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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cao笔政就是立言,亦是不朽之业。” “‘立言’二字不敢当!不过,”杨乃武神色严肃中带着悲愤,“人情险巇,官场黑暗,我总算亲历过了,将来倒可以写点出来,聊当暮鼓晨钟。” “就是这话!报馆所鉴于杨大哥的,也正是这一点。”侯勋又说,“至于刻画形容杨大哥本身的劫难,如果自己不愿动笔,不妨口述,我来执文字之役。” 这一点是侯勋道出了本意,想以杨乃武和小白菜这个题材,编为戏剧。这件事,他早就表示过,须等到了上海再研究,此时仍然维持原来的说法。 “杨大哥既然愿意跟我一起走,行装可以开始整理了。”侯勋又说,“我大约还有十天的逗留,今天我就托人去问船期,至迟后天有回音。” “好!”杨乃武答说,“我们就作十天以后动身的打算。” 等侯勋告辞以后,杨乃武又陷入沉思之中。每当杨太太有话问他时,他总是闻声而惊,仿佛有什么不便跟她公开的心事,深怕被窥破似的。 这就使得杨太太不能不怀疑了! 不过,杨太太决不会cao切从事,她觉得首先要确定的是,自己是否存着成见,无中生有瞎疑心。庸人自扰的事,是决不肯做的。因此,她声色不动,非常小心地在观察。 这样到了第二天下午,詹善政跟侯勋将一起回上海的细节都商量好了。船票由侯勋代购,到上海之后如何安顿,亦不劳杨家费心,他们现在所要做的一件事是,八天之后到达天津,因为太古公司的轮船,是这天进大沽口。 这是很顺利的一件事,詹善政兴冲冲地回来,细说了经过。杨太太当然也很高兴,可是杨乃武口头上表示很满意,而实际上却并不怎么关心其事。 杨太太不但看出丈夫神情异样,而且也看出弟弟与她有同感。这就可以证明,自己不是疑神疑鬼,丈夫确有心思,决不可漠视。 于是,等杨乃武在院子里闲步消食时,她向詹善政低声说道:“你有没有看出来,你姐夫的神气不大对?” 詹善政很快地向外看了一眼,急促地说:“我早就想问你了,从昨天我回来那时起,神气就不对了。” 昨日詹善政回来时,正是她跟丈夫谈过小白菜之后,然而神情有异,是何缘故?心事重重,关注何事? 亦就可想而知。从詹善政的话中,她已获得证明,自己的猜测不错。 “别让他听见。”詹善政摇摇手,“回头到我那里去谈。” 詹善政住在另一个院子里。等杨乃武上了床,她说要跟弟弟去商量回南之事,避开丈夫,去谈丈夫的心事。 “他的心事跟我谈过,想跟小白菜见一面。” “原来早就跟你谈过。”杨太太颇感意外,同时也对弟弟颇感不满,“你怎么早不跟我说?” “说了惹是非!我为什么要多嘴?现在纸包不住火,我不能不说了!jiejie,若说他还想跟小白菜在一起,倒不见得,姐夫到底不是脑筋糊涂、分不出事情轻重的人!这只要看他对你说的那句话,唯恐伤了患难夫妻的感情,就可以想到他的本心。不过,他有许多话要跟小白菜说一说,问一问,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看,倒不如索性让他们见个面,话说清楚了,心里的疙瘩也就消除了,雨过天晴,好像从没有过这么一段孽缘,反倒能让姐夫振作起来,重新做人。” 这一口气讲下来的一大段话,说服的力量很大,杨太太终于同意了。 如何安排他们见面,当然是詹善政的事,但要看杨太太的意思,詹善政觉得不宜乱出主意。 细想起来,这件事要顾虑的地方很多,联络也不见得容易。首先要决定的一点,对杨乃武如何说法? 坦率相告,还是作为詹善政私下的安排? “话说得太直了,恐怕姐夫为了避嫌疑,不敢答应。jiejie,这件事只看你是不是完全信任姐夫。如果不信任,根本就不必多此一举。” 这几句说得很直率,但也很透彻,杨太太毫不考虑地答说:“我怎么不信任他?” “既然你信任,就不必说破,只当作我瞒着你,私下安排的好了。” “好!我也赞成这么做。”杨太太又问,“第二,小白菜那里怎么联络?我想,她婆婆与刘老太太那里是瞒不住的。” “要瞒也可以瞒得住,只看要不要瞒。” “能瞒最好瞒住,人多口杂,乱出些主意,而且会跟在她左右。他们要想说的话没法说,反倒生出些枝节来。” “这话不错,还是瞒住她们的好。” “怎样瞒法呢?” “有办法。”詹善政说,“现成有个人在这里:沈妈!” “对啊!我倒忘记这个人了。”杨太太说,“我明天叫她先到刘家去一趟,作为去探望她的干jiejie,得便就先悄悄告诉了小白菜。” “不!慢一点,先要把他们会面的地方找好。” 这又是一个难题。杨太太想不出什么地方合适,詹善政却是胸有成竹,已想到了一个地方,不过行不行,却无把握。 “有个地方,”詹善政说,“仁钱会馆的空屋很多,而且都是一个院子、一个院子隔开的,我想跟赵司事商量一下,临时借他的地方用一用,由边门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岂不甚好。” “不见得!会馆里那么多人,得知消息,来看热闹,他们什么话都不用谈了。” “这,jiejie你可以放心。我跟赵司事一见如故,交情很不错,请他保守秘密,他一定肯的。” “好吧!你明天就先跟赵司事去联络了再说。” 有了这个结论,这晚上的谈话,告一段落。第二天上午,詹善政起身,刚刚在洗脸,杨太太却又来了。 “我昨天想了一夜,”她说,“我要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詹善政一愣,心想,怎么又变了卦?“jiejie!”他的话说得很直,“我看这件事不如作罢!你既然不放心他们,就不必多事了。” “不是!你把我的意思弄错了。我要听听他们心里的话,果然难舍难分,我就成全了他们。” 