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节
郑志广坐了次位,余者还是按着朝堂排序落座。 虎贲军讲究效率,方坚早不习惯绕着弯子说话的旧俗。 落座后直接道:“听闻今日朝堂为括隐吵了一日,可有结果了?”郑志广摇头苦笑道:“能有甚结果?首辅次辅没说话,他们门下走狗为着是否启用告缗令争的脸红脖子粗。 亏得圣上有耐心听他们说了半日废话。” 所谓告缗令,就是为了括隐互相检举揭发的手段。 这一招可借地痞流氓之手直接摧毁中小地主,而真正的豪强因为有足够的钱豢养贿赂流氓们,基本毫发无伤。 朝廷固然能增加收益,却不过是饮鸩止渴,催发更残酷的兼并。 因为百姓的家底必定在浩劫中清空,完全处在对风险无丝毫抵御能力的状态。 可人吃五谷杂粮,怎能不生病?不花额外的钱?婚丧嫁娶亦是巨大的开支,加之淋尖踢斛层出不穷,刚从朝廷分到田产的百姓,不出三年,或是被迫卖地,或是主动投田,土地迅速集中,并且是朝最大地主手里集中。 久而久之,出现“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是必然。 所以,提出告缗令的,哪里是为了括隐,纯粹是为了拍马,顺道在乱象中浑水摸鱼,好肥自家。 今日首倡括隐的庞介然摇头道:“都是玩老了的把戏,谁不清楚内里的手段。 顾御史确为忠臣,听见告缗令就怒了,指着那起小人的鼻子跳脚就骂。 可他是个死读书的,叫户部侍郎钱选那厮拿着岁入的账本问他讨钱,又给堵回去了。” 户部尚书陈寿春苦笑连连:“诸位见笑。” 工部尚书李隆仁安慰道:“我们都是外来户,管不住下头人也是有的。” 郑志广道:“本地人有卵用。” 本是严肃的问题,众人却叫郑志广一句苍梧方言逗的笑出了声。 这是叫皇后娘娘传染了咋地? 郑志广浑然不觉,径自道:“他们果真不怕流民四起,冲的他们家业凋零么?” 方坚凉凉的道:“怕甚流民还能冲进应天不成?至于城外农庄,他们给护卫长工配上弓弩,打饿的半死的流民还不跟玩一样。 我们苍梧随便一个村武装,就能把上千的流民打趴下了。” 庞介然连连摆手道:“苍梧民风彪悍,不敢比,不敢比。” 方坚笑道:“凶悍归凶悍,有效管理才是关键。” 稍顿了顿,又把话题拐回来道,“无人提个正经括隐的法子么?” 郑志广道:“什么法子都不中用。 括隐就是剜rou补疮,历朝历代谁没干过,谁又成功过?说句到家的话,史上雄才大略的开国之君多的是,中兴之主名留青史的有几人?便是有那么三五个,看看他们能兴的年份,也能窥见其中三味了。 常言道不破不立,想在沙地上盖房子,使尽手段都是不能稳固的。” 方坚摇头道:“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大了可就烧锅了。” 庞介然叹道:“正是如此才为难。” 方坚道:“我这边倒是有个法子,可解一时之困。” 庞介然与同是浔阳人的陈寿春齐齐道:“请讲!”方坚缓缓的吐出四个字:“摊丁入亩。” 而后摸了摸胡子,笑道,“如何?” 第268章 成双 第65章 成双 汉语有着无与伦比的高度概括性,无需听细节, 光“摊丁入亩”四个字, 就足以让在场的诸位脑补出个大概。 众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良久, 郑志广道:“圣上必能同意, 但需得谨防豪强闹事。” 师照堂沉吟片刻,道:“方司长能否细讲讲?” 方坚从容道:“无非是征税按田产而非人丁。 不然为了逃避赋税,人丁流失, 税官为了交差,强行抢劫余丁的口粮。 哪怕是十税一的法令, 在此情境下, 也得涨到十税七八,百姓如何有活路?按田产征税则不同, 有田的缴税, 无田的不用缴税。 至少佃农可有生机了。” 说着,又将摊丁入亩的细则拿出来讲了一回, 并回答了郑志广等人提出的些许问题。 庞介然在心里琢磨了半晌, 赞道:“方司长色。色都想的齐全,不知是否上奏给娘娘看过?” 方坚笑道:“本就是娘娘吩咐, 我不过是来传个话罢了。” 几个新来的后党都震惊了, 知道管平波文武双全,却不料她竟有如此老练的手段。 陈寿春忍不住问道:“竟不是你们商议出来的。” 方坚道:“娘娘独自想的, 甩了书本那么厚的一叠章程与我,我连看了三天, 才吃透了。 