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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法子。县官不肯另外补人,只好——” 顾良没工夫听题外之话,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也不必谈检验的规矩、诀窍了。我只问你,当时表面看到些什么?” 沈祥想了一下答道:“尸身因为隔了两三天,天气又热,有些发胀了;肚子上青黑色的水泡很多,一按就破;口鼻有血水。” “噢!”顾良问道,“水泡按破了,里面的rou是什么颜色?” “红中带紫。” “红中带紫?噢,噢,好!费心,费心。”顾良喊一声,“振魁,你取捡一块腮门骨来!” “是,师父!”魏振魁问,“就是一块腮门骨?” “对!就是这一块好了。” 于是,魏振魁走到尸棺前面,略略看了一下,捡起顾良所要的那块骨头,用个朱漆盘托着,送了过来。 这就是检验了!全场肃静无声,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顾良。只见他站起身来,将那块灰黑色的腮门骨,取在手中,用大拇指擦了两下,定睛一看,随即抬起头来,看一看阳光——日色向西偏,他面西北而立,用左手遮在眼旁,挡住斜射的阳光,右手两指拈住那块腮门骨,映日照看,看完一面,翻过来再看一面,不过抽一袋水烟的工夫,便将那块骨头,放回托盘。 “请三位老爷领我上堂。” 三司官无不惊异,也无不怀疑,莫非这么一下子就有了结论?其中刚毅比较性急,忍不住发问:“顾司务,你已经看出来了?” “是!” “怎么样?” 也不知是顾良没有听见他的话,还是装聋作哑,有意卖关子,竟不作回答,只转脸问魏振魁:“带着剉刀没有?” “带了。” 这时,翁曾桂想了一件事,向刘锡彤招招手说:“刘大老爷,请你一起来!” “是,是!”刘锡彤求之不得,急忙答应。 于是,王司官领头,王七捧着盛了尸骨的长盘,魏振魁搀扶顾良,跟在后面,后面还有一个步履蹒跚的人,就是刘锡彤。 堂上望见人影,亦复惊奇。“看样子,鉴定了!”袁葆恒赞叹着说,“到底姜是老的辣!” “只怕不尽然。”桑春荣表示怀疑,“如果是这么容易的事,又何至于惹出这么多的纠葛?且听他回复了再说。” 一行数众,上得堂去,翁曾桂躬身说道:“回六位大人的话,顾司务检验了死者的一块腮门骨,结果已经有了。” “噢,”桑春荣问道,“可有中毒的迹象?” “没有!”顾良朗声答说,“此人是病死的!” 此言一出,刘锡彤突然一哆嗦,神色大变,浑身越抖越厉害。林拱枢眼尖,赶紧指挥值堂的差役,将他扶住。 公案后面的六堂官,此时不由得身子都往前倾。桑春荣放下手里的鼻烟壶,先指一指托盘,方始问道: “从何见得?你说个道理看!” “是!”顾良向王七做个手势,示意将尸骨送上公案。 “骨头是黑的。” “是!”顾良答说,“表面发黑,是因为棺材里头石灰包摆得少了,潮气未净,长了霉斑。倘或中毒而死,骨头里外都是黑的。大人,这块骨头,外黑里白!” “里白?”袁葆恒的信心动摇了,将尸骨用两只指头夹住,就亮处照看了一下,不解地说,“怎么看得出来,里头是白的呢?” “大人当然看不出来。”顾良笑道,“如果看得出来,就用不着仵作了。大人如果不信,当场试验。” “对!”翁曾桂接口,“你试验给堂上看。” 顾良点点头,向魏振魁说:“你去剉开来给诸位大人看。” 魏振魁点点头,踏出来先朝上打个千,然后起身走到公案前面,一只手拿剉刀,一只手拿尸骨。原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但双手却微微发抖,因为心里紧张,万一剉去表面,里头也是黑的,那就不知道师父怎样才能下得了公堂? 就在这心神不定之际,突然想到,师父说尸骨表面是受潮所生的霉斑,且先看看,这话可准? 魏振魁的眼力,虽不及他师父能够看透内部,表面的情况不能看不明白,而况已被提醒,更易明了。 定睛注视,果然不错,确是霉斑! 这一来,信心大增,手上也就很利落了。一刀剉下去,欣慰不已,只觉得剉面白得可爱!于是翻过那块腮门骨来,又是一剉刀,两面尽皆莹白,与未剉的部分对照,黑白分明,毫不含糊。 “大人请看!”魏振魁将尸骨放回盘中,双手捧起,得意地说。 由桑春荣开始,刑部六堂官递相传观,个个惊异欣慰,唯有刘锡彤的脸色,跟尸骨上的剉面一样的白。 “顾司务,你好眼力!好本事!不过,你肯不肯具一张结?”桑春荣说,“具结复检不误,确是病死。” “是!是!这是公事上一定的规矩。”顾良答说,“照规矩,仍旧要节节检验,填具尸格,以魏振魁动手,顾良具结就是!” “好!”桑春荣突然提高了声音喊一声,“刘大老爷!” “是!是!”刘锡彤张皇失措地,“卑职在。” “刘大老爷,刚才顾司务的话,你总听见了?” “是!听见了。” “上谕派你跟同检验,你把这块骨头仔细看一看。”说着,桑春荣将托盘往前一推。 这是自己祸福所系,刘锡彤当然要看个明白。从腰里挂着的眼镜袋中,取出一副铜脚玳瑁杠的老花眼镜戴好,取起尸骨,仔细检查。 “这里面,也不能说全是白的,有点发黄。” “不管发黄发白,反正不是发黑,表里不一,是不是?” 刘锡彤很吃力地答一声:“是!” “不是发黑,就不是中毒而死,是不是?” “那,那要看《洗冤录》。” 这一下恼了袁葆恒,“白公请看,”他向桑春荣说,“到此地步,他还不肯认错!