这使得詹善政更感意外,正色劝说:“jiejie,你要好好想一想!” 杨太太的想法是,她为丈夫费尽心血,对小白菜实在谈不上什么恶感。如果他们俩真是难舍难分,非得在一起过日子不可,她愿意接纳刘老太太的好意,成全他们的好事。 “这是为什么呢?”詹善政想不出jiejie改变态度的原因,“你是怎么想来的?” “无非为你姐夫!”杨太太说,“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好人要做就做到底!好比修行一样,快要功德圆满的时候,忽而松手,就会前功尽弃,太犯不着了。” 这就是说,她对丈夫一直都很好,唯有最后这件事,近乎自私,则以前对丈夫的种种好处,似乎都消折了。她这样做法,当然会在亲友中博得一个贤惠的名声,可是只务虚名,不顾实际,是不是聪明的办法? 詹善政并不反对她的想法,不过他觉得有义务提醒至亲骨rou。“jiejie,”他说,“亲戚朋友称赞你贤惠,我亦有面子。不过,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对人家看不顺眼,自己跟自己生闷气,懊悔做错了事,可就晚了。” “不会的!”杨太太说,“我想过,人心是rou做的,我这样子对待他们,他们一定也会敬重我,决不会故意让我受气。” “这也不一定,万一给你气受,你怎么样?” “那也是命中注定,我决不悔!” “这就没话说了。”詹善政点点头,“好的!等我来安排。” 安排在仁钱会馆见面这件事,接洽的结果,非常圆满。会馆中有一个偏在东北的院落,自成门户,进出可以不由大门,这个院落,专供家乡的达官,进京公干时暂住,平日关闭不用。现在借用个半天,自无不可。同时,赵司事亦接纳了詹善政的要求,对杨乃武、小白菜秘密相晤这件事,决不泄露。 “那地方我也看了。一个四合院子,两面有门,西面的门一关断,跟会馆就不通了。东面的门开出去是个偏僻的小胡同,进出不怕有人看见。” “好!”杨太太说,“现在用得着沈妈了。” “慢慢!”詹善政说,“我想与其找机会预先约好,不如想个法子直接把沈媒婆、小白菜约出来,然后耍个花枪,拿沈媒婆调开,小白菜送到会馆,岂不省事?” “能这样当然最好,不过这个法子不好想!” “总想得出来的。”詹善政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欣然说道,“容易得很!只说袁大老爷那里还有手续未了,叫沈妈到刘家去一趟,将沈媒婆、小白菜约了出来,这样就一定可以瞒过刘老太太了。” “约出来以后呢?怎么样拿她们婆媳调开?” “到时候再说,总有办法的。”詹善政说,“现在要定个日子。” 这实在是急不得的一件事,因为安排这样一个约会,就像编织花样精巧的网络那样,要按部就班,一点都错不得,否则就会节外生枝,搞得一团糟。同时又在丝毫不动声色的情况下进行,谋定后动,动必有成,更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去部署。 因此,杨太太说:“这件事我帮不上你的忙,都交给你了,我听你的信息,你要怎样就怎样。” “好!”詹善政说,“我马上就去办,怎么一个情形,我随时会告诉你。” 等杨太太走了,詹善政好好思索了一会儿,自己有两个帮手可找,一个是沈妈,一个是赵司事。就眼前来说,要找的是赵司事。 这一次是要重重拜托他,而且事情要从长计议,所以詹善政先写张条子,派客栈伙计送到仁钱会馆,约赵司事在陕西巷一家广东馆子吃晚饭,说明有“要事奉恳,务必赏光”;同时关照客栈伙计,要等回信。 回信是“准时奉扰”。约的是六点钟,詹善政五点钟就出发了。陕西巷是“八大胡同”之一,有名的销金窝。华灯初上,正是纸醉金迷方兴未艾之时,笙歌嗷嘈,人语喧哗,这里实在不是谈正经事的地方,心里倒不免懊悔,但既来之,则安之,只好在约定的那家馆子坐等。 不一会儿,赵司事匆匆而至。跑堂的伺候了茶水与毛巾,随即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一份菜单,一副笔砚,另外有一叠三寸宽,五寸长的笺纸。 “你老是先点菜,还是先叫条子?”跑堂哈着腰问。 “先点菜吧!”赵司事说。 点过菜,就得写局票子。赵司事执笔在手,看着詹善政,意思是等他报名字。 “我没有什么熟人,而且——” 赵司事会意了,“你先把菜关照下去。”他遣去了跑堂,问詹善政,“你要谈要紧事,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地方?” “我一时想不起有什么馆子,”詹善政笑道,“记得经过这里,有这么一家广东馆子,就约了在这里。其实也无所谓,你有相好,尽管叫来。” “那就索性等一下,等谈完了再说。” 于是叫局之事暂且搁下,等菜上齐了,跑堂的放下门帘,詹善政方始谈到正事。 “赵兄,我有件事跟你商量,我想把小白菜约出来,又要避开她婆婆,你看有什么办法?” “这,法子很多。”赵司事先反问,“你总有打算吧?” “我想冒用袁大老爷的名字——” “袁来保?”赵司事打断他的话,“他回去了。” “回去不要紧,不过冒个名而已。等把她约出来以后,再跟她说明白,也不要紧。” “其实用不着这么费事!只要我去一趟,要她们婆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 赵司事有这样的把握,詹善政自然大为高兴,替他斟满一杯酒,笑嘻嘻地说:“老赵,那就郑重拜托了!不过——” “你不要忙!”赵司事抢着说,“其中的道理,我当然会告诉你。” 他慢条斯理地一面喝酒,一面告诉詹善政,说葛品莲埋葬在会馆的义冢以后,小白菜尚未去上过坟,就用这个理由招邀,绝无不从之理。 