她不独列举了政策实施的难度与可能遇到的问题,亦写明了摊丁入亩并非万全之策,不过治标不治本。 终究要靠王田,才可彻底解忧。” 提起王田,几个后党都有些尴尬。 土地过于兼并,他们当然是反对的。 可是王田制也接受不能。 官员不得经商,难道果真就两袖清风不成?便是在任上能贪点银子,不能为子孙留点什么,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不过摊丁入亩倒是看着不错,先混过了眼前再说。 方坚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几个大官,心里不住的冷笑。 怪道管平波在教育上殚精竭虑,为的就是将来有自己全新的班底。 这起子文人再是“眼光长远”,到了切身利益相关时,立刻缩了脖子。 从旧官僚体制中挣扎出来的人,根子早已烂透无药可救了。 他先前也只当摊丁入亩惊才绝艳,经管平波细细分说,才知道从农业上来说,该政策已是趋近完美。 但摊丁入亩无法刺激亩产提升,无法切实的解决衣食住行。 到最后,还是会回到原点的。 当然,管平波没说的是,摊丁入亩最大的弊端,不是什么“分摊不均”“减丁流民”的问题,而是稳定的自耕农,会成为资本主义萌芽的最大阻碍。 华夏从不曾有过真正的资本主义萌芽,正是因为自耕农生产规模狭小,手工业脆弱的不值一提。 如此禁锢的环境,基本上断绝了资本主义萌芽的所有可能。 历史书上宋明两朝的“萌芽”,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双方都怀揣着骑驴看账本的心情,友好的结束了会谈。 师照堂等人回到家中,立刻提笔写奏章。 接连几日,后党门生来往,做好了打硬仗的万全准备。 五月初四,师照堂上本请奏摊丁入亩,满朝哗然。 顾士章连生叫好,旧党却是据理力争。 令人奇异的是,林望舒与吴凤仪俱沉默不语,态度不明。 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再好的政策,因立场不同,自然会有人抵死反对。 一天并不够他们吵出个子丑寅卯,次日却是端午放假,不能公然吵架,就只好借着过节的由头,彼此串联了。 端午宫中有祭祀与宴饮,但因窦宏朗心情不佳、朝廷财政吃紧,不免有些冷清。 比窦宏朗更郁闷的是胡三娘,胡家前日被管平波亲自下场参了一本,大大小小的亲戚被撸个干净。 补入内务府的全是诸如肖、张、练、贺、沈等窦家正经姻亲,连珊瑚的哥哥都在里头捞了个肥缺。 肖、贺两家还好,一个是正经八百的国丈家,一个是平王妃娘家,搁哪都不吃亏。 败落的练家、被打压的窦元福的姻亲,实实在在的借着此事翻了个身,哪个不赞管平波一声好。 胡三娘这才醒过神来,合着自己被当了靶子,落了个鸡飞蛋打、身败名裂的下场。 看向管平波的眼神里全是怨毒。 宫宴没什么外人,如今后宫人数不少,也热热闹闹的坐满了整个花厅,看着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戏。 应天的戏班子,唱的自是南戏,窦宏朗压根听不懂,管平波也是神游天外,闹得戏台子后的班主紧张不已。 至半途中,近来被朝政折腾的焦头烂额的窦宏朗竟是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后宫妃嫔们更是大气不敢出,唯有管平波叫人搬了叠账本来,飞快的复算着宫廷内的收支。 妃嫔们与周围伺候的太监宫女齐齐无语。 扫完账本,天还没黑,戏已是唱完两出,不知该不该继续。 管平波把窦宏朗推醒,叫他回福宁宫去睡。 窦宏朗困的两眼冒泪花,真个打着哈欠回宫了。 管平波又打发走了妃嫔,自己带着甘临打马往军中去。 虎贲军内是全然不同的景象,大老远的就能闻见粽叶的清香。 对青壮汉子而言,什么都比不得rou香,遂今年管平波命后勤包咸rou粽与他们解馋。 这咸rou粽是岭东特产,别处不曾听过。 于是岭东籍的战兵全被后勤抓了壮丁。 不患寡而患不均,被抓壮丁的人不服气,其余的战兵只好替他们打几双草鞋感谢他们支援后勤。 来自各地的战兵cao着带着各色方言的官话,三三两两的围成小圈,一面打草鞋,一面唱歌闲话。 营地里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