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章
书迷正在阅读:【魔鬼恋人】系统之正面上我(简/NP)、纯情学妹的透视高手、饲龙师、来自天国的翅膀、吞天大帝、重生之轨迹偏移、他等了你很久、走上人生巅峰后外挂来了[娱乐圈]、穿越之星海暴徒、在主神世界找bug
样呢?你娶她?” “这,”杨乃武摇摇头,“恐怕办不到。” “为什么?”段二问,“你太太不答应?” “是我有点害怕,怕有了她,会弄得我家庭不和。” “唉!”段二喝了口酒,大摇其头,“又想又不敢,不如不想。” 杨乃武默然。话有点说不下去了,主人为了打破僵硬的局面,举杯劝酒,没话找话地说:“二哥,大悲庵的当家,不跟二嫂很谈得来吗?” “是啊!如果杨爷拿定了主意,我可以让你二嫂跟净慧老师太去说;主意拿不定,可就没有法子了。” 杨乃武听得这话,颇感兴奋,怪不得段二愿管这件闲事,原来有这样一条绝好的门路在。既然如此,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于是,他说:“段二爷,我想拜托段二嫂替我跟净慧老师太说一说,让我跟她见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没有什么不行。”段二答说,“内人不但可以跟净慧师太去说,而且有把握,能说得动她。不过,你们见了面谈些什么呢?” “第一,过去的那些误会,彼此解释一下;第二,我得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打算。” “你别问她的打算,要问你自己的打算!如果,杨爷,你没有什么打算,就丢开吧!男子汉,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 这话说得很明白,杨乃武要有顺从小白菜的打算,譬如她愿委身相随,就得有金屋藏娇的勇气。这一点,在眼前绝无可能做出承诺,但如实说,就不必再提托段二斡旋,跟小白菜见面的话了。 不过,有一点是杨乃武越来越觉得不错的宗旨:一切都得先跟小白菜见了面,探明了她的意向再说。 为了达成这个渴愿,他很难过地做了一个决定,先骗段二一骗。 “段二爷,我打算好了!她如果愿意跟我,我想法子娶她;她若是一定要出家,也随她的意。只是不要让刘家为难,要做尼姑也回浙江去做。” 段二很痛快地答应下来,约定第二天下午听回音。为了简捷起见,请杨乃武直接到他家——花儿市中四条胡同路中,大悲庵斜对过,门上有块朱漆黑字木牌,标明“段寓”,并不难找。 杨乃武十分感激,愿意深交这两个朋友,所以将他过去的经历,如何以刀笔为生,如何与小白菜相恋,全都毫无保留地说了给这两个一见如故的新朋友听。唯一未曾提到的是,如何设计敲诈刘大少爷那一段,因为他怕那一来会引起误会,段、胡二人以为小白菜是个荡妇。 一顿酒喝到钟敲九点方罢。不过,杨乃武的神智还很清楚,席间他一直在谈往事,口中不闲,没有喝多少酒。 段二要送他回去,他辞谢了。好在车厂中有现成的车,也有单身寄在车厂内的车夫,叫起一个来,说明地点,可以稳稳送到。 天气暖和了,不必挂车帷,迎面的冷风一吹,杨乃武的头脑更为清醒。想起出来的目的,与自己偷听到的妻子与沈妈的谈话,心里在想,回家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怎么应付,先得好好琢磨一下。 他记得最后偷听到的是妻子的一段话,决定接受沈妈的建议,让詹善政跟他细说明白。然则回到客栈会发生什么事,亦就可想而知。如今要考虑的是,如何回答詹善政。 这得将利害得失,通盘细算,不是片刻之间可以有结论的。杨乃武心想,自己回去以后,不妨装出酒醉欲眠的模样,詹善政当然不会谈这么重要的事,一切都等明天上午再说。 一宿无话,第二天杨乃武很早就醒了,但故意不睁开眼,侧面向里,细细地想心事。帐子外面的情形,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妻子已经梳洗过了,沈妈正在收拾屋子。随后听得詹善政来了。 “姐夫呢,还没有起来?” “还没有。”杨太太答说,“等一会儿,我就要带沈妈去逛庙会。” “我知道。”詹善政说,“你晚点回来好了。” 杨乃武心里有数,妻子是有意避开,以便詹善政可以跟他细谈。他已经决定了,凡事开诚布公,才能表示此心无他;如果有所隐瞒,反易引起不易消释的误会。至于该如何应付,只有临事而定。“反正宗旨已定,就没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了。” 于是,他打个呵欠,掀被而起。下床招呼过了,杨太太亲自替他打来洗脸水,顺便就说:“我想带沈妈去逛一逛庙会。” “好嘛,你去!” “中午恐怕回不来。” “那有什么关系?我跟善政去吃个小馆子好了。” 等杨太太带着沈妈一走,詹善政紧接着就过来了。一看他脸上那种微带紧张、不知如何开头的神气,杨乃武心想,何必让他为难?自己先说吧! “善政,你jiejie为什么忽然想起来要逛庙会,我完全知道,你是要告诉我大悲庵的事,是不是?” 这句开门见山的话,在詹善政的感觉是石破天惊,惊愕地问:“姐夫,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的事还多。”杨乃武问,“你知不知道,大悲庵在哪里?” “不大清楚,听说离刘家不远。” “我告诉你,”杨乃武得意地说,“在花儿市中四条胡同。” “这个地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詹善政看着他那条不良于行的腿,越发显得惊异。 “我也是第一次。”杨乃武觉得话到此处,有如瓶倾塞开,不能不泻之势,“你一定在奇怪,我怎么知道得这么多?这都是偶然的机缘。你jiejie昨天跟沈妈在商量的事,我无意之中听到了。