一提到这点,詹善政脑中很快地浮起记忆——小寡妇上新坟,在江南也是一景,清明前后,绿野青山处处可以发现一身缟素的年轻寡妇,在一抔黄土面前,焚着纸钱,哀哀痛哭。这种用“梨花带雨”来形容的凄艳,确能动人心魄,常是不期而然地会寄予关怀。年纪轻轻,成了孤鸾寡鹄,一生的日子正长,怎么打发得完?若是正在求偶的男子,更易逗起绮思,一颗心热辣辣地,别有一番滋味。 詹善政的妻子,未过门就因暴疾去世,接着因为杨乃武这件冤狱,为至亲奔走营救,没有心思也没有工夫去想到早应成家。因此,此刻一想到小白菜上新坟的光景,心头不免有异样之感,等他定定神重新注意到赵司事所说的话时,已经漏了一大段了。 “我们就这么办,”赵司事问,“你看怎么样?” 詹善政茫然不知,他只知道从话中去想,赵司事已经定了一个办法,而自己没有听见。倘若追问,会引起人家的诧异:心不在焉,在想些什么? 就这迟疑之际,已使得赵司事困惑了。詹善政有些慌张,不由得连声答道:“好,好!就这样!”话一出口,自己警觉,得要好好想一想,怎么样能让赵司事把他所说的办法,再讲一遍。 赵司事当然不会猜得到他的心事,自己去掀开门帘,将跑堂的喊了进来,准备“叫条子”。 “你没有熟人,我保荐一个,如何?”赵司事提笔在手,向詹善政问说。 詹善政的脑中,还残余着小白菜的倩影,根本就没有召妓的兴趣,但有求于人,不能不凑人的兴,所以点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赵司事挥笔写了两张局票,交给跑堂,同时吩咐,再添一斤“南酒”。 这是一个机会。詹善政心想,此时不问,回头姑娘一来,就问不成了。这样想着,便很谨慎地问:“老赵,你刚才说的那个办法,是不是很妥当?不妨再研究一下。” 原意是想他把他说过的办法再讲一遍,不道赵司事反问一句:“你说怎么不妥当?” 一次尝试不成,不能再作第二次尝试。詹善政此时想得了一个补救的法子:破功夫不着,明天起个早赶到仁钱会馆,只说头一天酒喝得多了,所谈的正事已记忆不清,要求赵司事再说一遍,不就完全弄清楚了。 想到这里,愁怀一宽,等叫来的姑娘一到,逢场作戏,放浪形骸,很有了些酒意,回到客栈,闷头大睡。 第二天红日满窗,方始醒来,回想昨夜的一切,居然记得应该及早去访赵司事这件事。伸头看一看钟,已快九点,不觉一惊,赶紧起身。 漱洗刚罢,杨太太来了:“我来过两回了。”她说,“昨天怎么喝那么多酒?” “赵司事兴致好,不能不陪陪他。” “你们谈得怎么样?” “很好啊!”詹善政答说,“葛小大埋在义冢地之后,小白菜还没有去上过新坟,赵司事说,可以用这个理由,把她邀出来。” “这倒也对!那么,”杨太太说,“要定个日子啰。” “是啊!今天还要跟他碰头,等我回来再说。” 杨太太有些困惑,话好像不大接得上头。哪一天邀小白菜出来,应该看自己这面准备的情形而定,与赵司事的关系不大,何必再跟他联络以后,方才定夺。 “约定的时间到了,我得快去了。” 詹善政不容jiejie再问,匆匆而去。一到仁钱会馆,才知道赵司事已到刘家去了。心里不由得着急,显然的,他到刘家,就是替自己这面去接头,而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赵司事在那里谈好了,自己这方面却毫无准备,两下脱节,岂不荒唐。 因此,他必得在那里坐守。直到中午,方见赵司事回来,随即迎上去说:“老赵,昨天我酒喝得多了。 谈的那件事,竟有点记不太清楚,真正是笑话!” 赵司事一愣,“不说得明明白白的吗?”他说,“今天一早我先去一趟,告诉她要上坟,看她定在哪一天,我再回来告诉你。” “是,是!”詹善政敲敲额角,装作完全想起来的神气,“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她定在哪一天?” “现在谈不到了!”赵司事说,“事情大出意外,谁也想不到的!小白菜此刻在大悲庵。” “怎么?”詹善政问,“怎么到了尼姑庵里了呢?莫非做了尼姑?” “那倒还没有!不过已不肯回刘家了。” “那,那是怎么回事?跟刘家发生了什么冲突?” “不是,不是!说起来也是碰巧了。”赵司事说,“等我先大略告诉你,还要跟你商量,如何挽救?” 原来大悲庵离刘家不远,只隔着两条胡同。庵中的当家老师太,法名净慧,与刘老太太很投缘,经常在刘家走动。小白菜在那里住了不多日子,已见过她三回了。 一遭生,两遭熟,到第三次见面,就无话不谈了。小白菜自感前路茫茫,向净慧求救,如何方是安身立命之方?净慧劝她忏悔宿业,因而说法,畅谈因果。 她说:有因必有果,生死轮回,而因果如影随形,万年不断。所以说:“欲问来生果,只看今世因。” 小白菜与葛品莲原有前世的恩怨,今生加上与杨乃武的孽缘,越发重重纠缠,来世仍须受苦。 这话说得小白菜毛骨悚然!问到闪避之道,净慧还是那句话:忏悔宿业。可是,宿业却又如何忏悔呢? 净慧一时口滑,说了句“唯有出家,斩断尘缘,方是一了百了”!小白菜就此深印入心,到晚来跟刘老太太说,要遁入空门。这话,她以前也说过,但只要迎头一拦,就不再往下说了。刘老太太只当她又是想到就说,不是认真的念头,所以笑笑不答。 哪知第二天上午,她悄悄出了刘家后门,寻到大悲庵,跪倒在菩萨面前,解开发髻,一剪,将长及腰际的一头黑发,齐项剪断。等知客的尼姑发觉,赶来抢救时,已是纷披满地,发断不可复续了。 这下子惊动了净慧,等她一出来,小白菜跪在她面前,只道“老师太慈悲”,要在大悲庵做尼姑! 净慧怎肯应承,赶紧派人到刘家通知。刘老太太大惊,而沈媒婆大哭,赶到大悲庵苦苦相劝,小白菜执意不从。她有个不易驳倒的理由,说是当年与死去的丈夫口角,发誓要削发出家,结果口不应心,就为了这个缘故,以后才吃了那许多死去活来的苦头。今番决不能再打诳语了! 这件事搞得很尴尬。