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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说:‘要放一起放!’行不行?” “你的意思是,杨乃武、葛毕氏开释的手续,得要一起办?” “是!这一来,我就可以责成杨家领回沈喻氏婆媳,负责送回余杭。那就一天的限期亦不必,今天就可以料理清楚。” 翁曾桂想了一下说:“我可以帮这个忙。不过有个条件,以今天为限,一定要办妥。沈喻氏婆媳多羁押一两天,还可以说是收赎银两未曾缴纳清楚;杨乃武是应该立即开释的人,多留一天都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我立刻去办这件事。” 辞出浙江司,袁来保派跟班去找杨家的亲属。找来的是杨乃武的妻舅詹善政,袁来保首先向他道了喜,然后问他,见到了提牢厅的官员没有? “见到了。那里说,要等浙江司发落,到浙江司,又不知道该问哪个。真是急死人!” “你不要急!你姐夫今天一定可以跟你jiejie见面,夫妻团圆。不过公家办事有公家的规矩,这件冤狱,令亲跟小白菜本是正犯,要处置一起处置。小白菜跟她婆婆要缴收赎银子——” “那不要紧!”詹善政很慷慨地抢着说,“我们替她缴就是,一共八两银子。” “对!八两银子。不过,不是八两银子的事!沈、葛两家,眼前一个亲人都没有,收领送回余杭,得要有人负责。” 詹善政一愣,“袁大老爷,”他说,“我们也不是沈、葛两家的亲人。” “我知道,唯其没有亲人,刑部才要着落在你们身上。” “这,”詹善政嗫嚅着说,“我就做不得主了。” “谁能做主?” “我jiejie。” “那就请你赶快去商量。”袁来保说,“我在客栈里等你回话。” 袁来保跟詹善政都住在东河沿的客栈,相距不远,等詹善政赶了回去,他的jiejie,也就是杨乃武的妻子,已经等在走廊上望眼欲穿了。 “你姐夫呢?”杨太太问。 “还有点手续要办。”詹善政说,“进屋去谈。” 到了屋里,詹善政将袁来保的话,细细说了一遍。杨太太一路听,一路脸色就变了。 “这件事办不到!”她一口拒绝,“我们一家教她害得好惨!今天还要替她缴赎罪银子,送她回余杭,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詹善政不想他jiejie是这样决绝的态度,一时倒愣住了。心里在盘算,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如果小白菜不能出狱,杨乃武亦复如此。但这话一说出来,可能会使得她气上加气,弄成僵局,更难化解,所以想想只有婉转相劝。 “jiejie,话不是这么说,你也要看开一点。”詹善政说,“小白菜虽然有错,可是当年杨大姐入狱私探的时候,她也忏悔过,而且也很听话。因为这样,这场官司才能扳过来。” “那是因为她自己也要活命的缘故。” 詹善政又说不下去了,愣了好一会儿,只能这样问:“那么,怎么办呢?” 杨太太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也知道这个结不打开,丈夫即不能出狱,所以意思也有些活动了,“八两银子,我替她出。总归倾家荡产了,也不在乎这一点点数目。不过,”她很坚决地说,“要送回余杭,办不到!我连看都不要看她。” 八两银子是小事,症结就在领人。詹善政只好实说:“照这样子,你的话等于没有说。” “要我怎么说呢?”杨太太大声地问。 做兄弟的也有些光火了,“说来说去,也要怪姐夫自己不好!”他将一直不肯说的一句话,滑了出来,“小白菜为啥不咬别人,要咬他?小白菜也不是存心害人,咬出jian夫来,她自己也是凌迟处死的罪名。” 这几句话,就像一个焦雷打下来!杨太太好半天作声不得,然后,两行眼泪像断线珍珠似的流了下来。 詹善政大为不安,“jiejie,”他告饶似的说,“是我不好!” “不怪你!怪来怪去怪你姐夫。你的话不错,她为啥不咬别人要咬他?”杨太太略停一下说,“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拿钱去晦气,把他们接了出来,另外托人送回余杭。” 这不失为一个处置之道。詹善政便即答说:“好!我就照你的意思去办。