另外,在法源寺有一桩可以说是奇遇,回头详细告诉你。你先说,你jiejie要你告诉我一些什么?” 他的话说得很快,詹善政得稍微回想一下,才能完全印入心中。至于他自己要说的话,打了好些时候的腹稿,如今都用不着了,得要重新研究。 其实,是用不着多想的一件事,既然姐夫都知道了,他说:“何用我再说。” “不!整个事实经过,你用不着再说,不过你jiejie是什么态度,你要告诉我!” 詹善政想了一会儿,将杨太太的态度,凝铸成一句话:“jiejie的意思是,姐夫你不是不顾家的人,一切都看你自己。” 这句话说得很深!杨乃武的第一个感觉是,妻子真个贤惠可敬!第二个感觉是双肩的负荷甚重——整个一家人家是祸是福,都以自己的一念为转移。妻子有此表示,当然是信任;但也是声明,她不会为他分担任何责任。 “好!我知道了。”杨乃武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姐夫,”詹善政问说,“你昨天在法源寺有什么奇遇?” “遇到一个姓段的老头子,是江湖上讲义气的朋友,他就住在大悲庵对面,他太太跟净慧老师太很熟——” 杨乃武略停一下,从头细说,自带着铁柱出门,谈到胡掌柜派车送回客栈。詹善政就像听评书那样,聚精会神,兴味盎然。 “善政,”杨乃武讲完故事以后说,“我什么事都不瞒你们姐弟,你现在知道我的心了吧!” “知道,知道!”詹善政连连点头。 “那么,今天下午,我们一起去看段二爷。” 詹善政以为杨乃武的用意是在让他了解与段二交谈的情形,以便为他在jiejie面前作个证明。心想,他既如此坦诚,自己有话亦应该实说,因而问道:“我是不是一定要去?如果只是为了替你做个证人,那就大可不必!” “不是。”杨乃武答说,“我们一起去看段二,看他怎么替我安排,倘若我能跟她见面,最好你在外面听——” “那,”詹善政抢着说,“更没有必要了。” “你不要心急,听我说完。我跟她见面以后,也许话说清楚了,她也肯回刘家了,别无纠葛,自然最好。倘如她有什么要求,我能答应她的,当然答应;不能答应的,就要回来跟你商量,所以你也应该听听。” 这话平心静气,理路清楚,詹善政点头答应了。 “我们现在来研究。”杨乃武又说,“我们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迫不及待地要出家?果然能看破红尘,心如止水,出家在家还不是一样的吗?” 詹善政亦以此为疑。他觉得沈妈的看法,或许是借此逼得杨乃武非见她一面不可,倒有点道理。不过,他也觉得这个看法,以漠视为宜,所以这样答说:“现在也不必去研究,一见了面就知道了。” “不!我们先要明了她的心事,才可以预料她会说些什么话,这样,就不至于让我仓促之间,无以应付了。” “这话倒也是。”詹善政说,“我们要研究她会有哪几种态度,哪一种态度如何应付!” 郎舅俩放宽思路去设想,小白菜跟杨乃武见了面会出现的态度,归纳起来,一共四种: 第一种,接受劝告,仍回刘家,随刘老太太回浙江,再削发出家。 第二种,愿意接受刘老太太的安排,成为杨乃武的外室。 第三种,不止于成为外室,还希望取得杨家的名分。 第四种,根本不肯见,而且亦不肯回刘家。 “最后一种情形,大概是不可能的。”詹善政说,“不过不能不把它估计在内。” “如果有这样的情形,那亦没有法子,只好从此以后,尽量想法子把她忘记掉!” “那么,若是第三种情形呢?” “决不行!”杨乃武斩钉截铁地,“决不可能的。” 这是他在“明志”。詹善政考虑了好一会儿说:“姐夫,我说句我心里的话,照刘老太太的好意来安排,不失为两全之道,jiejie亦同意的。” 他的话跟神态都很诚挚,杨乃武有点动心了。 “只好到时候看情形。不过,”杨乃武很认真地说,“善政,我是真的希望她肯听劝,跟着刘老太太回浙江。在我,只要把心里的疙瘩消掉,从此以后就当根本没有这回事,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所谓‘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找到花儿市中四条胡同,首先发现的是大悲庵,一带白粉墙,两扇黑漆门,若非门楣上挂着泥金的匾额,只当是普通的住宅。 斜对过坐南朝北,小小一所平房,大门旁边果然有块“段寓”的牌子。杨乃武毫不迟疑地举手敲门。 来应门的是段二自己,很客气地说:“请进,请进!” “这是我内弟詹善政!”杨乃武转脸又说,“见见段二爷!” “段二爷!”詹善政恭恭敬敬地作个揖,“来打扰你了。” “好说,好说。屋里坐!” 进门落座,少不得有番寒暄,等谈到正事,段二告诉杨乃武说,他妻子上午就到大悲庵去了,却不知何以到此刻未回,颇费猜疑。 “不要紧,不要紧!我等一会儿好了。” 话虽如此,杨乃武与詹善政都有预感,恐怕等也是白等,必是小白菜不愿相见,而净慧正在相劝,所以段二奶奶还在那里听确实信息。 不过宾主之间倒是不愁没有话可谈。原来段二是镖行出身,会武的人多半会疗伤,他问起杨乃武那条受伤的腿,送了一张药酒的方子,细谈这张方子的作用,如何得以舒筋活血,又指点泡制药酒时,该注意些什么。一谈谈了大半个钟头,门铃响了。 为杨乃武所期待的,果然是段二奶奶回来了。杨、詹二人双双起立,由段二引见后,段二奶奶说一声: “两位请宽坐!”接着向丈夫使个眼色往里走了进去。 段二自然紧跟着。这一去过了好些时候,方又见他出现,一见面就说:“真想不到的事!小白菜真的要出家了!” 杨乃武与詹善政无不诧异,互相看了一眼,随又转脸望着段二,催促他说下去。 “内人去的时候,刘老太太正在那里,跟当家师太关起门来谈了好半天。内人一直在那里等,所以晚到这会儿才回来。” “噢!”杨乃武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她是要出家,不是已经出家了?” “日子都挑定了!”段二答说,“刘老太太跟当家师太谈下来,决定让她出家,这里头有别的缘故,内人也还不大清楚。” 