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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走?” “现在还不知道。”沈媒婆答说,“我们娘儿俩今天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搬到刘家去了。几时走,完全要看刘老太太。” “想来总是用水路,船定了没有?” “还不知道。” 詹善政想了一下说:“最好你先打听一下,有了确实日期,请你到仁钱会馆告诉赵司事一声。也许——”他向小白菜看了一眼,沉吟着。 沈媒婆看在眼里,声色不动,只说:“好的!詹少爷,有了确实日期,我去通知赵司事,请他转告你。 如果你跟杨大爷到上海,要我带信或者带什么东西回余杭,请你直接到刘府上来看我好了。刘府上我只认路,说不出地名,请你问赵司事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有信带,我会来看你的。” 等詹善政一走,婆媳俩草草果腹,将不多的行李,略略整理了一下,看时候还早,沈媒婆便去要了一壶茶来,跟小白菜在灯下闲坐,问起詹善政。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娘刚走,他就来了。” 照此说来,工夫不少。沈媒婆想起他的欲语不语的神色,便即问道:“他跟你谈些什么?” 小白菜有点懊恼,自己的话说得太欠考虑,只说刚来,不就没事?跟詹善政所谈的,完全是自己的心事,不便让婆婆知道,只好支吾其词了。 “瞎七瞎八谈闲天。” “谈闲天总也要谈个题目啊!” “无非京里的日子过不惯,想早点回去。” “噢,”沈媒婆已经看出来了,她瞒着许多的话,便慢慢地套问,“既然这样,为啥不走呢?” “那就不晓得了。” “他没有说?” “没有。” “你也没问他?” “没有。” “那么,”沈媒婆有些不悦了,“你们谈点啥呢?” “我根本没有听他的。” 这句谎撒得不怎么高明,而沈媒婆听来却别有会心,默默地盘算着,一直不开口。 小白菜有自己的心事,更无兴趣聊闲天,默默地起身,在土炕上折好了被,说一声:“娘,睡吧!” “你先睡。” 于是小白菜先归寝,但直到沈媒婆上了炕,鼾声渐起,她依旧两眼睁得很大,心里在回想与杨乃武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杨乃武夫妇及詹善政的归期决定了。 本来照杨太太的意思,丈夫一出狱以后,立刻就要南下,但先因安排如何送走沈媒婆,接下来,又因侯勋的出现,而形成羁绊。然而,这都不是迟迟其行的主要原因,其中的关键是杨乃武根本就不愿回乡。 他也有他的想法,第一,冤狱虽得昭雪,名声不见得好听,与小白菜那段孽缘,总是赖不掉的事,回到余杭,羞见父老。第二,已成白丁,而且举人被革,照例不能再赴考重新求个出身。若说重cao旧业,更不可能,因为他已是尽人皆知的名讼师,而在官府则称之为“讼棍”。若无凭借,县官随时可以找他的麻烦,轻则训斥,重则治罪,所以不弃刀笔,即是自蹈险地。 杨太太很了解丈夫的想法,对于他不愿重cao旧业,更是由衷地赞成。除了利害关系以外,她还有因果报应的看法,认为杨乃武无端撄此大祸,即为过去颠倒是非,以黑为白的“现世报”,岂可再重蹈覆辙? 不过,夫妇的想法虽然相同,难题是:不回余杭到哪里?故乡诚然是伤心之地,而到底有根基在那里,即令仰面求人,毕竟还有可求,胜似举目无亲之地。因此,侯勋的一现,不仅杨乃武大感兴奋,杨太太亦寄以很大的希望。 为了杨乃武不先回余杭,杨太太认为先须做一番安排,主要的是要取得至亲的谅解,尤其是杨大姐。 杨乃武的这场官司,她从中奔走,出力最多,而且她亦是除了杨太太以外,最关心他的一个人。若说杨乃武出狱以后,竟不回余杭去看看这位日夕殷盼的长姐,甚至连出路都不跟她商量一下,于情理上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一件事。因此,第一个安排,便是杨乃武预备在上海寻出路的计划,写信告诉杨大姐征求她的同意。 杨大姐的复信已经来了。不知是谁替她代的笔,写得极好。对于杨乃武幸获平反,姐弟有重见之日的感想,曲曲传达,深刻无比,不论谁看了都会感动,何况是身历其境的杨乃武。因此,不待读完,即已泪流满面。 杨乃武想到上海创业的计划,杨大姐完全赞成,姐弟俩的想法一样,“止谤莫如自修”,唯有力争上游,做出一番事业来,才能弥补恶劣的名声,重新获得乡人的尊重。同时表示,如果在上海立一个家,需要一笔款子,她亦可以筹措一部分。 此外还谈到小白菜,杨大姐说她是“天地间第一可怜人”。固然她诬攀杨乃武,是做错了一件事,但设身处地想一想,恐怕任何女人遭遇到像她那样的境况,皆会犯那样的错误。千言并一句,如果杨乃武肃身自爱,跟她没有那段私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亦不会犯此错误。 因此,杨大姐谆谆劝诫胞弟,存心必须厚道,不但千万不可记她的恨,而且应该同情她,帮助她。如果杨乃武不能寄以同情,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同情她了。 最使杨乃武惊心动魄的一番话是,杨大姐自道跟小白菜在狱中一晤,已彻底了解她的本心。如今小白菜所重视的,也只是杨乃武的谅解,如果不能得到这一点,即令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同情她,她亦不会心安。 这使得杨乃武又作了一次反省,觉得对小白菜亏负太多。可是,他怕引起妻子的误会,不敢透露自己的感想,而且对杨大姐所叮嘱的,帮助小白菜这一点,亦无任何表示。