jiejie,你拿一百两银子给我。” 这一百两银子,立刻就被詹善政送到袁来保那里,坦白陈明,除了缴纳刑部的八两赎罪银子以外,其余的作为沈媒婆、小白菜婆媳俩回余杭的盘缠。他一躬到地,哀求着说:“务必请袁大老爷成全。” 袁来保实在不愿意管这件闲事。因为他这趟差使,对刑部来说,固然毫无差错,但落得巡抚以下多少官员革职这样一个结局,即令与己无干,总是件非常没趣的事。回到杭州交差,不但无劳绩可叙,说不定还会遭杨昌濬埋怨,丝毫不曾尽到疏通调护的责任。如果因为携带小白菜回浙江,路上出点差错,岂非更增咎戾? 可是,詹善政的态度又是如此,再说,事情总也要有个方向。这副担子如果自己不挑,就没有人能挑得起来。考虑了一下,这样答说:“只好一步一步走。人,我先弄出来,把沈媒婆、小白菜先安置在客栈里。怎么样送回去,另想别法。” 詹善政所关心的是,杨乃武能立即出狱,所以对袁来保的主意,自然赞成,当时随着到刑部,由袁来保到浙江司去办好了一切手续,可以到提牢厅去领人了。 谁知到了那里一看,刑部上上下下的官儿差役,都等在那里看热闹。见此光景,袁来保却又踌躇了。 将詹善政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人太多,太招摇!此刻还不能领人。” “不能领?”詹善政急得要哭了,“为什么?” “为什么?”袁来保有些生气了,“你没有长眼睛?这一领了出来,你把你姐夫带走了,留下小白菜给我,人家围着看,跟到东,跟到西,叫我怎么办?” “那么,袁大老爷,什么时候领呢?” “等我来跟里头打个商量,只有到天黑了,人散了来领。”袁来保说,“只有这样,先把她们婆媳住的地方安排好,再雇一辆车子等在那里,天一黑,把人领出来,悄悄送到客栈。这两件事你去办。” “是了!” “还有,里面有开销,你总知道?” “是的。事先打听过了,说是一个总的红包好了。” “多少?” “八十两银子。” “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交给我。”袁来保说,“你去办,办妥当了,到我客栈去等。” 于是,詹善政交了红包,自去办事,定好宣武门外一家客栈,是个小跨院,相当隐密。又在骡马市雇好一辆篷车,约定下午四点钟到袁来保所住的客栈等候。然后又回自己住处,向杨太太说明一切,方始到袁来保那里去等候。等到下午两点才等到。一见面袁来保就大摇其头:“麻烦得很!” 麻烦的是女监的规矩特重,接取女犯若非父夫兄弟,不得交付。袁来保以浙江派来委员的身份,自然可以收领,但这一来就成了“公事”,非袁来保所愿,所以交涉了半天,竟不得要领。 听得这段缘由,詹善政有个感觉,胸膛像要炸裂似的,涨红着脸息了好半天,才得把那股怨气勉强压了下去,能够开得出口了。 “袁大老爷,照这样说,沈媒婆、小白菜除非沈体仁由余杭赶了来领,她们就一直要关在里头?” “这好像不大合理是不是?”袁来保重重点头,“照刑部提牢厅的话来看,确是这个样子。” “那么,舍亲也就不能放出来啰?” “这是他们不合道理。我也替你争了!不过,”袁来保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就争得赢,令亲出狱,也是明天的事。” 詹善政想到他jiejie,吃尽千辛万苦,所等的就是这一天,谁知等到了,却又横生枝节。自己回去,不知怎么交代。不由得冲出一句话来:“真是欲哭无泪!” 这句话在袁来保来说,有点不大受得了。他也是受了刑部许多气,不想还遭詹善政的埋怨,当然忍不住了。 “这可奇怪了!我是浙江巡抚衙门派来的委员,又不是你杨家的家奴,凭什么要替你奔走?费心费力跑了半天腿,落这么一句话。你把我当作什么人?真正岂有此理!”说完,袖子一甩,背过身子去不理他。 詹善政大惊失色,悔恨不已,赶紧上前赔笑说道:“袁大老爷,袁大老爷,你老完全误会了!袁大老爷这样子帮我们的忙,我又不是畜生,哪有不懂好歹、不知感激的道理。我是说,刑部提牢厅刁难得实在太过分了!我那句牢sao话,决不是对袁大老爷发的!我罚咒!” “算了,算了!你罚什么咒!”袁来保发过脾气,心里好过些了,“你们两方面,虽说是怨家,实在是一案同遭冤枉的患难之交,大家应该彼此体谅、彼此帮忙。你跟你jiejie去说,她如果肯出面来扮一扮,公事上交代得过去,你姐夫跟沈媒婆她们,今天还来得及出来。” 