这就很奇怪了:净慧与刘老太太何以有此态度上的绝大转变?小白菜又为了什么,必须在这里出家? 这些疑团不但杨乃武,就是詹善政亦渴望能即时打破。 “这件事实在很对不起!”段二又说,“办得很窝囊,等了好大的工夫,还是不圆满。” 先听十分失望,到最后才知道不尽然,“不圆满”并不表示不成功,多少是办到了。杨乃武没有作声,詹善政却忙不迭地要追问了。 “段二爷,你老别这么说!多亏段二奶奶劳驾,结果到底怎么样?” “净慧老师太问了她,她说:事已如此,还见什么,不必多事了!不过,刘老太太倒很热心,老师太也很愿意帮忙——” 话突然顿住了,其中必有缘故。这一次是杨乃武觉得应该率直地问。 “段二爷,你别觉得碍口,有话尽管请说,我当段二爷是个老哥哥!” “是的,我也不拿杨爷当外人。这样,我把内人叫出来,请你自己问她。” 接着,段二爷入内,又咕哝了好一会儿,才陪着段二奶奶出来,杨乃武赔笑说一声:“替段二奶奶找麻烦,真不好意思!”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好,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 “言重,言重!”杨乃武说道,“这件事还要请段二奶奶多劳心。” 这意思是还不肯罢休,非想法子见小白菜一面,不能甘心。段二奶奶看了丈夫一眼不作声。 “没有关系,你说好了!”段二爷极力鼓励,“杨爷是好朋友,说错了也不要紧。” “我看出一点意思来!”段二奶奶说,“净慧老师太,实在不愿收容她,刘老太太也不赞成她铰头发。 只是为了一个什么很特别的缘故,不能不顺从她的意思,把她留在大悲庵。如果杨爷有打算,不妨就把她接出来,不然,我看杨爷,你也就不必再见她了。” 事情并无缓冲的余地!杨乃武觉得很为难,詹善政亦不能替他出主意,两个人对看了一眼,都紧闭着嘴,紧皱着眉。 “段二奶奶,”杨乃武突然问道,“你看到她了没有?” 这“她”当然是指小白菜,段二奶奶的回答,多少出人意外,“看到了。”她说,“不但看到了,我们还聊了好一会儿。” “噢,”杨乃武很注意地问,“她说些什么?” “她先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只是客客气气地招呼。后来我问她:年轻轻的为什么要出家?她叹口气说: 一言难尽!这时候我冒出来一句话:是不是为了跟杨举人不能团圆,看破红尘?她这才大吃一惊,问我: 你怎么知道这回事?” 一口气说到这里,段二奶奶有些累了,略停一停,而杨乃武已迫不及待地追问:“你老怎么回答她呢?” “我说了一半实话——” 所谓“一半实话”是,段二奶奶告诉小白菜,杨乃武是她“当家”的朋友,却没有说破杨乃武此刻就在她家。段二奶奶不讳言来意,说是想跟净慧要求,让她跟杨乃武见一面,问小白菜的意思如何。 听得段二奶奶的话,小白菜颇感诧异,但她初入大悲庵,也是初次见段二奶奶,一切都还不甚了解,对段二奶奶多少还持存疑的态度;同时这也是颇费踌躇的一件事,所以当时摇摇头,默不作声。 “这不是她不愿意。”段二听妻子详细谈过,明了小白菜的意思,怕他妻子词不达意,因而特作补充,“是说,一时还打不定准主意。” “不错!是这个意思。”段二奶奶接着说,“我听她的口气,她人在大悲庵,自然一切都得听当家师太的。那时我跟净慧还没有见面,也还不知道她跟刘老太太在谈什么,所以我也没有再谈下去。” “那么,以后呢?”杨乃武问,“跟她见了面没有?” “见!是她来找我的。” “噢!”詹善政失声说道,“那一定是愿意见面了?” “这位猜得不错。”段二奶奶点点头,“她把我悄悄拉到一边说,她倒是愿意跟你见一面,不过,倘或你是劝她别出家,那就不见了。” “为什么?”杨乃武问。 “她跟净慧、刘老太太的意思正好相反——” 据段二奶奶说,净慧与刘老太太的意思,如果杨乃武愿将小白菜接出去,无论是娶到家或者另立门户,作为外室,她们都愿竭力成全。但光是跟小白菜见一见面,诉一诉旧情,那就大可不必,大悲庵不容陌生男子进山门。 小白菜则愿见杨乃武,但祝发之志已决,如果杨乃武想娶她,则必定是失望,所以不见的好。 “我细问了内人了,净慧是为了清规。若说她庵里收容了什么堂客,又有陌生男人到她庵里私下相会,这名声传出去不大好。但如果是劝她回了家,接她出庵,这倒是有些人家闹家务,年轻少奶奶什么的,哭着闹着要出家,最后是把她从庵里接出去,乃是常有的事,不至于惹出许多闲话。”段二停了一下又说,“内人跟净慧老师太很谈得来,不能坏了她庵里的清规。所以,这件事,杨爷,你请多包涵,效劳不周!” 说着,他站起身来,抱拳作揖。 这不仅是致歉,且有逐客之意。但杨乃武却认为事情非无可为,只看段二肯不肯帮忙到底,所以一面惶恐地还礼,一面说道:“段二爷,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杨乃武认为净慧之所以不愿让他跟小白菜见面,无非因为有男子进入大悲庵,于清规有碍,如果小白菜不是在庵里跟他见面,而又在削发以前,尚无比丘尼的身份,那就是跟大悲庵毫不相干,谈不到破坏了大悲庵的清规。 不在大悲庵相会,在哪里见面呢?“段二爷,”他用恳求的语气说,“你能不能让我在府上跟她见一见?” 听到这个要求,包括詹善政在内,无不感觉意外,段二奶奶更是吃惊,“这,这行吗?”她望一望杨乃武,又转脸去望段二。 “我也知道,这个请求,有点荒唐。”杨乃武以退为进地软逼段二,“如果有难处,那就作为罢论,段二爷不必勉强。” “勉强谈不到!是我的家,我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谁也管不着。” “那可是感激不尽了!”杨乃武长揖致谢。 “别这么着,别这么着!咱们再商量。”段二发出疑问,“她会肯来吗?” “一定肯来。”杨乃武说,“如果净慧师太答应了,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来。” “就怕净慧不答应。” 