我看非参不可了!” 桑春荣点点头,对堂下直呼其名了:“刘锡彤,你早肯看一看《洗冤录》,又何至于搞出这么一个大乱子!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下去听参吧!” 刘锡彤到得此时,才知一着错,满盘输!勉强答一声:“是!”一步重似一步地退了下去。 其时外面已经得到消息,只听一片“嗡嗡”的声音,都是以兴奋惊异的神色,在小声议论,有的觉得不可思议,有的夸奖顾良的本领,有的为杨乃武与小白菜庆幸,有的大骂刘锡彤,有的歌颂朝廷圣明,有的赞扬刑部官员,而一致关切的,则是此案作何结束? 就这样议论纷纷,秩序有不能维持之势,不得不嘱咐大兴、宛平两县派来的差役,上紧弹压。先是大声呼喝:“别出声!别出声!”继之以用长长的皮鞭,向出声的人头上挥了下去。不消三五下,顿时又肃静无声了。 这时已经下午三点钟,冬日昼短,天黑在即,要赶快结束退堂。这天重在检验,但虽有结果,还有道手续要办,除了顾良以外,顺天府属所有的仵作,以及一干人证,包括余杭县的仵作沈祥以及杨、葛两家亲属在内,均须一一询明,对检验的结果“骨白无毒”,有无异议。 谁也不会有异议,连沈祥亦俯首无言。既无异议,便也要具结。等这些手续办完,宣布退堂,暮色已现,刑部六堂官先套车回家,留下司官,收拾残局,直到天色黑透,方始竣事。 “总算有了结果!”累得精疲力竭的刚毅说,“这一下,可以轻松几天了。” “不然!”翁曾桂拦他的兴头,“检验虽有结果,棘手之事,方兴未艾。” “怎么呢?”刚毅愕然。 “你想,这一案要牵连多少人?” “我知道。”刚毅答说,“咱们按律拟罪,不管巡抚、学政,公事公办!” “好吧,子良兄,你试试看。” 刚毅听得翁曾桂的话,不免有点赌气。第二天很早就上衙门,拟了一个奏稿,约齐翁曾桂与林拱枢,抱牍上堂,要求判刑。 桑春荣看这个奏稿,除了说明检验经过以外,奏请之事:第一,刘锡彤革职;第二,杭州府知府及所有被委复审的官员,解任听勘;第三,请旨饬浙江巡抚杨昌濬及浙江学政胡瑞澜,何以未能审明真相。 看完奏稿,桑春荣大摇其头。“不必这样子大张旗鼓!”他说,“刘锡彤革职是应该的,其余的不必牵涉太多。” “大人!”刚毅抗声说道,“昨天的情形,大人看得很清楚吧?此案朝廷威信所关,本部观瞻所系,非比等闲,应该切切实实办一办。” “切实不错,孟浪不可。你们三位,”桑春荣把奏稿递了过来,“请照我的意思,重新拟稿。” 刚毅还想再争,翁曾桂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必多说。回到司里,这样劝他:“子良兄,事缓则圆。 上头既然承认应该办得切实,咱们一步一步走,不更切实吗?” “好!一步一步走着瞧!”刚毅也想通了。 于是重新拟好奏稿,只请革刘锡彤的职。奏折一上,立刻便有上谕:“刑部奏,承审要案,复验明确一折,浙江余杭县民人葛品莲身死一案,该县原验葛品莲尸身系属服毒殒命,现经该部复验,委系无毒因病身死。所有相验不属之余杭县知县刘锡彤,即行革职。” 对于案情本身亦有指示:“着刑部提集案证,讯明有无故勘情弊及葛品莲何病致死,葛毕氏因何诬认各节,按律定拟具奏。” 这道上谕传播得很快,也很广,连监狱中都知道了。陈湖一看刘锡彤革职,知道自己的牢狱之灾,不过刚刚开始。这一夜忧急交加,口吐狂血。等郭长清得报,请了医生来诊治,已是第二天早晨的事。陈湖奄奄一息,六脉将脱,延到中午,终于病毙在狱中了。 “案子快点结吧!”翁曾桂说,“上谕所指示的三点,葛品莲是时疫致死,葛毕氏畏刑诬认,情节都很显然。至于说刘锡彤一上来就有故意将葛品莲勘验为中毒而死的情弊,亦不见得。我想我们亦不必再提堂,就照上谕,‘按律定拟’,中途有疑问,临时再提人出来问一问好了。” “这样好!”林拱枢表示同意,“我想,既然验得葛品莲不是中毒而死,则爱仁堂卖砒之说,完全不确,钱姚氏与杨小桥毫无干系,应该通知他们,不必再听候传讯。” 这是很合理的看法,没有人可以说他不对。谁知偏偏就有刑部尚书皂保,独持异议。“还不能这么办!” 他说,“说不定还要传唤到堂。” “还要传唤到堂?”刚毅的性情率直躁急,立刻便问,“大人的意思,砒毒这一节,还要再查究?” 这意思等于在质问,皂保是不是要替刘锡彤翻案,但事实上已有传说,宝鋆将皂保请到家,以刘锡彤重重相托,如今看来信而有征。但将刘锡彤的罪名,设法拟轻些,可以办得到;如果再来一个反复,仍要咬定葛品莲死于砒霜,那简直是荒唐可笑的幻想!因此,刚毅便这样锋利地一问。 皂保当然不便公然承认,同时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为刘锡彤翻案,只是本性庸愚,既无见事通明之才,亦无巧为敷衍之术,只觉得把爱仁堂的那两个人羁留着,就好像刘锡彤有指望似的。因此,他含含糊糊地说:“再看看,再看看!反正案子不也快结了吗?” “结案可没有那么快!”袁葆恒忍不住开口,“今天腊月十七,转眼就封印了!过了年,总得过了元宵才能动手。这件案子很复杂,覆奏是一通‘万言书’,斟酌尽善,缮正呈递,是二月里的事了。” “是!”刚毅不自觉地称颂,“袁大人真明白!” “提到过年,咱们倒真应该体谅人家。除了情罪重大,确凿无疑者以外,一干不相干的人证,或者情罪轻微的,都不妨具结或者交保暂行释放,好让各人去投奔亲友过年。” 这比司官所要求的更多,而皂保反倒默默无言。这一下,三司官把他料透了,原是个无用的人,只要据理力争,不怕他不听。 “我看就这样吧!”袁葆恒径自做了决定,“你们只管去办,白公那里有我!” 这个举措,当然普遍博得好评,而刑部官员吏役,在“与有荣焉”的感受之下,走出去也神气得多了! 不论到哪里,问起来是在刑部当差,立刻就会令人肃然起敬。只是桑春荣与皂保,却颇为不安,一个是怕牵涉到杨昌濬,一个是怕刘锡彤判刑太重,在宝鋆面前不好交代。 尤其是桑春荣。他在本案中,始终是主持的长官,好话虽听得很多,责备却也不少。最使人难堪的是,丁宝桢公然斥责。 丁宝桢是山东巡抚,本人固然清廉能干,是个好官,但享大名的一件事是,杀了慈禧太后所宠信而违反祖制、私自出京的太监安德海。照情理说,慈禧太后应该恨他,然而不然,因为丁宝桢奉慈安太后与同治皇后所下的密旨,将安德海在济南正法以后,特地曝尸,让百姓晓然于安德海是个没有“那活儿”的真太监,因而得以洗刷了宫闱中无可究诘的一些谣言,使得慈禧太后大为赏识。所以当慈禧太后母家的恩人,四川总督吴棠病故出缺,立即降旨,以丁宝桢调升。 督抚调动,照例要请旨“陛见”,以便“请训”。丁宝桢到京之时,正赶上海会寺那一场盛举,他本来就对刑部干预此案,深表不满,认为刑部过分侵犯督抚的权责。此时得知复验结果,便越发生气了! “这简直是胡闹!”他在朝房里,扯开贵州人特有的那种刚劲的嗓音说:“人已经死了三年啰,毒早消了,骨头自然发白。这哪里可以定案情的虚实?” 丁宝桢这么说,桑春荣还不觉得什么。谁知湖南湖北的朝士,群起而和,因为这一案中,杨昌濬是湖南人,而胡瑞澜原籍湖北,两湖大同乡,正找不出法子救杨、胡二人,听得丁宝桢的议论,自是深中下怀,酝酿着要上折子参刑部堂官。 桑春荣得知这个消息,不免着急。有一天在一处应酬遇见了丁宝桢,想作个解释,哪知丁宝桢竟不容他开口,盛气说道:“这种案子怎么可以翻!白公,你真糊涂!时局不靖,督抚非有生杀之权,不足以镇抚地方。已经定谳的案子,到了刑部,全盘推翻,将来外官做不得了!” 这一下,桑春荣才知道,此案平反,得罪了所有的督抚,越发恐惧。回到部里,找了浙江司的司官说道:“这一案,旨在平反冤狱,杨乃武、葛毕氏既已昭雪,就适可而止吧!” 翁曾桂、林拱枢都还在沉吟未答,刚毅却率直地问道:“请大人的示,何谓适可而止?” “意思是,不必牵涉太多。” “是!”刚毅答说,“案外之人一个不牵累,案内之人一个逃不掉!” 杨昌濬、胡瑞澜算不算案外之人呢?桑春荣倒有些困惑了。 刚毅却全不理会桑春荣作何想法,力主依律定拟罪名,不须有任何顾忌。但翁曾桂却从他叔叔翁同龢那里获得了许多了解:这一案,已不是纯然平反冤狱,不过刑名上的一件名案而已,已经牵涉到大局了! 影响大局的是发生了两大争执。一是两湖对江浙之争。这种争执,如果不设法化解,就会像明朝末年,由地域的派系演变为东林党与阉党之争那样,可以导致亡国之祸。 再是内外之争。从平定洪杨以来,督抚的威权日重,颇有尾大不掉之势。因此,很有人主张朝廷应该收权,督抚应该抑制。这本是既定的主张,做得也很顺利,但丁宝桢表示的态度,也就等于代表了所有督抚的态度。特别是直隶总督李鸿章,他跟丁宝桢是同年,交情一向很好。这次丁宝桢由山东入觐,李鸿章特遣专差,迎接到天津,盘桓了好几天。谈到做督抚的甘苦,必然会议论此案,认为朝廷过分而为杨昌濬不平。所以丁宝桢敢这样公然指责刑部,至少背后有李鸿章在支持。 这一来,属于直隶的好些京官,有些不安了。因为督抚权重,则小民往往受苦,李鸿章声威赫赫,如果不稍微制他一制,令出如山,百姓更无陈情的余地。所以籍隶安丘,曾经奏请将此案提交刑部审问的边宝泉,拟了一个奏折,特意请他的姻亲王昕出面呈递。 他所以这样做,有两个原因。第一,已经上过一个很严厉的折子,赓续再上,会使人怀疑,他是有意跟什么人过不去;第二,王昕是苏州人,现任江南道御史,由他出面,多少可以表示,主张裁抑督抚的权力,是直隶言官的公意,李鸿章便会有所警惕。 这道奏折,开宗明义就指出:“臣愚,以为欺罔为人臣之极罪,纪纲乃取下之大权,我皇上明罚敕法,所以反复求者,正欲伸大法于天下,垂炯戒于将来,不止为葛毕氏一案,雪冤理枉已也!” 接下来,笔锋就针对着杨昌濬与胡瑞澜了。他说:“伏查此案,奉旨饬交抚臣详核于前,钦派学臣复审于后,宜如何悉心研鞫,以副委任。万不料徇情枉法,罔上行私,颠倒是非,至于此极!现经刑部勘验,葛品莲委系因病身死,则其原定招供证据,尽属捏造,不问可知。夫借一因病身死之人,罗织无辜,锻炼成狱,逼认凌迟重典,在刘锡彤固罪无可逭,独不解杨昌濬、胡瑞澜身为大臣,迭奉严旨,何忍朋比而此也!” 以下分论杨昌濬与胡瑞澜的罪状,看起来是对胡瑞澜责备较严,其实耸动听闻,还是对杨昌濬的指责来得厉害。 指责胡瑞澜是心术不端,道是:“胡瑞澜承审此案,严审逼供,唯恐翻异,已属乖谬;而其前后复审各折片,复敢枉易负气,刚愎怙终!谓‘现审与初供虽有歧异,无关罪名出入,并请饬下各省,著为律令’,是明知此案,尽属子虚,饰词狡辩,淆惑圣听,其心尤不可问!” 指责杨昌濬则是目无朝廷,正是意在裁抑封疆大吏的主旨所在。他说:“杨昌濬于刑部奉旨行提人证,竟公然斥言:‘应以正犯确供为凭,纷纷提解,徒滋拖累!’是直谓刑部不应请提,我皇上不应允准。此其心目中尚有朝廷乎?” 对这两段诛心之论,还有进一步的解释,措辞严厉而尖刻,是打动听闻的紧要所在:“臣揆胡瑞澜、杨昌濬所以敢于为此者,盖以为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皇上冲龄践阼,太平未及亲裁,所以藐法人君,肆无忌惮。