净慧不想一句话惹出这么大一个麻烦!而刘老太太原是好心收容,谁知结果是小白菜出了家。这话传出去,只当刘家容不得她,方始出此下策,名声很不好听,所以觉得十分无趣。至于沈媒婆,后半世的日子都靠小白菜这个指望,一下子砸得粉碎,那份伤心自然更不用提了。 “这是昨天上午的事。”赵司事说,“小白菜至今还在大悲庵。刘家一筹莫展,不过等我一去,刘知府认为事有转机了。” “刘知府?” “是的,刘知府。他家老太太有了麻烦,刘知府当然要出来想办法。读书人到底不同,事情看得很透彻。”赵司事说,“他是因为看到我才触机想到的。他说,小白菜周围的人,都可以放得开,因为没有什么感情。不过有一个人放不开,就是令亲。” “嗯,嗯!”詹善政点点头,“请你说下去。” “刘知府说,如今只有请杨某人去劝一劝,或者能够挽回。如果杨某人都劝不醒,那就只好听其自然了。为此,刘老太太特要我来跟你接头,你看怎么样?” 詹善政想了一下答说:“这件事,应该可以办得到。不过,怎么劝法?” “这一层,刘老太太跟刘知府都说了,最好是能够劝得她打消出家的念头。如果真的要出家修行,也不必在京里,先跟刘老太太回去,哪怕替她造一座‘家庵’,也是办得到的事。” “这——”詹善政问,“如果能劝她打消出家的念头,那么,以后呢?” “以后再说。”赵司事想起来了,紧接着又说,“刘老太太不是原就有安排的吗?” “那个安排,还在舍亲考虑之中。”詹善政又说,“如果愿意领受刘老太太的好意,当然没有疑问,倘或事实上办不到,舍亲就不便去劝她了。” “怎么呢?” “你想,如果小白菜说:好!你叫我不要出家,我就不出家。可是,将来怎么办?那一来,话就说不下去了。” “你先不管它!”赵司事说,“事情很急。请你先跟令亲去商量了再说。” “好!” “那么,我下午等你的回音。” 辞出仁钱会馆,詹善政一面走,一面将整个事件又重新回想了一遍,认为很难劝得小白菜回心转意。 因为她之想出家,蓄志已久,而此番又并非受了什么外界的刺激使然,而是真的一心想忏悔宿业!她自己觉得过去受苦,是因为发誓出家,口不应心,欺骗了菩萨所得的报应,然而,又何敢一骗再骗? 回到客栈,自然是先跟他jiejie说知其事。 杨太太当然很惊讶。不过脸色有很明显的变化,先是困惑,继而平静,终于为难地久久不语。这使得詹善政很奇怪,怎么样也想不出她为难的原因。 “有句话我很难出口。”杨太太说,“我要说了,人家一定以为我是私心。” “跟我说有什么关系呢?” “我倒觉得她既然有了这个一了百了的打算,就不应该再去打动她的凡心。” 对这个说法,詹善政大出意外,“到现在为止,只有jiejie你一个人赞成她出家。”他说。 “一个人的话不见得错,大家都说的话不见得对。”杨太太冷冷地说,“我自己觉得旁观者清,并没有什么私心在内。” “jiejie你不必多心!我知道的。” “你知道,别人不知道,所以我还是避避嫌疑的好!” 这使得詹善政很困扰,怔怔地望着jiejie,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不过问这件事,你自己去问你姐夫,随他自己意思做好了。” 名为不过问,实际上已经过问了,而且做了决定:不赞成这件事。詹善政知道又遭遇了麻烦,心里非常烦恼。 “怎么?”杨太太见他不开口,反而问他,“你有啥为难的地方?” “我当然很为难。”詹善政懒得再用心思,实话实说,“第一,你明明不赞成去劝小白菜的,我不好多事;第二,就算我多事,跟姐夫去说了,他一定会问我,先跟你说过没有,我没有办法回答他。” “你用不着为难,我跟你说明白好了!第一,是我叫你去跟他说的,这件事不与我相干;第二,他问到我,你说我不知道这件事。” “没有你的同意,姐夫不敢去的。” “如果他真是这么说,你再来告诉我。”杨太太说,“我自有办法让他去。” “这样说,我就更不必多事了。” 这姐弟俩心思都很深。在詹善政想,杨乃武之不敢到大悲庵,能不能劝小白菜,关键都在他jiejie身上,既然如此,何不她直接采取行动? 意会这一层,杨太太好好想了一下,觉得弟弟的话很有道理,便毫不含糊地说:“好!这件事交给我。” 詹善政得此承诺,有着如释重负之感。不过,赵司事那面还有交代,因而问说:“我怎么去回报人家?” “不是说下午给他们回音?”杨太太说,“你多带点零用钱在身上,出去逛逛散散心。过两个钟头回来,我就有回话给你了。” “好的。”詹善政起身就走。 “慢慢!”杨太太又拦住他,“大悲庵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只说离刘家不远,要请赵司事带了去。”詹善政又问,“jiejie,你自己要去劝她?” “不一定。” 詹善政不再多问,扬长而去。 杨太太先得静静地想一想,她有把握可以促使丈夫去劝小白菜离庵回刘家。不过,对于这件事的后果,她要考虑,不能只为自己博个贤惠的名声,强作解人,将不可能的事,很勉强地变成可能,为将来留下很多麻烦与痛苦,那就太不理智了。 在诸般考虑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丈夫对自己怀着歉疚之心,只要一谈到小白菜,先就惊慌失措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但无法让他说心里的话,甚至平静地交谈都不可能。 既然如此,则就可想而知,要丈夫听从自己的劝告,到大悲庵去走一遭,也是不可能的! 因此,她想到弟弟的话,问她是不是打算亲自到大悲庵去劝小白菜,离庵回家。当时以为他的想法有点怪,此刻思量,倒不失为办法之一。 此外,还有一个办法,直接上刘家去看刘老太太与沈媒婆,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能有让小白菜回心转意的法子,她乐于出力。