这是个关键,杨乃武只好这样说:“那就得看段二奶奶跟净慧师太的交情了!” 段二是外场人物,极好面子,心里在想,自己在杨乃武面前夸过口,说妻子跟净慧的交情是怎么样地深,如果连这么一件事都说不通,那算什么交情?不就显得自己在胡吹吗? 因此,他毫不考虑地说:“交情是够的,事情也一定办得到。不过,不管怎么样,总得有一套合道理的说法才行。你说是不是呢?” “是,是!”杨乃武连连点头,“至于跟净慧的说法,我想有两种,第一种是实话直说,一方面是为了我跟她,都想见面,请老师太成全;一方面又顾虑到大悲庵相会,怕有人说闲话,所以在段府上见面是两全之计。” “嗯!嗯!”段二又问,“第二种说法呢?” “第二种说法要撒谎——” “那不行!”段二奶奶脱口说道,“佛家不打诳语,我在菩萨面前祝告过,从不说谎话!” “噢,”杨乃武肃然起敬地表示道歉,“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没有什么!我看,”段二对妻子说,“我看说实话也很动听。你就再走一趟吧!如果当时就能把小白菜约来,了掉一件事,对朋友有了交代,那是再好不过。” 段二奶奶点点头,使个眼色将老伴儿招呼到里屋,又商量了一会儿,方始出门。 “我想,事情可以成功。”段二说,“多半也就在今天,能让你们见面。” “那多亏二爷、二奶奶成全。” “好说,好说!杨爷,咱们先布置布置。”段二看一看詹善政问,“令亲是一块儿跟她见面?” “不,不!”詹善政抢着说,“那不便!我在窗子外面听听好了。” “我说呢!这种场合怎么容得下第三者?请过来!” 段二引路,从西面角门进去,南屋三间,北屋两间,北屋之西,开出门去就是胡同。段二为客人解释,这也是他的产业,置来专为放租的。正好以前的房客搬走,后赁的房客尚未入屋,用来供杨乃武与小白菜会面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一面说,一面拔掉北面通胡同那道门的门闩。“内人如果能把她带来,就从这道门进来。”段二说道,“我看用南面的屋子好了。” “是!”杨乃武说,“我们用中间那一间。” “随你方便。杨爷,”段二神色郑重地叮嘱,“有句话我可得说在前面,屋子浅窄,这里有什么动静,左邻右舍都能听得见!” 这意思是非常明白的,希望杨乃武跟小白菜见面谈话,声音不可太大。“是!是!”杨乃武连连应声,“我知道,我知道!” “不光是杨爷心里有数,说话声音大一点也不要紧,就怕一个忍不住哭出声来,惊动了街坊,那可不大合适。” 这一点杨乃武不能不警觉。彼此的哀痛,只有自己知道,与小白菜经过这一番浩劫而重新相见,得有倾诉衷曲的机会,只怕自己都忍不住要掉泪,更何能阻止小白菜放声一恸! “段二爷,”他很不安地说,“这可得请段二奶奶先告诉她,倘或她克制不住自己,那,那还是别见面的好!” “也不能说为这一点,能见面而不见。内人当然会告诉她,我的意思,请杨爷别多说让她伤心的话,勾起她的眼泪。” “好!我一定照段二爷的话做。” “那我就放心了!两位请坐。” 段二转身而去。等去而复回时,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一壶茶,一具烛台,都放了在桌上,然后提着空篮子又走了。 詹善政忽然觉得,自己如果在间壁屋子里偷听,是件很不光明也很尴尬的事,便即说道:“姐夫,我就不必在这里了,到外面陪段二爷聊天去。” “怎么呢?”杨乃武微感诧异地问。 “人家是一面之交,这么帮忙,真够义气。我如果在这里偷听,倒像不放心你似的,这会让段二爷看不起我!” “话是不错。不过——”杨乃武不知怎么说才合适。 詹善政当然不必等他有何答复,站起身来就走了。杨乃武目送他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他看着渐暗的天色,环视初到的地方,回想两天的经历,忽然兴起浓重的感慨! 他在想,说什么浮生若梦,真实的遭遇,有时比梦更离奇。梦境固然莫测,但再荒诞不经的梦中遭遇,总是出于熟悉事物的组合,而眼前的所见所想,是梦中也不可能有的! 不说在家乡,就是出狱以后,又何尝想得到会邂逅段二这样一个朋友。一个人孤零零的这么一处地方,而居然有可能与将要削发的小白菜晤面? 一想到将能见面交谈的小白菜,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了!倏忽千里,落在他乡试中举那年,暮春到盛夏,读书的地方——与葛小大夫妇住前后院,夜夜温存的光景。 那时候的种种情形,在狱中也常常回忆到,但总是以忏悔的心情,自恨行止欠检点,才招致这样一场大祸!可是这时候的回忆不同,所想到的只是小白菜的轻颦浅笑,蜜意柔情。他仿佛闻得见她发际的腻人的香味,触摸到她那滑不留手的肌肤,甚至听见她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心跳与枕边的娇喘。那种温馨与兴奋的感觉,是他从出事以来所从未有过的。 快要见面了!他自己对自己说,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抱住她,一解相思之渴。然而他想:她会怎么样? 是挣拒,还是驯从?是冷漠,还是热烈? 这很费猜疑。想来想去,正反两方面的反应,都似可能,也都似不可能,始终不能下一个判断。 “怎么?一个人在黑头里?” 突如其来的这一声,让杨乃武吓一跳。等惊觉到有人在说话,一时还不辨身在何处!定定神才弄清楚是什么人。 “啊,段二爷!” “怎么不把蜡烛点起来?” “噢,噢!”杨乃武胡乱答说,“我来点。” 话虽如此,他并不知道何方可以将蜡烛点燃,只影绰绰地看到段二取了根纸煤,把放在几上一直燃着的盘香中点燃吹旺,接着,室中出现了一片红艳艳的光芒。 “杨爷,你饿了吧!” “不饿,不饿!” “我想你大概也吃不下。”