此其罪名,岂比寻常案情,专就故入、误入、已决、未决、比例轻重也!” 这是说,胡、杨二人的罪名,已超越司法,而有欺侮“孤儿寡妇”之嫌,换句话说,便是有“不臣之心”,这样的措辞,不独胡瑞澜、杨昌濬吃不消,而且对丁宝桢、李鸿章等有权的督抚,及帮胡、杨说话的人,亦有杜口的作用。尤其是各省督抚,谁要说胡瑞澜、杨昌濬做得不错,谁就是跟胡、杨一样,也是在欺侮“孤儿寡妇”。认真追究心迹,可以替他们带来极大的麻烦。 下面再转回司法,追溯近年的京控案件:“臣唯近年各省京控,从未见一案平反。该督抚明知其冤,犹以‘怀疑误控’奏结;又见钦差办理事件,往往化大为小,化小为无,积习瞻徇,牢不可破。” 但亦有例外,而例外别自有故:“唯有四川东乡县一案,该署督臣文格,始为回护,继而检举,设非此案在前,未必不始终欺罔。”原来四川东乡县的一件命案,藩司署理总督的文格,起先亦如杨昌濬那样,一意回护审问有误的部属;及至看到杨乃武一案,京控获准,心存警惕,怕刑部亦会照样办理,驳下来复审,因而自动检举部属的错误。这就是所谓:“设非此案在前,未必不始终欺罔!”接下来就自然有了了解:“可见朝廷举动,自有风声;转移之机,正在今日。”这就是说,朝廷如果措置严峻,各省自会畏惧; 如今难得有一个将督抚的权力转移到朝廷,司法的风气由徇庇转移为公平的机会,不可以错过。 以下便是总结,陈明上奏的目的:“臣亦知此案于奏结时,刑部自有定拟,朝廷必不稍事姑容。唯念案情如此支离,大员如此欺罔,若非将原审大吏,究出捏造真情,恐不足以昭明允而示惩儆!且恐此端一开,以后更无顾忌,大臣若有朋比之势,朝廷不无孤立之忧!臣惟伏愿我皇上赫然震怒,明降谕者,将胡瑞澜、杨昌濬瞻徇欺罔之罪,予以重惩,并饬部臣秉公严讯,按律定拟。” 这道固封的奏折,由内奏事处上达深宫,已是腊月二十六,离除夕只有三天的工夫。大小衙门虽已封印,但清朝的家法,皇帝处理政务,无问寒暑,不问季节,哪怕大年初一,亦无例外;垂帘听政的两宫太后,也是如此,在急景凋年之中,照常批阅奏折,召见军机。 东宫长于德,西宫优于才,看奏折是慈禧太后的事。不过,小事虽由慈禧太后径自裁决,大事仍旧跟慈安太后商量。像王昕的奏折,当然属于大事,所以慈禧太后特地派太监将慈安太后请了来,拿奏折念给她听。 念到“大臣倘有朋比之势,朝廷不无孤立之忧”时,慈安太后亦悚然动容了。商量结果,两个人的意见相同,都主张严办。 因此,第二天便有上谕:“御史王昕奏:大吏承审要案,任意瞻徇,请予严惩一折,据称浙江余杭县民人葛品莲身死一案,原审巡抚杨昌濬,复审之学政胡瑞澜,瞻徇枉法,捏造供词,请旨严惩等语。人命重要,承审疆吏及派审大员,宜如何认真研鞫,以成信谳!各省似此案件甚多,全在听断之员,悉心研鞫,始得实情,岂可意存迁就,草菅人命?此案业经刑部复验,原讯供词,半属无凭。究竟因何审办不实之处? 着刑部彻底根究,以期水落石出,毋稍含混。杨昌濬、胡瑞澜等应得处分,俟刑部定案时,再降谕旨。” 这是一道“明发之谕”,人人可以看得到,有人称快,有人发愁。逗留在京,打算过了年等结了案再回浙江的袁来保,一看有此上谕,不免为杨昌濬担心,当即找到浙江驻京的提塘官,请他派人将王昕的原奏连同上谕,尽快送回浙江。 最快的途径,便是由天津上海轮,经上海到杭州。但一来一往至少亦须二十天。到了第二年——光绪三年的元宵,杨昌濬派了人来了。 派的是他的一个亲信,携带重礼,遍送军机大臣及刑部的堂官与承审本案的司官。袁葆恒与绍祺辞而不受,浙江司的三司官,亦复如此。见此光景,桑春荣与皂保等人亦就不敢受礼了! 一开印,翁曾桂便即着手草拟复奏。动笔之前,先跟林拱枢与刚毅商量,杨昌濬与胡瑞澜应该得何罪名? “照例,一二品大员应得处分,应该请旨。不过,处分根据罪名而来,事实上等于我们在定拟处分。” 翁曾桂说,“失入固然不可,失出亦非所宜!此案观瞻所系,务必斟酌至当,请教两位老兄的高见,宗旨定了,我才好下笔。” “原奏指杨中丞目无朝廷,在刑部来说,是题外之话。”林拱枢答说,“照我看,我们只能就事论事,不涉其他。” 最后商量定规的三点宗旨是:第一,案子一定要弄清楚,疑问一定要有明白的解释。第二,就事论事,不涉其他。第三,从刘锡彤到杨昌濬,能够开脱的尽量开脱;如果证凭确凿,亦就无所用卫护。 接着,又将职司分配了一下,翁曾桂主稿草拟复奏,亦就是草拟全案的判决书;林拱枢负责整理供词,查看律例;刚毅则主持审判,因为案情虽然已很明白,但犹有许多疑问,必须澄清,譬如葛品莲病死的经过之类。 这样一面审,一面草拟复奏,到了二月初,终于可以结案了。翁曾桂的复奏,洋洋洒洒,何止万言之多。光是叙述案发经过到胡瑞澜奉旨复讯,以至王书瑞、边宝泉等人的参奏,首尾之间,就花了许多笔墨。 最要紧的部分,当然是刑部提审的经过,首先是提出疑问:“臣等自提到犯证宗卷,先将全案详加综核,因其谋毒本夫,虽属秘密,总由恋jian情热而起,何以学政讯时,王心培供词,坚称未见杨乃武到过葛家;且沈喻氏控县原呈,亦未提及杨乃武一字?钱宝生卖砒霜既系杨乃武在杭州府供出,自当提到钱宝生与杨乃武质审,何以仅在余杭县传讯取结,即行开释?葛品莲果系毒发身死,沈喻氏当时即应看出情形,何以事隔两日,始行喊控?案情种种可疑,虚实亟应根究。” 接下来便应解决关键性的疑问,即是葛品莲到底中毒也未。复奏上说:“讯出银针颜色未经擦洗,仵作门丁互执尸毒,则县官之相验未真。