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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日侨里的头面人物都到了场,以及租界与和平政府的协和人士。赤木,鹤原,森山,许亚明,林翼,还有钟欣愉,全在其中。许是为了刻意淡化军政色彩,海陆司令部和宪兵队的人都是有的,但都没有穿着军装。 日本总领事讲话之后,歌手上台领唱《君之代》,在后面伴唱的是一群孩子,上身一色式样的和尚服,下身短裤,最小的不过四五岁,大的看起来有十一二了。 一曲唱罢,主持人给大家介绍,说这些孩子是东本愿寺开设的保育院留养的日裔孤儿,借此机会募捐他们养育和读书的费用。 募捐的方式很有意思。舞台背景上挂下来一块布,上面写着预计需要的数字。负责教养他们的僧人拿出一本书,在来宾当中传阅。有意捐款者可以随便翻一页,起一个头,让孩子们背诵下文。如果背下来了,就算达成一笔捐赠,在那块布上做记录。 现场气氛热烈,许多人举手。 这情景却叫钟欣愉想起土山湾,以及徐家汇基督堂的慈善会。 更加怪异的是孩子们背诵的内容,因为在宾客中传阅的是一本福泽谕吉的选集。 “支那是天兴的富国,大河直达四境,有舟楫之便,金银铜铁,矿脉历然,沃野千里,可谓东方田园……” “日本人要大胆西渡,不断地采用西洋文明的利器,扩大贸易,伸张国权,将支那的四百余州作为经营事业的地方……” 有的段落很难,孩子们的声音稀疏下去,只有其中一个男孩例外。不管被抽到哪一段,他总是用一种稳定的语速和声调背诵着。 那其实是个很瘦小的男孩,和其他孩子一样剃了个近乎于光头的发型,头皮上只余极短的青茬,但不知为什么,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却显得比身型成熟许多。 主持人也注意到他,把他拉到话筒近旁。稚嫩的声音通过放大,在整个会场里回荡着。台下人给他鼓掌,有更多人举手,想要找出一段更难的,来试试他的本领。 森山也看着他,下颌微扬,蹙眉。钟欣愉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但那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森山随即举手示意。侍者以为他要捐款,麻利地把书拿过来。他却没接,与之耳语。一句话说完,侍者呵腰点着头,又返身跑到台上,转告主持人。 主持人欣喜地在台上宣布:“感谢巴川造纸的森山先生,我们今日全部的捐赠目标已经达成了!” 孩子们鞠躬致谢,所有人都看向这里,拍着手。 森山却笑了笑,低声对林翼解释了一句:“我只是不想再难为那个孩子。” 林翼竟也会意,说:“是因为他那种‘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但我根本不信’的眼神吗” 森山看着他,问:“你也经过这样的事,有过这样的感觉” 林翼摇摇头,笑答:“我没父母,也没进过学堂,我读的书都是自己印的。” 森山也笑起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他们对话的声音很轻,除了两人之外,大约只有钟欣愉听见了。她旁观着,却觉得森山脸上的笑容似乎与以往不同。 林翼会把这场戏演到什么样的境地呢她不禁有些好奇。只是可惜,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本愿寺的孩子们走了之后,台上又有歌手演唱,舞池里有人跳舞,酒水被一瓶瓶地开启,散到宾客之中。 钟欣愉看着,估算着时间,正想与林翼说话,先开口的却是森山。 他招手叫过自己的随从,又对林翼道:“我那里有一副陈焘的画,林先生是见过的。” “对。”林翼点头。 “阿吉不认得中国字,或许会弄错。麻烦林先生跟他一起跑一趟,替我去找一找,我想拿过来捐了拍卖。” 林翼迟疑,看了一眼钟欣愉。 森山又道:“钟小姐留下,陪我说说话。” 那是一种客气的,但不容置疑的语气。弹指之间,对话停滞。 林翼知道不对,钟欣愉也知道,但让他离开本来就是她的计划。 “你去吧。”她笑着说,走到他身边,垂下的手与他短暂地交握。 森山也说:“很近的,快去快回。” “好……”林翼应了声,和随从一起走出了影戏院。 不曾回望,脑中却还是钟欣愉最后的表情。莫名地,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直到摆臂时在西装口袋那里感觉到一段小小的硬物,他伸手进去摸索,不用看,就知道是那把她一直藏在衣服贴边里的裁纸刀。 下一秒,他转头,看了一眼森山的随从。那个叫做阿吉的年轻人,身上穿着黑白和服,袖着手。 影戏院内,森山走到角落里,找了张沙发坐下,并不看钟欣愉,只是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就像在召唤一个孩子,或者宠物。 这个温和的动作让钟欣愉战栗,但也只是心里的战栗而已。她走过去,坐下。 “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森山开口。 和着周遭的音乐与酒香,她如坠冰窟。 “我查过你们两个……”森山继续道,声音里带着笑。 “查到什么了”钟欣愉反问。一瞬竟也泰然,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玩二十一点输了钱就会气急败坏的孩子,她愿赌服输。而且,现在还没到牌局结束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