段二说道,“内人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噢,再等等。” “不错!再等等。”段二说,“没有消息不是没有希望。” “是的。如果不行,段二奶奶应该回来了。” 段二周旋了一会儿又走了,剩下杨乃武一个人,对着烨烨的红烛,勾起多少旖旎的回忆,有着中酒似的情味,沉溺在虚幻飘浮的感觉之中,很快地又不知身在何处了。 忽然,杨乃武发觉所见到的小白菜换了一个样子——笑靥消失,脂粉已净,花洋布的短衫变成了灰布棉袄,最触目的是那一头如云如锦的黑发,齐项剪断,披不及肩。这是怎么回事? 蓦地里想起,这已脱离想象,不是夏夜偷情的饥渴少妇,而是将皈依佛门,但犹有一点凡心未净的薄命佳人! “meimei!”杨乃武喊得这一声,起身奔了过去,却忘了他的一条腿不方便,整个身子扑倒在地。 “大爷,大爷!你怎么了?”小白菜急急弯身来搀扶。 这一跤摔得不轻。不过股骨的疼痛,此时当然是易于忍受的。疼痛反有促使他清醒的作用,一面挣扎起身,一面在奇怪,小白菜进门时,何以声息全无。 等扶他坐到椅子上,他不肯再松开她的手了。四目凝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来,有太多的话壅塞在喉头,相持不下,无法出声。 好久,杨乃武挤出一句话来:“meimei,你好!” 心中不辨是何滋味,只觉得头昏昏的小白菜,茫然地回话答话:“大爷,你好!” “meimei!”杨乃武找到一句一直在心里盘旋的话,“你恨不恨我?” 就这一句话,使得小白菜心里一酸,眼眶立刻发热!想起段二奶奶的叮嘱,不可哭泣,免得惊动街坊,极力想忍住,但视线已经模糊,只忍住哭声,却堵不住泪水。 无声的热泪,流得满脸。杨乃武既痛且惊,“meimei,你一定在恨我!”他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懊悔得恨不得去死!” 小白菜没有回答。她想说:大爷这话该我来说,我害得你这么惨,你恨不恨我?可是她说不出口,又想问一句:你悔些什么?可是喉头哽阻,也是说不出口。 “如果,我跟你的事,在我到杭州赶考以前就先跟你婆婆提一提;如果刘锡彤那里,我肯稍微委屈自己一点;如果我平常做事不是那样狠,明知道会得罪好些人,仍旧毫不在乎,又何致会出这么一场大祸?” 杨乃武确是出于衷心的痛悔,自恨自责,声音越来越大,小白菜不由得有些着急,一伸手就来掩他的口。 于是他也惊觉了,悲愤由声音转化为眼泪,看着小白菜,不自觉地念道:“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沉哀浮涌,唯有从眼泪中才能宣泄。两人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彼此湿润了对方的肩头,心境比较平静了。 “meimei,”杨乃武松开了手,用手背拭一拭双眼,“我真没有想到,我们还有能相见的一天。” “这是因为——”小白菜说,“因为苦还没有受够!” 这是说,活着还要受苦。杨乃武又觉得心如刀绞了!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即刻为她提出一个保证,保证即使不能让她免除痛苦,至少可以分担她的痛苦——长相厮守,忧乐相共。可是,在此冲动的同时,有一股同样强烈的抑制的力量,相应而起,使得他瞠目结舌,无从置一词。 “大爷,”相形之下,反是小白菜显得比较冷静,“我想见一见你,只有两句话要说,一句是,当时我实在做错了,不该拿你咬出来——” “不,不!”杨乃武急急说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连我自己都咬了自己,何况别人?如果我换了你,当时也只能这样说。我一点都不怪你!” “真的?”小白菜问。 “自然是真的。你如果不信,我可以罚咒。” “不要乱罚咒!”小白菜欣慰地,“如果你真的这样想,我心里当然会好过得多。不过——”她的脸色突然又转为忧郁了,叹口无声的气,没有再说下去。 “说啊!‘不过’怎么样?” “不过,我心里总是对你有亏欠的,只好来生报答了。” “咳!说这种话做什么?”杨乃武又问,“你还有句要跟我说的话呢?” “还有一句是,请你跟杨太太说,我害了她!也不敢说请她宽恕我的话,以后只好多念几卷经,求菩萨保佑她多福多寿!” “你这样说,她一定很高兴。不过,说实话,从我大姐跟你见面以后,回来跟我太太一说,她也知道你是事出无奈,对你并不恨!” “那是她贤德,气量大。在我,总是不安的。” “你不必如此!”杨乃武突然变得话接不下去了。 “你这条腿怎么样了?” 这一问使得杨乃武记起痛楚,揉一揉股骨答说:“不过行动不大方便,别的没有什么。” “好在大爷你是坐在那里写字的人,如果换了个人,行动不大方便,多少事做不来,那就——唉!” 小白菜摇摇头,“命是逃出来,只怕一个家也毁光了!” 杨乃武了解她是为他破家而忧虑,便安慰她说:“那没有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接着,杨乃武将准备接受侯勋的邀约,到上海去开创事业,以及杨太太仍回余杭守住老家的计划,说了一遍。小白菜很仔细地听着,关怀之情,溢于形色,让杨乃武自然而然地又回想到当年深夜灯下,娓娓清谈的情景。 这一番畅顺的谈话过后,又趋向于沉默了。两人都有极要紧的话说,但在杨乃武是盘算尚未停当,而小白菜则是不忍出口。就在这时候,听得角门声响,随即出现了灯火。杨乃武起身往外望去,是段二夫妇一个掌灯,一个捧着托盘,为他们送食物来了。 “自己拉的面,不好吃,不过比外面的干净!”段二放下托盘,里面是两大碗“把儿条”,一碟烧羊rou,一碟芝麻酱,另外还有掐菜、青蒜、烧羊rou的卤子等作料。 “芝麻酱是给姑娘预备的。”段二奶奶说,“这会儿可没法子预备素菜,将就着吧!” 