杨太太勉强也看得懂信,心里虽很尊敬她的大姑子,但并不以杨大姐帮小白菜说话为然,所以丈夫既无话说,她亦乐得不闻不问,只是默默地准备启程回南。 行期是定了,五天以后到天津,等候太古轮船,循海道以南。杨乃武暂住上海,托侯勋照料,杨太太姐弟转道回余杭,作迁居上海之计。这一来,杨太太少不得要备京中的土仪,如俗称为“老鼠矢”的万应锭,盒装的点心“大八件”,以及通草花之类,带回余杭,分馈亲友,所以连日带着沈妈,由客栈的伙计领路陪伴,在采购这些土仪。 枯守在客栈中的杨乃武,念念不忘的,即是杨大姐有关小白菜的那些话,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对小白菜的同情,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对她有所帮助。方法当然有,但行动必须瞒着妻子,这就难了! 想来想去,觉得有一个人不妨商量,就是詹善政。 “我给你看封信!”趁妻子不在,杨乃武第一次向内弟出示了杨大姐的信。 看完了信,詹善政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小白菜,也不是杨乃武,而是杨大姐。他一向佩服得她如神明,此时,则是感动与敬重,且亦不无惊异。他一直觉得杨大姐为人识大体,有魄力,多智计,能说能行,是巾帼中的奇女子,如今才知道她的心地极厚。 “大姐实在了不起!”他除了这句称颂的话,别不能赞一词。 杨乃武不免失望,他本想跟这位内弟谈谈小白菜,不想话题偏了。应该怎么拉回来呢? 幸好,詹善政接着又问:“姐夫,对于大姐的话,你总也要有个交代吧!” “是啊!”杨乃武立即接口,“我想了好几天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跟你商量。” 詹善政想了一会儿问道:“jiejie看过这封信没有?” “看过。” “她怎么说?” “她如果有话倒好办了。”杨乃武摇摇头说,“一言不发。” 听得这话,詹善政戒心更甚,沉吟了好半天叹口气说:“很难!” 杨乃武茫然,不知道他所谓的“很难”是指什么。 “姐夫,”詹善政又问,“你现在对她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是不是——”他很吃力地,“还有旧情难忘的意思?” 这话很率直,杨乃武觉得很难回答,说错了话,可能会引起很大的纠纷,但如闪避搪塞,则根本就不必跟詹善政谈这件事了。这样想着,不由得又浮起一个念头,真的,自己对小白菜到底作何想法?旧情难忘,固然不错,可是难忘到什么程度呢?是万难割舍,还是可以忍一时的痛苦,随时日已淡忘? 其实,这是不必多想,就能得到答案的。万难割舍又如何?莫非真的还能把她接回来?转念到此,便易于回答了。 “难忘也要忘!不过,”他说,“如果心里觉得少亏负她一点,就比较容易忘记。” 詹善政点点头,“这倒是很实在的话。姐夫,”他问,“你认为要怎么样才能少亏负她。” “那就无非照大姐所说的,第一,让她心里好过些,不要以为我还在恨她;第二,能想个法子帮她的忙。” “就是这两点?” “是啊!就是这两点。”杨乃武答说,“除此以外,就是妄想了。” 这表明了他的本心,并无任何想与小白菜重续旧情的打算。詹善政觉得有此表示,事情比较好办了。 “姐夫,”他说,“我是怕她还存着什么妄想。” 詹善政在想,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杨乃武与小白菜都渴望着有个面对面尽情一吐衷曲的机会。这倒不是为了对方,是为了自己。这场牵缠三载的冤狱,其中曲折变化,波诡云谲,当事的双方,性命呼吸,祸福不测,当然会将事情的起始,得罪的由来,外间的谈论,想了又想,有许多大惑不解之处,也有许多绝难甘心之处,更有许多失悔不安之处,积在心头,郁闷不堪。如今有了得以印证破解的可能,却仍旧如坠五里雾中,这是件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事! 如果让他们见一面,彻底说明以后,继之以抱头痛哭,一切委屈都从滚滚热泪中倾泻净尽,胸怀一宽,重新挺起胸膛来做人,这是一件好事。而在杨乃武,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今后他能不能振作起来,就看他胸头的这个“痞块”,能不能完全消除。 从另一方面来想,倘或多方防范,不让他们有任何通音问及见面的机会,一时当然也可以办到。不过,人之欲望,越压制越高涨,小白菜也许无法可想,而杨乃武不能说连想见她一面的能耐都没有。果然得以私下相见,心境不同,反而由怜生爱,在感情上,激起难平伏的波澜,这后果就堪虞了。 这样想着,他认为安排杨乃武与小白菜见面这件事,不是不能考虑的,而所要考虑的是两件事: 第一,应该不应该瞒住jiejie?詹善政心想,隐瞒有隐瞒的好处,说明白有说明白的好处。同胞手足,深知性情,他jiejie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这一次所受的刺激太大,也许会认为小白菜是“祸水”,离得她越远越好。这样,瞒住她就会省却好多麻烦,就怕以后她发觉了,有所怪罪,反难解释。 第二,见面之后,杨乃武能以理智自持,不会再作茧自缚,是詹善政所信得过的,不能把握的是小白菜的想法。此刻,她似乎万念俱灰,心如槁木,但一见了面,勾起旧情,槁木复燃,便成烈焰。 这一点却不可不防。 于是,他问杨乃武:“姐夫,你看她现在是怎么个想法?如果一见了面,会不会哭哭啼啼,缠住你不放?” 这话问得杨乃武大感意外,“我不知道。”