这样做法,光明磊落,十分正派,她觉得很可以一试。 不过,她很冷静,并不钻牛角尖似的,只朝这一条路去想,各种可行的主意,如何进行,一个一个在心里提出来考量。最后得到了两点结论:第一,自己要插手管这件事,少不了用沈妈做助手;第二,不管怎么做,先得跟弟弟商量好。 于是,等吃过午饭,杨乃武休息时,她先将沈妈带到詹善政那间屋子里,把这件“新闻”告诉她,顺便听听她的意见。 对于小白菜的一切,沈妈仅知道她与她婆婆已为刘家所收容,不久带回浙江。至于刘老太太的那番好意,以及詹善政在私下安排她跟杨乃武见面等等情形,丝毫不知。此刻,杨太太告诉她这件“新闻”时,仍然是有所保留的。 “我听说,小白菜在大悲庵自己剪了短发,一定要在那里出家,多少人都劝不听,这不是很奇怪的事吗?” 沈妈自然感到惊愕,不过很快地变成早在意料中的表情,“她早就想要出家了!不过,”她说,“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你看,”杨太太问,“她是出家好,还是不出家的好?” “很难说。”沈妈摇摇头,“花花世界也不是容易看得破的,出家容易还俗难,将来只怕有懊悔的日子。” 这两句话,颇为杨太太所重视。小白菜的过去与未来,她都替她想过,唯独这一点没有想到。照此看来,劝她先离庵回刘家,并不错。同时她也得到一个启发,已想到有几句很有力的话,可以劝得小白菜不能不听从。 因为觉得沈妈并非毫无见识,她认为多告诉她一点内情,亦不要紧,因而又说:“刘老太太为这件事很着急,好意收容人家,结果搞成这个样子,岂非没趣?更怕外头说闲话,以为小白菜在刘家受了多少委屈,所以赖在大悲庵不肯回去。这不是天大的冤枉?” “是啊!不过,顶着急的,一定是她婆婆。” 沈妈对她的这位干jiejie沈媒婆,既无好感,亦无恶感,只是就事论事,将沈媒婆在小白菜身上所寄托的希望,就她所知细细讲给女主人听。不过,最后有句话,却颇具警惕的意味。 “她媳妇是个麻烦,最好少招惹!”沈妈说,“媳妇跟婆婆的想法不同,帮了媳妇招婆婆的怨,犯不着!” 这使得杨太太有了新的了解。像刘太太最初的那番好意,要为杨乃武置个不须有任何负担的外室,事实上怕也办不通,因为沈媒婆摆脱不掉,终日纠缠,迟早会酿出风波来! “太太,”沈妈问道,“小白菜要做尼姑的事,是不是舅少爷去打听来的?” “不是他去打听,刘家请了他去,告诉他的。” “为什么呢?跟舅少爷啥相干?” 杨太太到这时候,不能不多透露一些了:“刘家的意思,要我们这面去劝一劝小白菜,也许能劝得她回心转意。” “那么,哪个去劝呢?” 这话问得杨太太一愣,迫不得已只好答说:“请少爷去劝!” 沈妈大感惊愕,“去不得!”她说,“太太,这件事,你要拿定主意!好人乱做不得,乱做好人,害了自己,也害了人家。” 杨太太对沈妈的忠心,颇为欣慰。不过,害了自己,可以理解,“怎么说害了人家呢?”她问。 “太太倒想,她能不能进杨家的门?不能进杨家的门,害她牵肠挂肚,何苦?” 这是句非常扼要的话。杨太太心里在想,沈妈真是旁观者清,一语破的!如今自己要考虑的是,到底愿不愿意让小白菜姓杨?如果愿意,不妨切切实实去劝一劝,否则还是不必管此闲事为妙。 这是件大事,要考虑的地方很多,绝非一天半天所能决定的,而赵司事在等着回话,詹善政也快回来了。杨太太觉得遭遇了极大的难题。 “我也奇怪!”沈妈又说,“要做尼姑,回余杭也好去做,为啥一定要在这里做?莫非——” “莫非什么?”杨太太立即追问。 “莫非就为的想少爷去劝她一劝?” 这是个很新的想法,新得离奇!但仔细想一想,人心难测,尤其是用情到了深处,常有人所不测的举动出现。所以沈妈的猜测,亦不能说是荒诞不经。 不管怎么样,她有这样的想法,证明她不是那种无知无识的村妇!杨太太从此刻起,更对她刮目相看了。 “沈妈,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现在很为难,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出主意,我不敢说。”沈妈答道,“我也不晓得太太的为难在什么地方。” 于是杨太太吐露腑肺,倾怀以告。她的难处是重重矛盾,一方面要博个贤惠的名声,一方面又怕小白菜进门,会影响家庭的和睦。说实在的,照她的原意,最好跟小白菜离得远远的,从此永无瓜葛!可是事与愿违,各种机缘凑集,都是朝向杨乃武与小白菜的距离接近这条路上在走。如果硬一硬心肠,做出严正的表示,当然可以阻绝他们,永不见面,但是,这一个,很可能在亲戚朋友之中留下一个印象:杨太太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所谓“贤惠”,不过是驾驭丈夫的手段而已! 同时,她也疑心杨乃武仍旧不能忘情于小白菜,眼前的一提起来就紧张的神情,不过是内疚于心,深怕引起误会。倘或有机会让他能够如愿,而不给他这个机会,日久天长,渐渐生怨,亦是可虑之事。 “总而言之一句话,”杨太太说,“我吃尽千辛万苦,修来的一点‘道行’,不能坏在这件事上!这件事我做得不够大方,过去的种种好处,就一笔勾销了!” “太太,你太多心了!”沈妈不以为然,“凡事只要自己心安就是!管不得那许多。” “我就是不晓得怎么才能心安!” “那容易!跟大爷说明白就是。” “就是说不明白。” “怎么呢?”沈妈困惑地,“大爷脑筋这么好的人,不会说不明白。” “他心里有病,一提起就头脸涨得通红,不容我说下去。” “那,请舅少爷跟他说。” 这一点,杨太太觉得很值得考虑,点点头说:“过去舅少爷跟大爷谈到小白菜,总瞒着大爷说我不晓得,为的是一说我也晓得,怕大爷不肯说心里的话。