这话是对小白菜说的。她为了双眼红肿,羞于见人,有意背灯闪在暗处,此时不能不现身了。 “多谢段二奶奶,真正过意不去。” “是啊!”杨乃武微蹙着眉说,“二爷、二奶奶这么费心,真是教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了。” “说这些话干什么?请坐下吃罢!”段二一面说,一面将托盘放在一边,捧着灯就走。 杨乃武与小白菜都送了出来,段二没有理会,段二奶奶却握住了小白菜的手,低声说道:“你们尽管多谈谈,晚了也不要紧。我跟老师太说过,就歇在我这里,明天再回来。” 说完,段二奶奶匆匆而去,顺手带上了角门。两人回到屋里,小白菜先就动手,将烧羊rou卤子倒在面上,又夹了些青葱跟掐菜在碗里,拿筷子拌匀了放在杨乃武面前,然后拌她自己的麻酱面。 这使得杨乃武想到妻子一直在顾虑的,他一个人在上海该有个人照料起居,如眼前的光景,实在是很好的一件事!杨乃武又心动了。 “刘老太太为人怎么样?她好像很热心!” 杨乃武自己都不知道,何以突然会提到刘老太太,不过,既然话已出口,不妨就此谈下去,所以很注意地看着小白菜。 “天下世界哪里都有好人!不过有些好意,是做不到的事。” “怎么呢?”杨乃武想了想说,“你说,是哪件事做不到?” 听这一问,小白菜倏地抬眼,脸上有着诧异的神色,“莫非你不知道?”她问。 这有点咄咄逼人的意味,杨乃武感受到威胁,将视线避了开去,保持平静的声音答说:“是预备替你安置在湖州那件事?” “就是!”小白菜说,“我倒奇怪,你怎么会不知道。” “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不懂你为什么说做不到?” 这就等于劝她接受刘老太太的安排,成为他的外室,亦就等于表示愿意跟她长相厮守,而其实并非此意,杨乃武觉得自己的话说错了!平时颇善说理,偏偏要紧关头词不达意,不由得叹了口气。 在小白菜看,这是他无可奈何,然而自己的处境跟心境,又有谁知道?因而报以同样的喟叹,黯然说道:“以前办不到,现在更办不到了!” “现在?”杨乃武不自觉地看她剪短的头发,痛苦地说,“meimei,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忽然要出家?” “就是想开了,才要出家。” 杨乃武语塞,出家是看破红尘,斩断情缘的结果,当然是一切都想得开,抛得下的明证。他觉得话又错了! 记得自己的责任,应该劝小白菜打消出家的念头,不过他也知道,情况有了变化,刘老太太与净慧都已同意她祝发。这是个矛盾,必有特殊的缘故在内,同时照净慧的意向去猜测,似乎她之出家是为了免除一项很大的麻烦,如果这个麻烦能够解消,就无出家的必要。 这是他在此沉默的片刻中才想通了的一件事。如果开门见山地问小白菜是何麻烦,她一定不肯承认,因为她会怕他为她的麻烦而生忧虑。事到如今,机会亦可能不再,相知一场,同难三载,只有撇开自己的一切,专为她的一生尽些绵薄了! 这样一想,自觉胸怀开朗得多了,思路也敏锐得多了。杨乃武定一定神,从容问道:“meimei,我问你几句话,你要老实回答我!” “嗯!”小白菜点点头,将筷子放了下来。 “你吃你的面!一面吃,一面谈。” “我不饿,你说好了。” “出狱之后,你总有打算吧?” “没有!”小白菜答说,“心灰意懒,只想到庵堂里过日子。” 第一句话就有些格格不入。杨乃武觉得要想理由驳她,话才能说得下去。“这不是看破红尘,是走投无路,暂时找个地方躲一躲。”他说,“好比走长路,在半山凉亭上歇一歇脚。凉亭虽好,不是久居之地。 这一点,你想到过没有?” “没有!”小白菜说,“这一层意思,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这样说,你的想出家,不过一时的念头,事过境迁,想法不同,自己就会觉得好笑。meimei,庵堂到底不是凉亭,头发剃光了,要重新长起来也不容易。你要仔细想一想!” “我常想过,不过,大爷,我的想法跟你不同。” “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只是修来世,不管今生。”小白菜说,“这个念头我早就有了。” “你是说想出家的念头?” “是的。” “出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杨乃武说,“前世因,今生果,我也常在想,莫非前世作了孽,今生来受这样的苦。可是,我如果想跟你一样,去做和尚,就办不到,因为舍下一家大小不管,就是件作孽的事!” “大爷跟我不同。一个人一个人的境况,比不来的。” “你也不能说,要撒手就撒手。”杨乃武以责备的语气说,“就算你婆婆跟你没有啥感情,在余杭的亲娘,到底不能不顾。何况,你婆婆跟你也还是有名分的,她的境况不好,你也应该帮帮她。哪里说是只管自己去修来世,就可以不管她了?” 小白菜的本心善良,听得这番指摘,自然觉得有道理,尤其是生身之母,没有尽过孝道,于心不安,于理有亏,所以沉默着不答。 “我也不是劝你一定不要出家,”杨乃武乘机又说,“不过出家总要没有什么牵挂,才能一心念佛。 不然身在世外,心在俗家,毫无意思。你想,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小白菜点点头,“我婆婆倒不要紧,”她说,“刘老太太人很好,一定会照应她的,就是我亲娘,好像不能不管。” “就是这话啰!”杨乃武这时的思路敏锐,说了一层比较深的道理,“讲孝道,倒也不一定说是要怎么样奉养,境况不同,是勉强不来的事,最要紧的是勿伤亲心!穷家小户,日子过得很苦,但只要有亲人在,就是一个安慰,苦中有乐。如果说,你出了家,就等于死了一半了,你娘还有什么希望?” “就不出家,也没有什么希望的!” “这话不然!在你自己,看破一切,觉得没有什么希望,做父母的不同!父母对儿女总是痴心的。