他直觉地回答,“不过,这是双方面的事。” “意思是说,她想缠你,你可以不理。” “我会劝她。” “劝不听呢?” “那,”杨乃武断然决然地说,“只有不理她!” “这一来不是就有麻烦了吗?” 一句话问得杨乃武哑口无言,好半晌,叹口气说:“唉!算了!‘以前种种,譬如昨日!’” 就在这紧要关头上,谈话突然中断,因为杨太太带着沈妈回来了。接着,客栈的伙计,送进来好些箩筐纸包,都是杨太太备办了带回余杭送人的土产。 “我想起件事,”杨太太说,“这场官司,多亏我们浙江京官帮忙,虽然挨家去道谢过了,还嫌太简慢。你们看,是不是要请桌酒?” 一听这话,杨乃武先就有了怯意,他本来就大不喜欢酒食征逐的应酬,如今因为与小白菜这段恋情在内,深怕有人问起,难以应付。不过妻子的话,很合道理,不便反对,只能寄望于詹善政设法打消此议。 杨乃武不作声,詹善政便懂他的意思了。不过,他觉得这桌酒也实在省不得,当初同乡京官所帮的忙,确实不小,应有比较隆重的致谢方式。至于杨乃武不愿露面,亦不要紧,可以另外请人出面,代做主人。 主客身份不侔,不便贸然相邀,托一位有身份而与主人关系较深的代为发帖邀客,原是通行的办法。 所以詹善政的主意,立即为杨太太所接受,就责成詹善政去安排。 “事情要做就要快。”杨太太说,“我们快动身了,早请早了一件事。” “好!”詹善政说,“我先跟仁钱会馆的赵司事去商量。” 一到仁钱会馆,赵司事迎上来说:“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沈媒婆要走了。” “噢,”詹善政问,“哪一天?” “后天。”赵司事说,“本来刘老太太早就预备好了,为的是要等一条熟人的船,比较放心。这条船原说半个月以后才到,哪知提前到了。后天又是长行的好日子,所以临时决定早走。” “这么快!”詹善政心里在想,杨乃武想跟小白菜见面的愿望,终于落空了。 “詹兄,”赵司事又说,“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刘老太太跟我说,希望跟你见见面,有两句话交代。” “噢!”詹善政大出意外,而且相当困惑,“我跟刘家素昧平生,毫无关系,会有什么话交代我?” “本来没有关系,因为沈媒婆跟小白菜,本来该你送回去,现在托了刘家。这一来,不就有关系了。” “照此说来,要交代我的话,当然也是跟沈媒婆她们婆媳有关?” “对了,除此以外,不会有别的话交代。” 詹善政想了一下说:“好!什么时候去?” “随便你!此刻就可以。” 一半是不放心,一半是好奇,詹善政也想立即揭开这个疑团,便即答说:“好吧!我们就走。办完这件事,我另外还有事奉托。” “什么事?” “想请个客,谢谢大家,等会再详细商量。” 到得刘家,先由刘知府的长子,也就是预定护送他祖母回湖州,并在浙江应乡试的刘重福接待。请教了姓氏、排行,知道詹善政行二,刘重福称他“詹二哥”。这个称呼,令人受宠若惊,也使得詹善政困惑不解,不知刘家有什么事要跟他谈,且又如此客气。 “詹二哥,你请坐一下。”刘重福起身说道,“我先去禀报家祖母。” “是,是!少爷请!” 刘重福向两位客人点点头,往里而去。詹善政觉得事有蹊跷,便又转脸向赵司事低声直道心中的不安。 “不会有麻烦的。刘家不是仗势欺人的人家,再说跟你毫无渊源,我想,一定是为了小白菜,有什么话问你。”赵司事说,“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吃饱了饭没事做,喜欢打听新闻,一定是想问问你姐夫的情形。” 这个解释很合理。詹善政便定心思索,刘老太太可能会问些什么话,怎么样回答?思前想后,大致有了一个底子,就不似刚才那样紧张了。 过不多久,刘重福从屏门后出现,詹善政起身迎接。一眼望去,影绰绰看到一位白发如银的老太太,由丫头扶着缓缓行来,随即肃然侍立,静等刘重福引见。 “奶奶,”刘重福说,“这位就是詹二哥!” “老太太!”詹善政喊着,恭恭敬敬地作了个大揖。 “不敢当,不敢当!詹二爷请坐。” 接着是赵司事见过刘老太太。彼此周旋了一阵,坐定下来,有片刻的沉默,刘老太太方始开口谈正事。 “詹二爷,赵司事来跟我说,葛家婆媳要回浙江,你们又不便带她回去,正好我要回湖州,不多她们两个人,所以管了这桩闲事。” “是!是!老太太好心,也是她们婆媳的运气。我跟舍亲也很见府上的情。” “见情倒不必。不过,这桩闲事,我恐怕管不下来。” 詹善政一听这话,不由得便转脸去看赵司事,意思是问,可是刘老太太有翻悔之意,不愿带沈媒婆与小白菜同行了?赵司事亦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不便有所表示,所以木然不答。 “詹二爷,令亲这场官司,从南到北,没有人不知道。不过,其中的曲曲折折,我也是最近才稍微清楚。如果说,光是把她们婆媳带回浙江,那倒没有怎么。麻烦的是,带回浙江,怎么样安顿她们。”刘老太太说,“救人要救彻,管闲事也要管到底。如果管不下来,半中间推了出去,弄得人家上不上,下不下,走投无路,这种闲事,就管得造孽了,倒不如一开头就不管。” 詹善政一听这话,知道有了麻烦,吸了口气,沉着地问:“不知道怎么管不下来,能不能请老太太说一说?” “沈媒婆的媳妇,心事很重!”刘老太太说,“我是怕她在路上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在京里,老实说,如果出了这种意外,只不过觉得家宅不吉利,大不了卖掉房子搬家,别的倒也不怕。若是在路上,我孙子只有二十岁,从小娇生惯养,跟外头人没有打过交道,莫非我抛头露面去跟地保差人说好话?” 这话句句实情,詹善政与赵司事都觉得她的顾虑,是应该有的。不过,刘老太太的本意到底如何,却还不明白,倘若怕惹是非,不愿携带沈媒婆与小白菜同行,那就只有把人领回去,另想别法,什么话也不用说了。