照现在看来,这样子也不一定对,索性让舅少爷跟他说明白,看他怎样!” 杨乃武会怎样呢?他在心里问自己——杨太太与沈妈都不知道隔墙有耳,她们所谈的一切,几乎只字不遗地都落在无意间走了来的杨乃武的耳中了。 听得里面的谈话快将结束,他怕撞破了彼此不便,趁早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回到自己屋中,想静静地从头到底想一想,又恐怕妻子来了,看出他神色不对,会得追问。因此,决定出门,找个清静地方去思量。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刚走出房门,便发现妻子与沈妈一前一后走了回来。他只好站住脚,搭讪着问: “你们到哪里去了?” “在善政屋里,替他理一理东西。”杨太太看他穿了马褂,便即问道,“你要出去?” “我想去看看侯勋。”杨乃武指着他的腿说,“倒像好得多了。大夫关照,应该稍微走动走动,活络筋骨,好得才快。” 一套谎话,编得天衣无缝。不过杨太太总不大放心,“顶好有人陪着你去!”她不由分说地关照沈妈,“你到柜上去看看,找个打杂的来,陪大爷一起出门。” “不必!不必!”杨乃武摇手阻止,“我自己到柜台去找好了。” 于是,他自己走到柜房里,有个常为他们跑腿的小伙计铁柱在,正好做伴。他跟掌柜的关照一声,带着铁柱出了客栈。 说去看侯勋是托词,要找清静的地方却一时想不起,便问铁柱:“咱们上哪里逛逛去?” “杨大爷喜欢逛什么?”铁柱问,“是听戏,还是杂耍?要不逛庙会?今儿三月初九,隆福寺的庙会,热闹得很。” 杨乃武就是不愿意到热闹的地方,而看铁柱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免歉然,想一想说:“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去坐坐。领我到了那里,你逛你的去,我给你零花钱,回头来接我。你看好不好?” 给零钱让他自由自在地去逛,哪有不好之理?铁柱随即答说:“要清静只有道观和尚庙。” “对!”杨乃武突然想起,“都说法源寺的丁香花好。在哪里?” “法源寺?不远,不远。”铁柱说,“由宣武门大街一直往南,过菜市口,进半截胡同往西就是。” “你得陪我去。” “当然。” 铁柱雇了一辆车,说明地址,一直往南而去。车中,铁柱告诉杨乃武,这法源寺是京中第一名刹,本名悯忠寺,唐太宗贞观十九年,因为哀悼东征高丽阵亡的将士,特建此寺荐福。寺中清规极严,游客载酒看花,不得有荤腥携入。 “你倒知道得这么多,连唐太宗的年号都记得清清楚楚!”杨乃武惊异地说。 “还不是听来的。”铁柱说,“我不知道陪南边来的老爷们逛过多少次了,每次都听他们谈法源寺的古记,耳朵里都听得长茧子了。” “那么,法源寺到底有什么好逛的呢?” “杨大爷去了就知道了。”铁柱说,“去得正是时候,这几天丁香花开得正热闹。” 不一会儿,到了法源寺,但见游人如云,而山门的正门不开,由侧门而入,甬路两旁,高松罗列,气象森森;进了二门,满眼繁花如雪,东面更盛。广庭中有一座高台,原名悯忠阁,大概是当时悯念东征阵亡将士,登高招魂之用。有好些游客,登台眺望。杨乃武因为腿不方便,只好在台下徘徊。 “杨大爷,我给你找个地方坐,弄茶来喝。” 寺中并不卖茶,但铁柱因为常陪客人来逛,跟管殿的和尚很熟,去弄了一张板凳一壶茶来,将杨乃武安顿好了,说明傍晚来接,然后从他手中接过几十个制钱,欢然而去。 杨乃武的坐处,正在回廊转角,身形隐蔽而视界宽广,是个极好的位置。可是人是静下来了,一想到小白菜,心却静不下来。 恩恩怨怨萦绕心头,如今更增添了几许关切、困惑与好奇,而内心迫切要解答的一个疑团,就算她情天历劫,看破尘缘,何以一定非在这里出家不可?莫非真的如沈妈所猜测的,只为引起他的关怀,或者说是耸动听闻,将他吸引了去见一面? 这也许是无根的猜测,然而事实是很明显的,除非能将她自心底抛却,从此不想,否则,就应该不顾一切跟她去见一面,问一问她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倘或不然,未来漫长的岁月中,或者午夜梦回,或者对月怀人,这一个横亘在胸中的疑团,将会凝结成一个永难消释的痞块,折磨自己一生。 于是,他突然之间浮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最好即时能与小白菜面对面地将心掏出来,彼此看个明白。 不过,这个强烈的冲动,在他一想到妻子时,就自然而然地被压制了。 喝一口茶,看一看花,让历乱的心情作个短暂的休息,重新再想时,就比较有头绪可理了。首先他发现,他实在不必那样戒慎恐惧地唯恐妻子有所误会!诚然妻子是有矛盾的,一方面要博贤惠的名声,并且唯恐他因为不让他跟小白菜见面而对她不谅解;而一方面却又确确实实在害怕他跟小白菜见了面,会发生她所无法控制的情况。就前一点来说,他觉得她对他是很宽容的,而就后一点来说,关键是在自己身上,只要自己能够控制,她就无须有所畏惧。 总之,他认为他跟小白菜见面,即使引起妻子的疑惧,也只是一时的;疑惧的不是见面的本身,而是见面以后会发生不测的结果。如果只是见一面,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她又何疑惧之有? 现在很明白了,自己必须要问的是:见了小白菜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他在想,一种是真个看破红尘,提起往事,如梦似烟,淡然置之;一种是触动沉哀,痛哭流涕。