她总会这么想:女儿年纪还轻,人品也出色,将来另外嫁一份好好的人家,后福无穷。这不是她想享你的福,完全是为你的下半辈子着想。” 小白菜不作声。但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内心有着深深的困扰,对于她所做的决定,是在动摇了。 于是杨乃武毫不放松地又加了一句:“你没有生过儿女,不知道做父母的心!” 虽无经验,可以体会,小白菜想了好一会儿问出一句话来:“那么,我现在怎么办呢?” “很容易,你先收起出家的心,跟刘老太太回去了再说!” “不!”小白菜回答的这个字,短促有力,显示了极大的决心。 这一来杨乃武倒愣住了。谈得好好的,快将听从劝告了,何以一下子又断然拒绝? “你还是要出家?” 小白菜摇摇头不作声。这就更奇怪了!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正在疑惑之际,小白菜幽幽地叹口气说:“唉,做人难!我还是出家的好。” 话中有话,杨乃武格外注意了。静静地想着,突然发现一件可疑的事,觉得有提出来的必要。 “听说刘老太太跟净慧师太,后来变了主意,赞成你出家了,那是为什么?” “不必去提了!” “不!”杨乃武坚持着,“你有什么话,不该瞒我。” 于是小白菜透露了一个秘密,是谁也意想不到的一件事:刘家的孙少爷,小名福官的,竟然对小白菜一见钟情了。 听这一说,杨乃武大为惊奇,心里立刻浮起很复杂的感想,有些不信,有些好笑,也还有些酸酸的味道,瞪大了眼睛问道:“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说给我听!” 从小白菜初到刘家的那一天,福官的视线便为她吸引住了!只要见到她,一双眼睛总是不时瞟了过来,而见不到她时,他会来找——小白菜是在刘老太太屋子里的时候居多,他常是借故来找祖母,而且常是一坐下来就不走,为的好多看一看她。 福官二十岁不到,尽管书念得很好,有资格去应考了,可是在刘老太太及他母亲jiejie眼中,还是个孩子,所以对他的行动,并不在意。可是,小白菜却觉得一屋子的女人,夹一个大男孩在那里,十分刺眼。 有几次视线相接,发现他惊惶地避了开去,而脸上又有忸怩的神色,这才知道福官是对自己“另眼相看” 了。 “有一天,刘家一家很近的亲戚家办喜事,全家都去吃喜酒了,福官说是肚子疼,不去。丫头老妈,有的跟了老太太去了,有的正好躲懒,自己去做自己的事。我婆婆跟刘家的一个老奶妈结了伴去烧香,只有我一个人在刘老太太后房,哪知道福官悄悄溜了进来,倒吓了我一大跳!” “进来了以后怎么样呢?”杨乃武催问着。 小白菜是一种烦恼而无可奈何的神色,“他一见了面就叫我‘jiejie’,说了好些话,又——” “他说了些什么话?”杨乃武追根究底地问。 “都是些书呆子的话,我也学不像。” “姑且学一两句看!”杨乃武极力怂恿着,“总记得起一两句吧!” 小白菜想了一下答道:“譬如,他说,他听我讲当时受刑罚的苦楚,心里只恨不得能够替我。大爷,你说,是不是书呆子的话?” 杨乃武一惊!这哪里是书呆子的话?非用情极深,不能道此语。不过,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问: “后来呢?” “后来就越说越不成话了!什么只要闭上眼睛就看到了我啰,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跟我说,可是见了面又都忘记掉啰!疯疯癫癫地真不像一个官人家少爷的样子。” “那么你呢?你怎么跟他说?” “我能说什么?我吓得要命,只求他赶快离开。他不肯。后来,”小白菜突然叹口气,“唉!我说错一句话!” 为了摆脱福官的纠缠,小白菜说了句:“以后的日子还长。”其实这也不算太错,迢递水程,同舟南下,有个把月在一起,日子也不算短了,谁知福官错会了意,以为小白菜对他做了什么承诺,欢然而去,从他的神色中看得出来,他对她抱着无穷的希望。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话说错了!可是已经说不明白了,而且也没有机会跟他细细说明白,我只有处处躲他。过了一天,听到刘家的丫头在说:福官有点神魂颠倒,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心里想,这缘故我知道,不过不能跟你们说。大爷,”小白菜神色黯然地,“我心里很怕!已经害了一个人,莫非还要害一个人?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就在小白菜内心困惑不安之时,听得净慧大谈因果,触发了已存在的一个念头:削发出家!原来还只是为了今生受苦,修修来世;如今则更加发现,唯有佛门清净之地,才是躲避一切烦恼的乐土。所以毅然决然地将受之父母的一头长发,付之利剪,表示割断尘缘的决心。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情!杨乃武心潮起伏,久久无语,对于小白菜的处境,当然能够充分了解。如果她还在刘家,惹得“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福官疯魔了,当然是件很严重的事,她必得设法避开,这想法亦完全不错。但是不是非出家不可呢? 这是一个疑问!是杨乃武无法解答的疑问。他在想,既不让她出家,又不能让她再回到刘家,那就必得为她作一个妥善的安排。倘无此安排,则在青灯黄卷中讨生活,实在也不失为一种归宿。 这样想着,不由得就说:“现在我才明白,怪不得净慧师太那样子答复我!” “答复你?”小白菜惊奇地问,“大爷,你跟老师太见过面了?” “没有见过面,”杨乃武答说,“我托段二奶奶跟净慧老师太去商量,想到大悲庵跟你见个面。她说——”他突然顿住,觉得转述的话很关键,要考虑一下,是不是可以说出来。 