如果另有主意,只要办得到,当然应该尽力。 这样想停当了,詹善政的态度反变得非常平静,欠欠身子答说:“老太太的话,一点不错。沈媒婆跟她媳妇,不管怎么样,在我们这面是不能不管的,府上如果有难处,当然不敢勉强。如今只听吩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至于老太太的热心好意,我是始终感激佩服的。” 这番话通情达理,刘老太太深为满意,因为如此,觉得说话就不必过于迂回曲折——原来刘家上下都同情小白菜,而刘老太太更动了侠义心肠。她看过许多才子佳人历尽艰难终于团圆的唱本,因而有个想法。 几番打算,认为自己的想法,虽有窒碍,却不是不能克服的,所以决心着手试一试。第一步就是找詹善政见个面,主要的是看他的态度,再由他的态度窥探他jiejie的态度。如今对詹善政既然满意,那就不必再用侧面压迫的办法,不妨稍稍吐露本意。 “詹少爷,”她说,“我在想,沈媒婆的媳妇,论人品,着实不错,只为遭了这一场打击,有点万念俱灰的模样,如果不救她一救,随她消沉下去,也是件很作孽的事。你说是不是?” “是!”詹善政很恭敬地回答,心里在想,这位老太太倒确是热心人,却不知有何可救小白菜的办法。 “詹少爷,我再说句老实话,如果断送了这个人的一生,是哪个作的孽?我想总有人一辈子良心不安吧?” 这句话绵里藏针,是对杨乃武极深的责备。詹善政不由得提高了警惕,口头上依然唯唯,而神色却不似先前平静了。 刘老太太当然也看出他心里的感想,急忙又撇开一句:“这话如今也不必去说它了。我们只就事论事,替她想个终身有靠的路子。詹少爷,你心目中有什么人没有?” “一时,”詹善政很谨慎地答说,“倒想不起。” “我冒昧,再请问一句,你们谈过她没有?”刘老太太紧接着说,“不管对她是好是坏,是可怜她还是骂她,总谈过吧?” 这是不能闪避不答的事。小白菜对杨家祸福关系如此之重,何能绝口不谈?詹善政唯有据实相告:“当然谈过的。” “那么,对她是怎么个批评呢?是好还是坏?” “老太太,大家都知道,她的本心不坏,不过,杨家大受她的累,也是大家知道的。” “受累不能完全怪她,是不是呢?” 这是句公平话,詹善政不能不承认地点点头,轻声答一个字:“是!” “我听说令姐十分贤惠,事理看得很明白,想来总不至于对她不谅解?” 这话很难回答,而且詹善政直觉地感到这话很有出入,所以仔细想了一想回答:“家姐并不恨她,不过有点怕她。” “噢,”刘老太太很注意地问,“为什么呢?” “老太太,你老人家请想,只为认识了她,才搞出这一场几乎家破人亡的祸事,当然就要怕她。家姐的想法也难怪——” “令姐是怎么个想法?”刘老太太正色说道,“詹少爷,我们现在是在料理善后,总要开诚布公地谈,才能谈出一个结果来。” 一听这话,詹善政吓一跳。听口气,刘老太太是在代表小白菜向杨家提出交涉,亦像是为小白菜抱不平,有所主张。这样,说话可更得谨慎了。 于是他首先表明态度:“沈媒婆跟她媳妇,也是我们这方面想法子把她们从天牢里接出来的,安顿食宿,也凑了盘缠,如今托赵司事想法子,承蒙府上慷慨,肯带她们回浙江。要说到料理善后,像这样也算至矣尽矣了!” “唉!詹少爷,你误会了。我说的善后,不是这个意思。”刘老太太略停一下又说,“我们话亦不要扯得太远,仍旧拉回来谈令姐对她的想法。” “是,是!”詹善政觉得自己刚才那几句话,脚步已经站得很稳,话就比较好说了,“家姐经过这一场灾难,只希望以后平平静静过日子,不希望再有什么牵缠。所以,”他停了一下说,“套一句不大恰当的古话,对葛家的那位,是敬鬼神而远之!” 这话对刘老太太是兜头一盆冷水,将她的兴致打了一大半,不过,她也不是很容易就死心的,想一想有了个计较。 “赵先生,”她说,“我还有点事要细细交代,请你们两位在这里便饭。” “不敢当,不敢当。”詹善政急忙说道,“改天再来叨扰。” “不要见外!”刘老太太已经站起身来,用半命令的口气说,“无论如何,在这里吃了便饭去。” 詹善政犹待辞谢,赵司事却帮着留客,“恭敬不如从命。”他说,“而况老太太还有事要说。” 于是詹善政只好留了下来。刘家很客气地开出饭来,四盘四碗,相当丰腴。等刘重福陪着吃完了饭,刘老太太派人出来,将赵司事请了进去。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赵司事方始回到客厅,向詹善政使个眼色,相偕告辞。 一出刘家的大门,满腹狐疑的詹善政,可真忍不住了,急急问说:“老赵,是怎么回事?刘老太太跟你说些什么?” “话很多,也是一片热心!我们回会馆去谈。” 回到仁钱会馆,有刚刚到京投奔会馆的同乡,需要安顿,好半天才得脱身,来跟詹善政重拾话题。 “刘老太太很热心,她的那番意思倒不可辜负。不过,也全靠我们站在旁边的人,疏通排解,事情才会成功——” “老赵,”纳了半天闷的詹善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到底怎么回事,请你先说明了,再发议论行不行?”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来龙去脉之间,先要弄清楚,话才容易听得进去。你说是不是呢?” 一个心急,一个偏要绕着弯子说话,詹善政无可奈何了!转念一想,多的工夫也等了,不在乎这片刻。 于是,定定心,把他说的那几句,回想了一遍,觉得也不全是不说亦无关系的疯话。 “我懂了,你是说刘老太太是一片热心,即使她有什么不合道理的话,亦不可当她是恶意?” “对,对!善政兄,你懂得这个道理,我的话也好说了。刘老太太的意思是,想拿你们两个人仍旧在一起——” “慢点,老赵,”詹善政抢着先问,“哪两个人?” “你先不要急!耐心听我说完,刘老太太筹划得很周到。”