钱宝生出结,系幕友函嘱、生员劝诱,则砒毒来历未确。当经奏提葛品莲尸棺到京,复加检验,骨殖黄白系属病死,并非青黑颜色,委非中毒。取具原验知县、仵作甘结,声称‘从前相验时尸已发黑,致辨认未确,误将青黑起泡,认作服毒’。讯据尸亲邻佑人等,佥称尸身发变,由于天气晴暖。检查学政七月间讯取沈体仁供词,亦有‘天热’之语,是原验官仵作称因发变错误等情,尚可凭信。” 这是确定了葛品莲病死而未毒死,初次相验时,辨认不真。何以辨认不真,是否知县意图索贿?这一点,对刘锡彤的关系甚大。如果意图索贿,则是有意失之,罪在不赦;倘无此动机,就是无心之失,情有可原之处。翁曾桂这一层上头,很帮刘锡彤的忙。他说:“复经提犯环质,得悉全案颠末,历历如绘,臣等诚恐原审各员,有怀挟私仇勒索教供情事,讯据杨乃武,坚称伊与知县及役吏人等,素无干涉事件,毫无嫌怨;研诘刘锡彤,供与杨乃武无仇,实系葛毕氏自行诬报。且杨乃武于十一日夜间甫经到案,次日即行详革,如果意在索诈,自必缓办详文,既欲挟案索赃,断不肯未及十日,即行解府,审办委无勒诈重情。质之杨乃武,亦称前供串诬索诈等情,系因图脱己罪,捏词妄诉,并无其事,实不能指出诈赃确据。” 妄供杨乃武买砒霜一节,更应有详细的交代:“并据葛毕氏供:因县官刑求与何人来往谋毒本夫,一时想不出人,遂供将从前同住之杨乃武供出,委非挟嫌陷害,亦非官役教令诬报。并据刘锡彤供称,卖砒霜之钱宝生,系凭杨乃武所供传讯,如果是伊串嘱,断无名字不符之理。现经钱宝生之母钱姚氏供称:伊子名钱坦,向无‘宝生’名字;铺伙杨小桥供亦相同,可为杨乃武畏刑妄供之证。” “至原题据陈鲁、刘锡彤会详,有沈喻氏向葛毕氏盘出听从杨乃武谋毒情由报验一节,检查沈喻氏控县初呈,并无是语。严鞫刘锡彤,供称因沈喻氏在杭州供有是话,率谓该氏原报不实,遂凭现供情节叙人详稿,致与原呈不合,委无捏造供词情事。提质沈喻氏供认府谳时,曾妄供有盘出谋毒报验之语,与刘锡彤所供尚属相符。反复推究,矢口不移。” 因此可以下一结论:“是此案刘锡彤因误认尸毒而刑逼葛毕氏;因葛毕氏妄供而拘拿杨乃武;因杨乃武妄供而传讯钱宝生;因钱宝生被诱捏结,而枉坐葛毕氏、杨乃武死罪。以致陈鲁草率审详,杨昌濬照依起结,胡瑞澜迁就复奏,历次办审不实,皆轻信刘锡彤验报服毒,酿成冤狱,情节显然。先后承审各员,尚非故勘故入,原验官仵作,亦无有心捏报情事。” 至于杨乃武与小白菜的jian情,为起祸之因,不能不作说明:“至杨乃武与葛毕氏同住逼jian等情,检阅浙江案卷,供吐明晰,似非无因。屡经详审杨乃武、葛毕氏,坚不承认;质讯沈喻氏、喻敬添等,佥称葛品莲仅见杨乃武与葛毕氏不避嫌疑,教经同食,料有jian私,并未撞破等语。既无jian所捕获确据,律有‘不准指jian’明文,应毋庸追究,照例勿论。” 叙毕案情,判明责任,自然依律定罪,是从余杭县仵作沈祥开始: 一、沈祥,“率将病死发变尸身,误报服毒,致入凌迟重罪,殊非寻常疏忽可比,合依检验不实,央入死罪,”但以职位低微,“照例递减四等,拟杖八十,徒二年。” 二、已革余杭县知县刘锡彤,“虽讯无挟仇索贿情事,惟始则任听仵作草率相验,继复捏报擦洗银针,涂改尸状,及刑逼葛毕氏等诬服;并嘱令章浚致函钱宝生,诱勒具结,罗织成狱,仅依‘失于死罪未决本律’拟结,殊觉轻纵,应请从重发往黑龙江效力赎罪。” 三、杭州府知府陈鲁,“于所属州县相验错误,毫无觉察,及解府督审,凭刑讯供,具详定案;复不亲提钱宝生究明砒毒来历,实属草菅人命。应依‘承审官草率定案,证据无凭,枉坐人罪’例,拟革职。” 四、宁波府知府边葆诚,嘉兴县知县罗子森,候补知县顾湛恒、龚世潼,“经学政委审此案,未能彻底根究,拟革职。” 五、候补知县郑锡滜,“系巡抚派令密查案情,并不详细访查,率以无冤无滥,会同原问官含糊禀复,拟革职。” 六、浙江按察司蒯贺荪,“失入死罪,本干律例,业已病故,免议。” 七、刘锡彤门丁沈彩泉,“在尸场与仵作争论,坚承砒毒,实属任意妄为,合依‘长随倚官滋事,怂令妄为,累及本官罪至流者,与同罪’律,拟杖一百,流三千里。” 八、沈喻氏,“因伊子速死可疑,喊求相验,并未指供何人谋毒,与诬告人谋死人命不同;且府谳时陈明,妄供盘出谋毒各情,系由痛子情切所致,应与‘诬告人死罪未决,满流加徒律’上量减一等,拟杖一百,徒四年。” 九、训导章濬即章抡香,“系余杭县幕友,受刘锡彤之托,向钱宝生药铺函嘱,亦有未合,革去训导。” 十、陈湖即陈竹山,“劝令钱宝生诬认卖砒,本干律议,业经监毙;应与在籍病故之钱宝生,均毋庸议。” 这些人的罪名,翁、林、刚三人,一致同意。此外还有五个人,应作何处置,可就意见不一了。反复辩论,总算又有三个人有了着落,第一个刘锡彤的长子,虽然许多地方都隐隐约约牵涉在内,但既已在福星轮遭海难时葬身鱼腹,不必再议。 另外两个是杨昌濬与胡瑞澜。一二品大员有罪,应得处分,定制,除了奉旨交议以外,不得擅拟。但指出的罪名,为处分的依据,仍旧大有关系。刚毅主张从严,拿王昕所指责的那些话,叙入文内;但翁曾桂认为事实应该分明,而语气不妨平和;最后由林拱枢折中,才决定这样措辞:“浙江巡抚杨昌濬,据详具题,不能查出冤情,京控交审,不能据实平反,意涉瞻徇。学政胡瑞澜,以特旨交审要案,所讯情节,既有与原题不符之处,未能究诘致死根由,详加复验,草率奏结,几致二命惨罹重辟。惟均系大员,所有应得处分,恭候钦定。” 这一来,大费躇踌的只有两个人了:一个杨乃武,一个“小白菜”葛毕氏。 “这两个人有没有罪呢?”承办之司官不断这样自问问人,最后意见取得一致,是有罪的。小白菜的罪状是,不该诬供!虽然此诬供是出于万不得已,但诬供杨乃武授予砒霜,则杨乃武就大受其害。因为意图自己免刑,而累及他人,这是从任何方面来说,都不能免除责任的,所以有罪。 杨乃武的情形,亦相仿佛。同治十三年四月,他为了想翻案,在狱中自己做了一个亲供,指称“葛毕氏串诬,问官刑逼”,固然无足为非,但说“有何春芳在葛家顽笑,余杭县长子令阮得索诈”等情,并无证据。其后自己在浙江司供认“图脱己罪,捏词妄诉”,这“妄诉”就是杨乃武的罪名。虽然何春芳、阮得等人,并未受到牵累,但不能不说他是做了一件律法所不许的事。 不过,有罪是一回事,能不能原宥又是一回事。而原宥到如何程度,更是需要衡情度理、斟酌至当的一件事。为此,翁、林、刚三人商量过好几次,但看法不一,总无结果,而复奏的限期,却一天一天地越逼越近了。 于是,翁曾桂说:“我们拣一个比较闲一点的日子,下定决心,把这一案做个结束。” “哪一天都忙,要特意找闲日子,除非封印以后。”刚毅性子急,“拣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咱们拼着一宵不睡,也得弄完它。” 当时约定,由翁曾桂做东,在他家晚餐,饭后烹茗剪烛,摊开案卷,开始作最后一次的研究。 “我们先谈杨乃武。”翁曾桂说,“诬指平人,有违定制,依律应杖一百。这一点,两位都同意了?” “是的。”林拱枢答道,“子良跟我都同意。” “已经受过好些酷刑,再打一百板子,恐怕舆论不服。” “在法言法!”刚毅很快地说,“管什么舆论?” “不然!”林拱枢的声音缓和,而语气却很坚决,“刑期无刑,舆论不能不顾,否则,就不能收儆戒之效。” 一上来意见就相左,翁曾桂怕闹成僵局,急忙自我转圜,“我说错了,不是谈舆论,还是论法。”他问,“法有可原否?” “谈到这一点,”刚毅让步了,“当然有可原之处。” “那就是了。” “如何原谅,”林拱枢说,“大有出入。若说因为受刑已多而免责,这话当然也说得过去,可是,杖责宽免了,杨乃武的举人呢?” “举人?”刚毅不解,“什么举人?杨乃武的举人不是已革掉了吗?” “就因为革掉了,才有疑问。”林拱枢想了一下说,“我作个比方,譬如甲欠乙一笔钱,乙又毁坏了甲的一样古董,如今乙不要甲还那笔钱了,可是毁坏了人家的古董,不应该赔吗?” “那就两下扯个直好了!” “对了!扯个直就是个理由。” “好了!”翁曾桂提笔说道,“我赞成这个理由。” 接着,他在纸上写下来:“杨乃武诬指各节,虽因图脱己罪,并非有心陷害,究系狱囚诬指平人,有违定制,律应杖一百,业已革去举人,免其再议。” “这很顺利。”翁曾桂很高兴地说,“再谈葛毕氏,作何处置?” “若说情有可原,她比杨乃武更值得同情。纤纤弱质,在拶指敲打之下,何求不得。我觉得决不能再对她有何处置了。” “不然!”这一次是刚毅驳林拱枢,“依律而论,她比杨乃武的罪,重得太多!” “是的。”翁曾桂附议,“难就难在这里。” 翁曾桂指出,本案有三个人诬告,一个是葛品莲的生母沈媒婆——沈喻氏,怀疑儿媳行为不端,与葛品莲的死因有关;一个是杨乃武,在狱中所做的亲供,说余杭县长子到他家索诈等;再一个就是小白菜。 小白菜并非首告杨乃武,而在供词中“咬”出杨乃武,即与诬告无异。按她的诬告性质来说,似乎与杨乃武相似,都是情急无奈,但此一诬告所应负的责任,亦即从诬告的后果而论,应该与她的婆婆相比附。 “诬告反坐”,是多少年来不变的一个宗旨。所谓“反坐”,就是告人家什么罪名,判了什么刑,如果审明的是诬告,就应该受什么刑。其间又分已决、未决,诬告获准,被诬的人已经判决,并已处刑,后来发觉诬告,判刑必重。譬如诬告他人为盗,因而判了死罪,并已处决,则诬告的人,照道理说,应该偿命;如果未决,则错误比较易于弥补,诬告的人的罪过就轻得多。 杨乃武诬告之罪轻,则因为第一,所诬的罪不重;第二,审明诬告,并没有人受害,即是未决。再看沈媒婆,情形就不同了。 对沈媒婆所拟的罪名是:“因伊子速死可疑,喊求相验,并未指供何人谋毒,与诬告人谋死人命不同; 且府谳时陈明,妄供盘出谋毒各情,系由痛子情切所致。”看来是十分可原谅的事,但仍旧判了四年的徒刑,可说很重,何况是在丧子以后,又入囹圄,处境更为悲惨。 “然而这是没法子的事!”翁曾桂说,“沈媒婆请县官相验没有错,错在杭州府那一堂,明知砒毒之说,大成疑问,居然供称,如何向儿媳妇盘问,逼出她如何下毒的情形,完全是撒谎。这一下不但是诬指她的儿媳,间接亦等于诬告杨乃武。结果,杭州府判了一个凌迟,一个斩决,这诬告的关系太重,所以判沈媒婆徒刑四年,是她罪有应得。” 这番分析,刚毅自然同意,林拱枢亦无话说。从而想到小白菜的诬指杨乃武授予砒毒,足以致人于死,而且亦已判了死罪,是为“已决”,情况与沈媒婆相同,则诬告之事,亦应同科。 “话虽如此,若要再判小白菜入狱,这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事。”林拱枢说,“大家都以为这个冤狱已经平反了,而结果如此,观念一定大变。刑法不能收教化警劝之效,又何贵乎有此刑法?” 这话将刚毅也打动了。他一向重视执法惟严,但更重视个人声名。如果这件大出风头的事,一变而为遭人唾骂,他是怎么样也不能甘心的。 “可是,在法理上也要交代得过去。”