这样的态度,当然会引起小白菜的疑惑,但她没有开口,只看一看他,将头低了下去。 杨乃武却是考虑停当了,认为转述净慧师太的话,正好作为一个试探,便即说道:“她跟段二奶奶说,如果我肯带你回南边最好,光是见一面就不必了。meimei,你觉得她的话怎么样?” “我不知道。”小白菜依然低着头,“不过,我们不还是见了面吗?” “是的。”杨乃武黯然说道,“过去的事,大家总算说清楚了,未来的一切,都还不知道怎么样!” “这,”小白菜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你就不必管我了!” “我怎么能不管?我能狠得下心,看你出家?” 小白菜不答,杨乃武亦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想了好一会儿问道:“刘老太太始终不知道福官对你那一片心?” “现在也知道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是你自己跟她说的?” “不!”小白菜说,“老师太一直逼着我问,为什么一定非要在这里出家不可?她说,如果真的要出家,她可以给我写一封信给杭州云栖的一位老师太,是净慧老师太的师兄。此刻不妨先回刘家。我说,就因为不能回刘家,我把福官的事告诉了她,刘老太太是听她说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刘老太太也赞成你出家。” “不是赞成!”小白菜是为人分辩的语气,“她老人家也是没法子。” “是的!教我成了刘老太太心里也觉得不过意。meimei,这件事,我看你还是要仔细想一想。不要任一时的性子,过后觉得犯不着,再要还俗,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话说得很率直,而小白菜似乎很冷静,很有把握,“不会的!”她说,“出了家就再不会还俗了!” 这也就等于提醒杨乃武,要挽救这个局面,唯有此刻;一错过了这个时机,局面就定了。而杨乃武始终不敢说一句,只要她不出家,将来她的归宿着落在自己身上,因此,情势到了推车撞壁,不转变就说不下去的地步。 所幸的是,小白菜今夜可以不回去!自己有一夜的工夫,或者可以筹划出一条善策。 于是他扶着桌子站起身说:“你坐一会儿!把这碗面吃掉,我等一下就来。” 小白菜扶了他一把,同时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想跟善政去商量商量,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总而言之,不能看着你无路可走!” 小白菜不即答话,漆黑的一双眼珠,在长长的睫毛后面闪动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挽着他右臂的一只手,松了开来。 这是已回心转意的鲜明表示,只要有个妥善的安排,遁世之念,可以打消。意会到这一点,杨乃武陡觉双肩沉重,现在的责任都在自己身上了!小白菜未来的大半辈子,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只看自己能不能为她尽心尽力,作个很适当的安顿。 本来是在局外,劝得听也罢,劝不听也罢,毕竟没有任何责任;如今不同了,身在局中,她的难题就是自己的难题,非往前冲,找出一条路子来不可! 这一转念间,想象反倒飞扬了!杨乃武心里在想,既然情势逼得人非往前冲不可,那就只有开步走了再说。第一步当然是不让她再回大悲庵,而刘家又不能回去,这就很明白了,眼前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个地方让她暂住一住。 灵机一动,这不是现成的地方?于是杨乃武站住脚,在黑头里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觉得并不是不能开口的事,而且照段二的为人来看,这件事很有成功的希望。 想通了为之心怀一畅,摸黑穿出角门,声响已经惊动了段二与詹善政,一起迎了出来。 拿灯一照,只有杨乃武一个人,段、詹二人都觉意外。詹善政问:“她呢?” “在里面。”杨乃武说,“我有点事,想跟段二爷商量。” “好,好!请进来。” 等詹善政将杨乃武扶入屋内坐下,他看着段二问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出家,段二爷想来已经知道缘故了?” “是的。我听内人谈起,好像为了避开刘家的孙少爷?” “是!”杨乃武说道,“这是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段二爷,我倒也不是自己感情上有什么丢不开的,只觉得像她这样,年轻轻的出了家,未免残忍。你老说,我这话是不是呢?” “是啊!本用不着如此。” “我现在把她劝得意思活动了。不过,眼前就有难题,刘家既不能回去,也不宜把她一个人摆在客栈,或者什么陌生的地方,得找个稳妥可靠的地方安顿她!” “这倒是难题。北京城里什么坏人都有,凭她的模样儿,一落到坏人手里可不得了!” “正是这话!”杨乃武掌握住机会,开门见山地说,“你老能不能行个善,先留她住下来?当然,房饭钱是要奉送的,这归我完全负责。” 此言一出,段二与詹善政相顾愕然。他们俩的想法差不多,在段家暂住是件小事,但住下来以后又如何呢? “杨爷,”段二表示了态度,“‘行善’的话,言重了!我能帮忙一定帮忙,就怕越帮越忙,到后来不知道怎么办,那样子,我可是不敢多事。” 这话的意思是可以理解的,杨乃武夫妇转眼南下了,如果小白菜没有个安排,莫非就一直住在段家? “姐夫!”詹善政喊了这一句,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