赵司事从从容容地说,“是哪两个人,我不说你也知道。不过,刘老太太的办法,你并不知道,听我说完再商量,如何?” “好!请说。” “刘老太太也知道,小白菜要想进杨家的门,是件办不到的事。而令姐人很贤惠,也不见得对小白菜绝无容忍的余地。如今要想一个兼筹并顾的办法,让你姐夫弄一房外室,将来可分可合,比较不大有拘束。” “外室!”詹善政说,“这个主意,谁也没有想到过,不知道行不行?” “只要令姐肯稍微让步,事情就成功了。”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老赵,你倒想,弄一房外室,要有力量。舍亲经过这场官司,几乎倾家荡产,衣食都难,哪里还谈得到置一房外室?” “这一层,刘老太太当然会想到,也就是在这一层上头有了办法,才来跟你商量。不然,空口说白话,有何用处?这不是很明白的事?” “好!你倒说,是什么办法?” “办法有两个。不过两个办法大同小异,只看令亲的意思!” 刘老太太的安排,很简单,也很切实,她是打算在湖州拨二所小屋,二十亩田给小白菜,让她能够靠收租度日,同时也就成了杨乃武的外室。余杭到湖州,一水可通,往来亦便,杨乃武尽不妨两地分住。这是一个办法。 另一个办法,纯粹是为杨乃武着想。刘老太太知道他很能干,能中举人,笔下当然不坏。刘知府到云南上任,正在延揽幕友,如果杨乃武有意作一次远游,现成的机会,在等着他做决定。至于小白菜那方面,仍旧照原议办理,此即所谓“大同小异”。 詹善政一听这话,精神一振,只为这个安排的本身,哪怕是出在别人身上,也是件令人感兴趣的事。 世上有这种侠义的行为,且出之于一位老太太,不能不说是一件新闻。 可是,他亦不免怀疑,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事?“刘老太太跟小白菜是刚刚认识,对舍亲更是一面没有见过,”他问,“何以如此慷慨?” “这就很难说了。”赵司事答说,“有钱人家的老太太做好事,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不然!这不是普通施药、施棉衣那种好事,如果一时高兴,事后心疼而又说不出口,彼此弄得尴里尴尬,就不妙了!” “这一点,”赵司事很有把握地说,“是因为你不了解刘老太太才这么说。这位老太太与众不同,早年居孀,亲戚欺侮孤儿寡妇的很多,都靠她一手撑持,才有今天这份人家。所以刘老太太的话,在她府上不但说一不二,而且阅历经验,不下于精明的男人家,决不会一时高兴,随便许下心愿,而事后翻悔的。” 这番说明,将詹善政的疑虑一扫而空,这才可以进一步去想,是不是可以接受这份好意。 “我想,”赵司事还有话补充,“令亲如果没有什么事,到云南去一趟,倒也不错。” 提到云南,江浙人心里就会想起“云贵半片天”这句俗话,感觉之中如唐僧取经那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达。因此詹善政直觉地说:“那么远,舍亲一定不肯去的。” “那就不谈了,只谈第一个办法。换了我,这样的好意不愿接受,未免太傻!” “等我回去告诉了舍亲,看他怎么说法。” “我看,倒是要你向令姐疏通一下。”赵司事紧接着说,“我们平心静气来看,你以为这样子安排,是不是一件好事?” 詹善政仔细想了一会儿,确定了自己的感觉,方始答说:“是好事。” “既然是好事,就应该促成。” “是!”詹善政说,“我怕家姐有意见。总而言之,此事成功与否,我不敢说,我尽力去办。” “好!那么什么时候听回音?”赵司事提醒他说,“刘老太太马上就要动身了。” “这是一桩难事!”詹善政坦率回答,“请你倒想一想,这件事关系很重,而且有许多纠葛在内,一两天之中,恐怕决定不下来。” 这也是实情。不过,在赵司事,无非受人之托,对事情的本身,既不关心,更不热心,他只要把话说到,有了答复就可以交差。因此,这样要求:“无论如何,请你今天就跟令亲谈一谈,他是怎么一个说法,明天一早请你给我一个回音,我转告了刘老太太,就没有我的事了。” “那容易!”詹善政了解了他的想法,就好回答了,“请你跟刘老太太说,多谢她的盛情,不过这件事要从长计议。好在舍亲也快回去了,到了家再谈好不好?” “是的,我把你的话照转。不过,人家是希望知道令亲的意思,所以最好你还是问一问。我等你到明天中午,如果令亲跟你的话一样,那就不必劳驾了,我拿刚才你说的话,转告刘老太太。倘或令亲另有说法,譬如根本就不愿意这么做,那就索性回绝了她,省得人家牵肠挂肚!” “是,是!那是一定的。根本办不到的事,说到了家再谈,这样拖着一条尾巴,那不是有意作弄人家? 这种事怎么好做!” 两人的谈话到此告一结束,但心境自然大不相同。赵司事立刻就把这件事丢开了,而詹善政却大伤脑筋。他首先要估量的是,刘老太太的这番好意,有没有接受的可能。如果无此可能,倒也好办,一口回绝人家,连杨乃武面前都不必提起。 麻烦是怎么样去想,都觉得这件事绝非连谈都不能谈的。然而要谈之前,先得估量后果。从好的方面去看,就如刘老太太所想象的那样,不但小白菜的感情与生活,都有了归宿,杨乃武亦不必再内疚以及对小白菜念念不忘,身心安定下来,对他后半辈子重新创业,是大有帮助的。从坏的方面去想,这一来很可能会引起他jiejie的伤心与不安,夫妇感情破裂,这破而复原的一家,霎时间又成了覆巢了! 意会到此,詹善政把这件事看得很清楚了,关键是在他jiejie身上,如果不得她的同意,一切都无从谈起。 既然这样,这件事就不必先跟杨乃武去谈。打定主意,声色不动地回到客栈,静静地等待机会。 第二天早晨,机会来了。杨乃武因为两股刑伤,有个同住在客栈中的热心人,介绍一个伤科,本来约定这天上午来出诊的,只为那伤科,突然患了感冒,怕风不肯出门,特来通知。