翁曾桂说,“我们三个人办这件案子,花的心血不少,凡是想得到的疑问,固然都有解释;就是一般人容易忽略的漏洞,我们亦都一一找到,究问到底,确可以毫无愧怍地说:已做到了‘毋枉毋纵’四个字。但如小白菜的应得罪名,略而不提,未免轻纵,就有瑕疵为人指摘了。” “不是轻纵,是情有可原!” “对!”翁曾桂接着林拱枢的话说,“不过,情有可原,也得有个理由啊!” 到此地步,意见才算趋于一致。但是,要找个情有可原,而且原谅到可以免罪的理由,却非易事。因为,不是很正当的理由,是站不住的。 苦思久久,终于是刚毅突有灵感——是从一个疑问上牵引出来的。他问翁曾桂和林拱枢:“小白菜熬不住刑,只求能够免于受苦,一切后果,皆所不问,这话不错。但个人死生固无所顾惜,牵扯到别人,总要转一转念头,譬如,有人告我是江洋大盗,问官刑讯窝家是谁?我总不会说是翁某人或林某人吧!” “你的意思是说,”翁曾桂反问,“小白菜为什么不咬别人,而咬杨乃武!” “对!” 这一下,翁、林二人也恍然大悟了!小白菜不诬指他人授毒,而指杨乃武,当然因为本有jian情之故。 照此说来,就是情有可原了!换句话说,倘无jian情,平白受诬,致人于大辟极刑,则是万不可原谅的一件事了。 “好吧!”翁曾桂向林拱枢说,“有jian情一节,势非叙入不可。” 林拱枢原来的主张是,妇女以名节为重,暧昧之事,既然双方都不肯承认,而依律例又不准“指jian”,则杨乃武与小白菜的jian情可以略过。如今既有诬指无辜须受重刑的关系在内,替小白菜设想,两害相权取其轻,林拱枢只好放弃原来的主张了。 于是,仍由翁曾桂动笔,将小白菜的罪名拟为:“葛毕氏提供杨乃武商会谋毒本夫,讯由畏刑所致,唯与杨乃武同居时不避嫌疑,致招物议,众供佥同,虽无jian私实据,究属不过妇道,拟杖八十。” 虽说“杖八十”,事实是可以宽免的。林拱枢对“虽无jian私实据”这一句,颇感满意,认为这样处置,应该说是非常公道的了! 奏稿呈上堂,桑春荣与皂保都不肯即时画行,托词原奏太长,而案情复杂,关系重大,需要细看,一搁搁了五六天。 事实上是怎么回事,大家都知道。刚毅还想去催问,翁曾桂认为不必,复奏的限期一到,自然会发下来,此时不妨静以观变。 这样迁延到二月初,袁葆恒与绍祺二人,忍不住发话。桑春荣与皂保无奈,只好将奏稿画行,缮正呈递,不过另外录了一个副本,送交宝鋆。 宝鋆所关心的只是刘锡彤。但案情有连带关系,定罪亦互相比附,除非有特殊原因,不能将同案犯人的某一个判得过轻或过重。因此,宝鋆要帮刘锡彤的忙,只有一个办法,为杨昌濬与胡瑞澜设法减轻处分。 这两个人的官阶最高,他们的处分一轻,以下就会照比例连带递减,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刘锡彤就可望不致充军。 于是,找个私下相处的机会,宝鋆将这一案的结果,细细告诉了恭王,然后表示他的看法:“杨石泉怕会革职。果然如此,处分嫌重了一点,而且容易引起误会。” 这是怕引起左宗棠的误会。第一,杨昌濬是左宗棠手下的大将,拿他革职,仿佛是对左宗棠的打击; 其次,左宗棠为了筹饷方便,一直想扩张地盘,前几年甚至攻掉了他的亲家广东巡抚郭嵩焘,奏保他的亲信蒋益澧继任。不久,蒋益澧落职,广东巡抚这个肥缺,仍然由朝廷控制,而左宗棠就只剩下浙江一个地盘,似乎应该为他保留。 恭王与宝鋆的私交特厚,益应为他进言。因此,当两宫太后每日照例召见军机,谈到这一案的处分时,他便替杨昌濬求情。 “杨昌濬罪名甚重,不过左宗棠西征,用兵正在要紧的时候,如果拿杨昌濬革了职,于左宗棠的面子上,似乎不好看。朝廷优容勋臣,可否请两宫太后格外加恩,从宽处分,将杨昌濬革留。” “革留”是“革职留任”的简称。这个处分,看似严重,其实甚轻,远比降级来得便宜。因为一降了级,要按部就班升回原来的品级,得要相当的时间;而“革留”则只要找个机会,随时可以撤销,尤其是封疆大吏,这种机会甚多,譬如剿平一股土匪,照例报奖,“革留”的处分便可轻易消失。所以恭王作此建议,当然是帮了杨昌濬极大的忙。 无奈两宫太后已经商量过了,认为刑部所审出的情节,颇为明确,而王昕的奏折,更觉动听。此时便由慈禧太后回答恭王,“六爷,”两宫太后对行六的恭王,在比较随便的场合,都是用这个称呼,“左宗棠的面子上不好看,咱们另外想法子帮他补过来,杨昌濬可是非革职不可!不然,言官还会说话。”接着,慈禧太后朗诵王昕折中奏的警句:“大臣倘有朋比之势,朝廷不无孤立之忧!” “大臣”不分内外。如果军机大臣为督抚缓颊,亦就是“朋比之势”,恭王心生警惕,只好答应一声: “是!”又说:“胡瑞澜的处分,也要请旨。” “当然也是革职。其余的,都照刑部所拟定罪。你们写旨来看。” 于是,军机章京立即承旨写了一道上谕,送呈两宫太后看过,当天便由内阁明发,牵延了三年有余一件大冤狱,终于正式昭雪了! 上谕中说:“前因给事中王书瑞奏,浙江复讯民人葛品莲身死一案,意存瞻徇,特派胡瑞澜提讯,据该侍郎仍照原拟具奏,经刑部以情节歧异议驳,旋据都察院奏浙绅汪树屏等联名呈控,降旨提交刑部审讯,经刑部提集人证,调取葛品莲尸棺,验明实系因病身死,并非服毒,当将相验不实之知县刘锡彤革审。并据御史王昕所奏,承审大员,任意瞻徇,复谕令刑部彻底根穷。兹据该部审明定拟具奏,此案已革余杭县知县刘锡彤,因误认尸毒,刑逼葛毕氏、杨乃武妄供因jian谋毙葛品莲,枉坐重罪,荒谬已极!着照所拟从重发往黑龙江效力赎罪,不准收赎。 “前杭州知府陈鲁,于所属知县,相验错误,毫无觉察,并不究明确情,率行具详,实玩视人命。