越不像个爷们了!真奇了怪哉,我们营里便是女人,也是女汉子,你叫谁传染的啊?” 谭元洲:“……” 管平波思路转回,又道:“先别忙着放人,叫麻子嫂去认一认。 倘或他要走,确认了身份放了便是。 倘或他想留,不把他们那窝土匪交代清楚,是再不能的。 我家白米饭,是这么好吃的么?” 见谭元洲还没开脸,管平波拍拍他的肩,安抚道:“好了,白长了这么大个,心眼没跟着大点。 准你去揍他一顿,别下手太狠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