詹善政便建议,请那位热心人陪着杨乃武,上门求教。这一下,他跟他jiejie就能密谈了。 开口之前,詹善政是经过一番思考的,为了防备可能引起的误会,他必须将这件事看成不切实际的妄想,当做一个笑话闲谈。这样,如果jiejie的态度不妙,立刻就可以撤退,不至于伤感情。倘若反应不如想象中那样的严重,则看情形逐渐往深处去试探。这样步步为营的做法,则成固欣然,不成亦无害。 “唉!”他故意用感叹开头,脸上挂着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世界上真有些热心得莫名其妙的人!” 杨太太不知道他何以有这样的话,只知道他这两天为了安排沈媒婆和小白菜的南归,常跟仁钱会馆的赵司事有来往,“这个热心得莫名其妙的人,是不是指赵司事?”她问。 “赵司事倒也是热心人,不过,说话、做事都很合道理的。” “怎么?还有热心得不合道理的?你是说哪一个?” “那位刘老太太,特为请赵司事把我邀了去,请我吃了一顿饭,自己也没有说什么话。当时我就奇怪,猜不透她是何用意。后来才知道,大概她是不好意思跟我说。” “噢!”杨太太开始注意了,“我们倒跟刘家不认识,毫无瓜葛,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事?是不是为了沈媒婆,谈到贴补盘缠的事?” “不是!刘家决不在乎此。jiejie,”詹善政说,“跟你猜想的正好相反。不过,我也不大相信,说不定是一时高兴,说了好玩的。” “到底是什么事?” “不必谈它了!”詹善政故意宕开,“荒唐之至,不值一谈。” 杨太太不作声,不过睫毛眨得很厉害,见得她是在用心思索。詹善政对他jiejie的性情,知之甚深,她当然会想到,两家素昧平生,毫无瓜葛,如今唯一所生的关系,是由沈媒婆与小白菜而来的,若说有何看来荒唐之事,自必与小白菜有关。 想到小白菜怎样,这个反应就是他必须确实看清楚的。倘或出现了怒容,或者冷笑,自己把小白菜的名字提出来,那就表示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得赶紧收科,否则,多少还有谈下去的可能。 因此,他装着起身倒茶喝,视线却不断地扫瞄着杨太太。她很沉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过嘴唇闭得很紧,双眉微微皱着。这是想得很深很远的样子。 那就不免令人奇怪了!刘老太太所说的话,她还一无所知,亦就还不到应该这样深切考虑的时候,然而,她在想的是什么呢? 终于,杨太太想完开口了,“是不是刘老太太想管什么闲事?”她问。 这就表示她已想到了小白菜,而且也大致猜到了刘老太太的本意。詹善政直觉地认为不宜正面作答,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 “这种有钱人家的老太太,闲来没事,不怕麻烦的情形,我看得多。” 是这样通达的态度,詹善政比较放心了,便将刘老太太托赵司事转达的一片好意,不蔓不枝地说给他jiejie听。 杨太太听得很仔细,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竟不容易看出她内心的想法。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并未感到愤怒,至少不是生气的样子。 听完,杨太太没有说话,詹善政倒有些不安了,因而又加一句:“jiejie,你想这是不是笑话?” “不!”她说,“你不能当它笑话看。” 这表示她将这件事看得很重要,可是,她究竟是何态度,仍旧看不出来,所以詹善政不能不保持沉默。 “你跟你姐夫谈过没有?” “没有!”詹善政故意这样说,“我为什么要跟他去谈?” 杨太太点点头,表示满意,然后又问:“刘老太太的好意到底是为谁呢?为她呢,还是为我们?” 所谓“她”当然是指小白菜。詹善政觉得他jiejie此问,大有深意,仿佛在说,如果是为了杨家,希望杨乃武身心俱泰,重新做人,图个后半辈子的好结局,那么,这番好意倒也不妨接受。 想是这样想,但却不敢相信自己想得不错,因为判断倘或错误,关系不浅。可是,他亦不愿说,刘老太太的好意,只是为了小白菜而发。因为这一来,便等于无形中表示应该拒绝刘老太太的好意,似乎也不是聪明的做法。 “你说呢?”杨太太催问着,“你是跟那位老太太见过面的,总看得出她的意思吧?” “我看,”詹善政故意闪避,“也不是为她,也不是为我们,是那位老太太为她自己。” “为她自己?”杨太太诧异,“于她有什么好处?” “就是你说的,有钱人家的老太太,闲工夫多,喜欢管管闲事,我看,目的是在消遣。管成功了,跟人说起来,也是件很值得夸口的事。” “这,”杨太太笑了一下,“你也看得太特别了。”接着又正一正脸色问,“当时你跟赵司事怎么说呢?” 詹善政见事有转机,便不肯全说实话,只这样回答:“我说今天中午给他回话。” “这回话很难。”杨太太说,“不管怎么样,人家总是一番好意。不过,领不领她的情,也不是一句话的事。” “jiejie,”詹善政很谨慎地问,“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我是说,这件事要好好商量,才能给他们确实回话。” 是这样的反应,颇出詹善政的意外,因而不免发生疑问:看样子居然有接受刘老太太好意的意思,那是出于什么原因? “弟弟,我想你应该去问问清楚,刘老太太打算这么做法,是她自己心里这么在想呢,还是都谈好了?” “跟谁谈好了?” “咦!”杨太太仿佛觉得他这一问很奇怪,“做这样一件大事,不要跟她家里先谈好吗?” “这不要问的。”詹善政答说,“刘老太太是他们一家之主,她说了就算数!这是我看得出来的。” “还有,她本人呢?” 