宁波府知府边葆诚,嘉兴县知府罗子森,候补知县顾湛恒、龚世潼,承审此案,未能详细讯究,草率定案; 候补知县郑锡滜,经巡抚派令密查案情,含混禀复,均着照所拟革职。 “巡抚杨昌濬,据详具题,既不能查出冤情;迨京控复审,又不能据实平反;且于奉旨交胡瑞澜提讯,复以问官并无严刑逼供等词,哓哓置辩,意存回障,尤属非是!侍郎胡瑞澜,于特旨交审要案,所讯情节,既与原题不符,未能究诘根由,详加复验,率行奏结,殊属大负委任。杨昌濬、胡瑞澜均着即行革职,余着照所拟完结。 “人命重案,罪名誉出入攸关,全在承审各员,悉心研鞫,期无枉纵。此次葛品莲身死一案,该巡抚等审办不实,始终回护,几至二命惨罹重辟,殊出情理之外。嗣后各直省督抚等,于审办案件,务当督饬属员,悉心研究,期于情真罪当,不得稍涉轻率,以副朝廷明慎用刑至意!” 一案之中,坏了九颗顶戴,实在耸人听闻。所以上谕一发,茶坊酒肆,无不以此为话题。有人以为复审的知府、知县,一例革职,有欠公平,其中陈鲁与郑锡滜所负的责任更重!如果说,陈鲁在小白菜与杨乃武诬供之后,能够传唤钱坦到堂,与杨乃武对质,案情真相,即不难由此大白。而郑锡滜奉令密查,竟与被查的刘锡彤勾结在一起,以致杨昌濬耳目为之所蔽,一错再错,更是大负委任,说起来,杨昌濬的前程,一半断送在他手里。 当然也有人觉得刘锡彤可怜,革职固是罪有应得,充军则“年逾七十”,本应格外邀恩,而律例反有“不准收赎”的规定,未免太不合理。 原来赎罪分为三种,有一种叫“收赎”,凡是老幼残废以及妇女,都适用这个规定。但罪犯年在六十九以下,判刑服役,到了七十岁,便准收赎;而七十岁以上犯罪,反而与规定不合,不准收赎。因此,宝鋆除了厚赠川资以外,对刘锡彤别无可以援手之处。 也就是因为这个“收赎”的规定,沈媒婆跟小白菜,都可以免予杖责。照规定杖六十,赎罪银三两,以后每十杖加银五钱。婆媳二人各杖八十,每人缴四两银子,便可无事。 这八两银子是谁来替她们缴纳,却成了疑问。因为这场官司打下来,被牵连在内的人,无不大受其累。 沈媒婆的丈夫沈体仁,小白菜的亲娘喻师母,以及葛品莲的房东,喻家的亲戚王心培,在刑部过堂以后,因为京中居,大不易,早就搭“回家”的粮船,沿运河回杭州,转余杭了。葛、毕两家,京里举目无亲,刑部浙江司与提牢厅,要发落沈媒婆、小白菜婆媳,竟不知道该通知谁来领人。 好的是浙江押解葛品莲尸棺的委员,候补知县袁来保还在京里。翁曾桂把他找了来,会同提牢厅先办了一个交代,余杭县的仵作沈祥,刘锡彤的门丁沈彩泉,一个徒刑两年,一个杖一百,流亡千里,都该带回浙江去执行。 再是葛品莲的尸棺,也要由袁来保领回。至于在监病毙的陈湖,并无家属在京,当然不会有人替他盘灵回籍,由刑部通知大兴县,找块义冢地,埋掉算数。然后,就要谈到沈媒婆、小白菜婆媳了。 “沈喻氏、葛毕氏婆媳,你也领了回去。”翁曾桂说,“折赎银八两银子,你可以报公账;如果真不能报,部里同仁替她们代纳,亦无不可。总之,人你要领回去。” “八两银子小事,人我不能领回去。”袁来保拱拱手说,“违命之处,请见谅!” 这个回答,大出翁曾桂意外,当即问道:“为什么不能领人?” “领了回去,我怎么办?一直要送回余杭。这婆媳两个,可以搭运尸棺的船回去,一路上的伙食用途,也还好想办法,就是责任太重了!我担不起。” “责任?”翁曾桂不解,“什么责任?” “阁下请想一想,葛毕氏经过这一场磨难,万念俱灰,可能有轻生的念头。这一路回去,想到前路茫茫,又伴着一具棺材,触景生情,随时会寻死。”袁来保紧接着说,“运河又不曾加了盖子,不知道哪一天晚上投了河,连个尸首都没找处,那一来,不是我要打人命官司了。” “这一点,可以预先开导她!想来她忏悔宿业之不遑,哪里还会再来害你?要寻死,又何必不回到余杭再死?” “好!这话就算不错。不过,阁下还要想到,‘小白菜’三字,天下皆知,在我船上,就等于挂了一块活招牌。而况她虽经牢狱之灾,依旧丰姿嫣然。这运河上很有几个难惹的码头,万一招蜂引蝶,或者土豪劣绅,见色起意,有所图谋,那时,即使小白菜不想害我,也不成啊!” “这番顾虑,倒也不可不有,不过,老兄也要替我们在公事上想想。”翁曾桂说,“浙江的案子,浙江的人犯,我们当然只有找浙江的委员,老兄,你倒设身处地,你我易地而处,是不是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是!是!我亦并不推诿责任,等我去筹一个办法,明后天再来接头。今天,要我领人,实在为难。” 翁曾桂无奈,只好暂且答应,不过,定了一个限期——限期甚促,只得一天。袁来保也是老公事,知道刑部有刑部的难处,罪犯已奉旨处分,而仍系狱,易于引起流言,以为承办司官,有所留难勒索;倘或有言官闻风言事,奏上一本,势必奉旨查办。即令真相不难解释,亦已惹上麻烦。所以亦是无可奈何地承诺了这个限期。 就在这时候,想到了一条路子,立即问道:“请问,杨乃武可曾开释?” “还没有!此案当然先要跟老兄接了头,才谈得到其他。”翁曾桂说,“杨家亲属,今天一大早就来了!现在跟老兄已经谈好,杨乃武马上就可以释放。” “不!不!没有谈好,没有谈好!”袁来保乱摇着手说。 翁曾桂不悦地质问:“你怎么言而无信?” “噢,噢,”袁来保歉然赔笑,“我话说得太急,以致阁下误会。我请阁下帮个忙,跟杨家领人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