而在这种情况之下,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发xiele哀怨,便抛却了往事,重新做人;一种是旧情断而复续,另生新的纠缠。 他觉得要考虑的是最后一种。如果出现了那样的情况,从此多事,到头来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当然,最主要的是在自己。倘或自己心有主宰,可以不理她的纠缠,甚至用手腕使她根本就不能纠缠。 那样做法,当然会大伤她的心,而于自己,徒然增加良心的不安,则又何苦来哉? 可是,这只是许多可能情况之一。除此之外,能见一面将这段恩怨作彻底的清理分解,于己于人都是有益的事。 然而这一切冷静的考虑,经不起一个突然而起的、强烈意愿的冲击。这个意愿就是想看一看小白菜的眼睛,听一听她的声音。 这个意愿蓄积了好些日子,一次又一次地,用各种可以想得到的理由去压制。其中最有力量的,就是对妻子的顾忌,只要一想到妻子这几年的苦楚,以及整个家庭可能因为他所表示的,不能忘情于小白菜这一事实而破裂,他就会颓然冷心,轻易地将小白菜的形象与声音,逐出记忆之外。 可是,此刻不同了,妻子并不在乎他跟小白菜见一面,甚至还希望他能劝得小白菜回心转意,抛弃出家的念头,助成她的贤惠名声。这一来,最大的压制力量消失了,就如在天平上移去了最重的一块砝码,那蓄积已久的意愿自然高昂难下了。 “去走一遭!”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自己把握得住就行了!” 那么,自己是不是能把握得住呢?他自觉这是不会有疑问的。也许日久天长,旧情会复炽到难以分解的地步,至于久别重逢的第一次见面,自己决不会把握不住,做出任何难以办到的承诺。而况,小白菜决意出家,当然是万念俱灰的缘故,一颗极冷的心,也不是一下子就能热得起来,一见面就会提出什么令人为难的要求。 念头转到这里,等于已下了决心。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去法。第一步,当然是要打听大悲庵的地点。 正好与铁柱相熟,为他安排座位的和尚经过,他叫住他说:“师父,请等等!” “施主是要添茶?” “茶够了!”他摸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莫嫌少!” 和尚倒很规矩,不肯接他的钱,“施主请等一下,我去拿缘簿。”说完,掉身就走了。 很快,和尚取来一本黄封皮的册子,上写“随缘乐助”四字,另外有支水笔,一起递到杨乃武的手里。 这一来不能太寒酸,至少也得捐个整数。提笔写道:“无名氏助银一两。”接着,又添一块碎银子,估计一两只多不少,连缘簿一起交了回去。 “施主先收着,回头到柜房去交。” “就拜托你代交。不过,”杨乃武紧接着说,“不必忙!我先跟你打听一个地方,大悲庵在哪里?” “就在寺前,一出门,往西走几步,白帽胡同口儿上,就是大悲院。” “大悲院?”杨乃武听得很仔细,重新说一遍。“我是问的大悲庵,有尼姑的庵!” “噢,那就不对了。” “那么,大悲庵在哪里呢?” “听到过有这么一座庵,在哪里可就说不上来了。等我替施主去问一问。” “问我好了!”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接口,“大悲庵在花儿市中四条胡同。” 杨乃武转脸去看,邻座有位六十来岁的老者,穿一身灰布褂裤,一副花白胡子,腰板挺得笔直,手里盘弄着两枚晶光闪亮的铁丸,精神矍铄,一望而知是个练武的人。 “对了,这位施主说得不错,我想起来了,”和尚欣然说道,“大悲庵在花儿市那一带。” “噢,”杨乃武先向老者颔首为礼,表示得承指点的谢忱,然后又问,“花儿市在哪里?” “在东面。” 那老者紧接着和尚的话问杨乃武:“尊驾如果要到大悲庵,跟我走好了,我家就住大悲庵对面。” “是,是!”杨乃武问道,“贵姓?” “敝姓段。”他说,“京里的寺院,名叫‘大悲’的很多,像这里的大悲院,还有大悲阁、大悲寺。 这大悲庵,可是有姑子的噢!” 意思很明白,你一个男人,打听尼姑庵为什么?杨乃武直觉地想,不宜骗他,但亦不便就说实话,尤其是有一个不相干的和尚在。因而先搪塞一下,“说来话长!”又问,“段爷行几?” “我行二。”他亦礼貌地问,“尊驾贵姓?” “敝姓詹。”杨乃武顺口冒了岳家的姓,又说,“我请段二爷喝一盅。” “不,不!没有叨扰的道理。” 和尚见此光景,料知没有他的事了,悄悄退去。等他一走,杨乃武觉得话就比较好说得多。看段二眉宇之间,义气充盈,心中一动,决定要结交这个人。 结交之始,当然是开诚相见。“实不相瞒,段二爷,”他说,“敝姓是杨。” “噢,”段二很诧异地问,“既然姓杨,何以又说姓詹呢?” “因为我不便轻易揭露真相——” “原来是真人不露相!”段二抢着问,“可怎么一下子又跟我见了真章呢?” “这,”杨乃武从容说道,“因为我奔波南北,历尽艰难,练得一双眼睛也还能稍知善恶。在你老面前,是无话不可说的!” “承情、承情!”段二大为感动,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之感,“杨爷,你太看得起我了。来、来,听杨爷的口音是南边,我算是地主,做个小东,请杨爷叙一叙。” “一见如故,谁做东都一样。不过,段二爷,我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说话比较方便。” “好!”段二想了一下说,“有了,我有个把兄弟,住得离此不远,咱们俩到那里去坐一坐。” “是,请稍等!我带来的一个孩子,快回来了。”