这话说得詹善政一愣。在他的想象中,刘老太太当然问过小白菜本人,这又何消说得? “你没有问一问刘老太太,她本人是怎么个意思?” “没有。”詹善政迟疑地答说,“我想,这是用不着问的。” “不然,弟弟,你不懂女人的心理。”杨太太说,“这件事一定先要弄清楚她本人的意思。到底她是愿意不愿意?愿意不愿意之中,还有好几种分别。” “jiejie,”詹善政很机警地,又变成相当谨慎的态度,“我因为觉得这件事是个笑话,所以没有去多想。不知道小白菜是何想法,想来总是愿意的。” “愿意也有各种各样的愿意。一种是心甘情愿,一种是碍于情面。情形不同的。” “你说,是碍于刘老太太的情面,勉强答应的?” “也可能是这样子。”杨太太说,“倘或如此,就不必勉强,不然将来没有好结果。” 詹善政听得这话,了解了他jiejie的想法,如果小白菜真心愿意做杨家的人,她亦不会反对。这倒真是宽宏大量了!怪不得人人赞她贤惠。 “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懂。” “那么,你说,我的想法对不对呢?” “不错!”詹善政将杨太太的话,细想了一下,“如果碍于刘老太太的情面,勉强答应,住是住在一起了,将来彼此意见不合,势必不和,那不是要闹笑话。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而且有些懊悔,自己是失言了。 杨太太当然听得出来,“你是说,将来不会有这样的事?”她问。 这是没法抵赖的事,詹善政只好这样答说:“我想将来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这不是猜想的事,要确确实实弄清楚。你要知道,一个人经过这么一场大波折,性命都险乎送掉,心里的想法,一定跟别人不同,你不能拿她从前的样子去想她。” 这话说得深奥了一些,詹善政无法完全了解,不过,也不必去多问,只说:“jiejie,你只说,我怎么跟赵司事去回话?” “今天中午总来不及了。”杨太太想了一下说,“你去跟他说,黄昏辰光给他确实回答。” “好!”詹善政问,“jiejie,你是觉得这件事可以做?” “现在还不敢说,看起来像是一桩好事。不过,一定要有把握,我才肯去做。”杨太太看一看自鸣钟说,“十点都过了,你去看赵司事吧。” 等詹善政一走,杨太太关紧了房门,通前彻后地细想这件意外之事。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杨乃武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在廊上纳鞋的沈妈,迎上去搀扶。杨太太便问一声: “怎么样?” “给我按摩了好一阵,又给了三天的药。”杨乃武答说,“药要连服两个月才会好。” “这倒有点麻烦,我们快要走了,大夫能不能给两个月的药呢?” “这话我也问了。大夫说:药有变化,要看了才能配方,没法子一给两个月。”杨乃武又说,“其实也无所谓。上海五方杂处,多的是名医,到了上海就不要紧了。” 杨太太不响。一眼瞥见沈妈,支使她去买丝线,指定在大栅栏的一家绒线店,估计一来一往得要一个钟头,尽够与丈夫谈小白菜的事了。 “我在想,”她远兜远转,闲闲提起,“你将来长住上海,一个人起居饮食,没有个体己的人照料,也很不妥当。” “一时不便也无所谓。” “不是一时不便。”杨太太摇摇头。 杨乃武诧异,“怎么不是一时不便?”他问,“等你来了,不就好了吗?” 原来谈妥了的,杨乃武到了上海就不走了;杨太太回余杭,变卖产业,料理完毕,举家迁到上海。可是,杨太太却变了主意。 “我想还是我守着老家的好。上海举目无亲,光靠那位侯先生是靠不住的事。” “不!”杨乃武雄心勃勃,颇有自信,“侯先生靠不住也不要紧。我本来就没有一直靠他的心思,‘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只要侯先生替我在上海介绍几个朋友,我自然有一套自立的办法。” “那是打天下,总要没有拖累才好。拖着一个家,凡事缚手缚脚,有本事也耍不开。倒不如我守着老家,不用你cao心,岂不是可进可退,稳稳当当的打算?” 杨乃武不能不承认妻子的打算,确有道理,不过他也奇怪,这一层道理,何以早未想到? “现在唯一的难处,就是你要有个人在上海照料。你心目中有没有人呢?” 妻子说到这样的话,便是容许纳妾的表示,杨乃武断然决然地答说:“没有!” “那么,我替你找一个?” “不必,不必!”杨乃武连连摇手,“你千万不要多事。” “不是我喜欢多事,实在是非这样子不可。不然,你一个人,行动又不便,住在上海,我实在不放心。” 杨乃武想了下说:“那也容易,我们家佣人还有两个,挑一个跟我住在上海好了。” 两个男佣人都很老实。可是在满眼繁华,善于欺生的上海,老实的陌生人,处处吃亏,杨太太不能同意。 “那两个人,哪个也不行,到了上海,只怕反要你照应他!” 谈到这里,杨乃武认为不必再争论了!因为他已充分了解妻子的意思:第一,不愿全家迁到上海;第二,为他置妾,照料起居。这在她看,是一件事,而在自己看是两件事,用不着摆在一起谈。 打定了主意,直抒自己的看法,“你不必管那么多!你的打算,我也赞成,你就住在余杭,让我一个人到上海去打天下。”他说,“至于在上海的生活起居,总好想法子的。我到底还不至于断手断脚,寸步难行!” 话说到这样,做妻子的觉得既歉疚,又欣慰,不过杨太太是很有定见的人,并不以为就此可以不谈。 不过她也知道,再要谈就不能旁敲侧击了!要开门见山地问,让他无法闪避。 “我实在不懂,”她说,“我想替你弄个人,你为什么不愿意?” “还不是为了想家庭和睦。” 这是冠冕堂皇的话,杨太太不能满意,便又驳问他:“如果是你想而我不肯,那样家庭才会不和睦; 现在是我的主意,你何必要有这层顾虑?莫非,你心目中有人?” 最后这句话,让杨乃武吃一惊!他以为她是有所指而言的,这个误会,不能不解释。可是,又从哪里解释起? 因此之故,一张脸涨得发红,而越是如此,越使杨太太怀疑。夫妻间本来谈得好好的,一下子都为疑云笼罩,好像浓雾中对面不相识,而且有迷失方向的恐惧了。 到此地步,若要消除疑云,除非刮一场大风。杨太太觉得事情到了非明说不可的时候了。至于说明以后,会有何后果,是另一回事。 “有件事,只怕你还不知道。现在有件意外的,”她考虑了一下,选定了两个字,“喜事!” “意外的喜事?”杨乃武很注意地问,“是啥好消息?” “善政跟刘老太太见过面了。”杨太太极力保持着平静的声音,“她倒真是热心人,愿意拨几亩田,一所住屋,安置小白菜,让你有空的时候去住。” 这话在杨乃武听来,没头没脑,简直想不通是怎么回事。愣了半天,方始会过意来。“我不懂!”他说,“怎么叫让我有空的时候去住?” “那还不容易明白?无非让小白菜仍旧可以跟你在一起。” “荒唐!”杨乃武脱口而答。 “荒唐倒也不见得。”杨太太颇有反感,因为杨乃武这样说法,显得有些作假——无论如何刘老太太是好意,何得斥之为荒唐。 杨乃武自己也觉察到了,措辞不当,因而加以解释,“我不是骂人家,只觉得这件事情很荒唐。那是绝对做不到的事。” “事情也不能算荒唐,你本就有这个意思,如今有这样现成省事的机会——” “太太,太太!”杨乃武有些情急了,大声打断,“这件事,你不要再往下说了,再说,会伤我们患难夫妻的感情。” 这样的表示,杨太太当然深为满意,不过,她很聪明,决不会有丝毫得意的神色摆在脸上,相反地,特意微露怅惘之情,仿佛一片好心,未能为人接受似的神情。 不久,詹善政回来了,姐弟俩找个机会悄悄交谈,他告诉她说,跟赵司事见着了面,对方又不忙着讨回音了,因为回南之期,为了刘家的孙少爷,在国子监不知有些什么手续要办,延迟十天,赵司事认为在杨家这方面尽不妨从容考虑。 “不必考虑了。”杨太太说,“我跟你姐夫谈过,劝他接受,他一定不肯,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在詹善政多少有意外之感,“jiejie,”他问,“姐夫怎么说?” “他甚至不容我把话说完。他说,我再谈这件事,会伤我们患难夫妻的感情。” 这是非常透彻的表示,詹善政的感觉是七分的欣慰,三分怅惘——欣慰是为胞姐,怅惘是为小白菜。 “好!”他说,“我下午就去回绝了他。” “话要说得婉转些。”杨太太说,“不管怎么说,人家刘老太太总是一番好意。” “我知道。” “弟弟,”杨太太又说,“我在想,像刘老太太这样热心肠的人,实在少见。我很想见她一见,一则是当面道个谢,再则,说句私心话,将来万一有事要人帮忙,总多一条路子在那里。你说是不是呢?”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碍着沈媒婆在那里,恐怕不便。” 杨太太懂他的意思,不是碍着沈媒婆,是碍着小白菜。想想也是,便不再作声了。 “噢,jiejie,还有件事,”詹善政说,“我在路上遇见侯勋,他说上海的信已经来了,欢迎姐夫去帮忙,办他们的那张画报。侯勋本人也快要回去了,他问姐夫是跟他一起走,还是我们自己走,到上海再会面。” “那要问你姐夫。”杨太太说,“最好请那位侯先生当面来谈一谈。” “他本来也要来的,不过先顺便告诉我一声。” 于是姐弟俩回到屋里打算将侯勋的话,告诉杨乃武。两人的脚步都不重,而杨乃武却不知道想什么想出了神,以至竟不知有人入屋,直到詹善政招呼,方始一惊而起。 “路上遇见侯勋——”詹善政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噢,噢!”杨乃武神思不属地答应着,等詹善政讲完侯勋的意见,他却久久没有表示。 “姐夫,”詹善政催问,“你是愿意跟侯先生一起走呢,还是我们单独走?都听你的!” “一切都随你。”杨太太接口,“我们都无所谓。” “噢,”杨乃武问,“你们看呢?” 杨太太姐弟相顾愕然,话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一切都听他决定,何以还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啊!”杨乃武突然省悟,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又说道,“我想跟侯先生一起走比较好,起码到上海有他带路,一切方便。善政请你去走一趟,看侯先生有空没有,请过来好好谈一谈。” 于是,午饭以后,詹善政又去访侯勋,很快地陪了他一起回来,跟杨乃武谈得很圆满。侯勋表示,杨乃武一个人住在上海,生活不致会有不便,因为申报馆的待遇很优厚,职位较高的,可以单独住一幢房子,起码有两个佣仆照料起居。如果杨乃武觉得行动不便,不必到馆,有事在家做亦无不可。 “这不很好?”杨乃武向他妻子笑着说,“不必你再cao心了。” 杨太太自然也很欣慰,腼颜向侯勋说道:“一切都要请侯先生费心,真是全家感激。” “言重,言重!杨大嫂请放心好了,杨大哥是我们礼聘了去的,决不敢怠慢。” “就怕我无以报称。”杨乃武忽生感慨,“百劫余生,只要能让我清清静静过日子,于愿已足,何敢奢求?” “杨大哥,你千万不可消沉。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话正就是为你说的。” “老兄太恭维我了!”杨乃武笑道,“我能担当什么大任?” “不然!立德、立言、立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