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 这时,段二才发觉他是个瘸子,随即问道:“杨爷你这条腿,怎么啦?” “说来话长!”刚答得这一句,但见铁柱施施然而来,杨乃武等他走近吩咐他说,“你回客栈告诉杨太太,说我遇见一个好朋友,要叙叙旧,晚上才能回去。” “是了!”铁柱问说,“我雇了个车,还要不要?” “要、要!”段二接口,“是山门口雇的,车把式叫什么?” “不知道。”铁柱答说,“是个斜眼。” “噢,噢,是魏狗子,我知道,你去吧!” 原来段二的那个把兄弟,做的就是这行买卖,在骡马市大街开着一家极大的车厂,所以他对这些车把式也很熟。当下陪着杨乃武出门,找到魏狗子一说明白,两个坐上他的车,直奔骡马市大街。 段二的把兄弟姓胡,前面开车厂,后面住家。魏狗子知道段二爷跟胡掌柜的关系,一直将车子赶到后门口。下车进门,只见一个极魁伟的汉子,正光着脊梁在院子里练石锁,一见段二赶紧“当”的一下,将石锁扔在泥地上,顺手抓起一件小褂子,披在身上,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二哥,怎么这几天老没来?”胡掌柜指着客人问,“这位是?” “敝姓杨。”杨乃武自己报姓。 “这位杨爷是新认识的朋友,一见投缘,想借你的地方坐一坐,说说话!” “打搅了!”杨乃武说,“真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我二哥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请都请不到!”胡掌柜转脸问道,“二哥,你是先喝茶,还是就喝酒?” “你不必费事!今天我也不用你陪着我,回头都该交车了,你忙你的去。”段二说道,“你先替我们沏一壶茶来,我在那间厢房里陪杨爷坐。喝酒,待会儿再说。” 胡掌柜心里明白,他们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谈,便即照办,引入厢房,沏来了茶,说一声:“二哥,我听招呼!”随即走了。 “段二爷,”杨乃武接着法源寺未完的话说,“我这条腿,是受的官刑,伤了!” “啊!”段二双眼乱眨着,想了一下问道,“杨爷,我很冒昧,听你口音是浙江,可就是那位杨举人?” “我的举人,早就革掉了。” “这一说,是了!失敬失敬。” “段二爷,你别笑我!我这场官司丑死了。” “哪儿的话!”段二跷起拇指说道,“提起来,都说杨爷你行!有道是‘官法如炉’,能熬得过来,真不容易。” “唉!九死一生!也多亏世界上到底还有好人,才能昭雪。” “是啊!哪里都有好人。”段二爷急转直下问,“杨爷,你打听大悲庵是怎么回事?” “我有件很为难的事!”杨乃武沉吟着说,“倒不妨跟段二你谈谈,也许能指点指点我。” “是、是!但凡能效劳,决不推辞。” 于是,杨乃武细说从头。事情复杂,感情纠结更复杂,因而很难说得清楚,最主要的是连杨乃武自己都还没有一定的主张。因此,这段故事在段二虽听得津津有味,却也不免困扰,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 这时天快黑了。胡掌柜已在窗外悄悄窥探过好多次。他跟段二的交情很深,又很好面子,觉得段二带了一位生客来,应该好好款待,所以吩咐家人,大事张罗,酒肴皆已齐备,来窥探是来请客入座。 段二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所以等杨乃武谈话告一段落,便即说道:“我那把兄弟大概已备下饭了。杨爷,你不必客气,咱们一面吃,一面谈,万一你不愿当着主人谈,我做个小东,请你胡同口儿上的二荤铺喝一盅。” 杨乃武心想,人家如此诚恳,坚辞就不够意思了。看胡掌柜也是段二一路的人物,既可跟他谈,又为什么不可以跟主人谈?只怕另外还有陪客,那就不方便了。 于是,他说:“段二爷跟胡掌柜的抬爱,我不能不识抬举,倘或没有别的客人,我就叨扰了。” “想来没有别的客。”段二答说,“不要紧!我告诉我那把兄弟就是。” “没有别的客!”胡掌柜在窗外接口,“请过来吧!” 段二便陪着杨乃武到堂屋里,桌上摆着四个盘子,一大壶酒,却只有三副杯筷。杨乃武自然被奉为首座,固辞不获,只得坐下,主人与段二左右相陪。 “临时张罗,没有好东西请杨爷,请包涵。”胡掌柜说,“回头有饺子,有面,还有米饭。杨爷吃不惯面食吧?” “哪里还有吃不惯的事?”杨乃武说,“在里头三年,什么都惯了。” 这话主人不甚听得懂,段二却知道他所说的“里头”就是监狱,觉得杨乃武自己既不讳言,那就不妨将他的真正身份透露给主人,“兄弟,”他说,“这位杨爷,提起来大大有名,就是你常提到的,小白菜那件案子里头的杨举人!” “啊!”胡掌柜惊喜交集地,“真正有眼不识泰山!”接着举杯相敬。 “不敢当,不敢当!”杨乃武说,“我这一回九死一生,不过也有安慰的地方,交了些好朋友。大家也还都知道我,到底不是西门庆!” “怎么想出这么一个譬方?”段二笑道,“就因为你不是西门庆,所以后来还有一段好事!” 这意味着段二是乐见小白菜与杨乃武偕老的。杨乃武对于他这种态度,自然感觉欣慰,不过一时不便有何表示。 “杨爷,”段二又说,“有几处地方,我还不大明白,不知道能不能问?” “怎么不能?尽管请说。” 段二点点头,先不作声,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杨爷,你是想劝她别出家?” “是的。” “为什么呢?” “年轻轻的就做了尼姑,好像太凄凉了!” “那么,不做尼姑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