听说杨乃武这天还来得及出狱,詹善政又起劲了,急急问说:“袁大老爷,什么叫扮一扮?” “扮一扮者,让你jiejie假作沈媒婆的什么人,随便填上一个名字,案卷里是由妇女来领女犯,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这,”詹善政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凭空冒出沈媒婆的一个亲戚来,他们肯相信吗?” “无所谓相信不相信,只要公事交代得过去。”袁来保说,“不错,沈媒婆有这么一个亲戚,刑部不知道,可是有我,我做证人,说确有这样一个亲戚,刑部有了根据,公事上就说得过去了!” “既然如此,什么女人都可以?”詹善政很注意地问。 “是啊!不过要我认识的才行。” “袁大老爷,只要我认识,你凭我说话好了。” “噢!”袁来保问,“你有人?” 原来杨太太带来一个仆妇,人很能干,而且恰好姓沈,可以冒充为沈体仁的meimei,与沈媒婆便是姑嫂。 袁来保认为这样安排,亦无不可,当即同意了。 于是,詹善政匆匆地赶回客栈,说知经过,带着沈妈去见袁来保,再一起坐上预先雇好的两辆篷车,赶到刑部提牢厅,天色已经黑了。 幸好事先打过招呼,值班的司狱是个旗人,名叫普恩,为人很啰唆,但热心讲义气,所以还能办领人的手续。 其实一切手续都已齐备,独缺沈媒婆与小白菜亲属的一个甘结,所以袁来保一说经过,普恩便问沈妈: “你姓什么?” “姓沈。” “夫家的姓,还是娘家的姓?” 沈妈倒也乖觉,心想说是夫家的姓,与沈媒婆便是妯娌而非姑嫂,当即答说:“娘家的姓。” “夫家呢?” “也姓沈。” “那就是沈沈氏?” 普恩是京里口音,而且是所谓“旗话”,沈妈不大听得懂。袁来保赶紧替她答一句:“对!沈沈氏。” “沈喻氏是你嫂子?”普恩说得比较慢,比较清楚了。 “是的。”沈妈答道,“是我嫂嫂。” “那么,葛毕氏呢?” 葛毕氏是谁?沈妈不知道,因为她只知道“小白菜”,不知道什么葛毕氏,所以愣在那里,无以为答。 “普二爷,”袁来保不能不出面来解围了,“你老兄的旗话,她不怎么听得明白,葛毕氏是沈喻氏的儿媳,当然就是她的侄儿媳妇。有她来甘结,再有我证明,不会错的了。” “当然,当然!有袁大哥在这里,错不了!”普恩不再啰唆,将一张甘结填好“沈沈氏”的名字,让沈妈画了一个“十字”,按上一个手印,手续便算办妥了。 “来!”普恩大声吩咐,“带人!” “慢慢,慢慢!普二爷,”袁来保急忙拦住,“人要分两次领。” “分两次领?” “是的。两个人不要见面。” “啊!啊!”普恩恍然大悟,“冤家见了面会吵架。” 倒不是怕他们吵架,是怕杨乃武与小白菜历劫重逢,抱头痛哭,惹出许多麻烦。不过这话不必跟他明说,连连点头答道:“是,是!是怕他们见了面会吵架。” “好!先带谁?” “先带杨乃武吧!” 于是狱卒往男监去带人,过不多久,通监狱的中门开了一扇,走出来一个瘸子,脸上血色全无,但一双眼睛,极有精神,初出来时神态自若,一看到詹善政,神色大变,一双眼中,立刻有了泪水。 这当然是因为看到了詹善政的缘故。郎舅相见,四目含泪,久久无语。最后是詹善政先开口,“姐夫,” 他强笑着说,“冤枉到底昭雪了!快请回去吧,jiejie在那里等。” “噢,”杨乃武问说,“你jiejie来了?” “早就来了!”詹善政一面说,一面扶着杨乃武往外走。 走不到几步,就被袁来保拖住了,“慢慢,你还不能走!”他问,“还有个人怎么办?” 詹善政这才想起来,还有小白菜。她跟她婆婆出狱以后,如何安顿,是由自己一手所经理,他人无法代替。但送杨乃武回客栈,亦是一件很要紧的事。分身乏术,不由得踌躇了。 “善政,”杨乃武指着袁来保问,“这位是?” “噢,噢,这位是袁大老爷。” 詹善政为杨乃武介绍以后,将袁来保拉到一边,悄悄陈明苦衷,请示办法。 “叫你这个老妈子送回去,不行吗?” “不行!我不放心。” “那就叫我的跟班送回去。” “这——”詹善政踌躇着说,“似乎也不大妥当。”他心里在想,如果这样任令生人送回去,jiejie一定会很不高兴。今天这桩喜事,已经波折甚多,最后再出以这样近乎轻率不负责任的行动,会引起很大的误会。 “你这个不放心,那个不放心,除非我替你送。可是,我亦走不开啊!” “当然没有劳动袁大老爷的道理。”詹善政万般无奈,只好这样处置,“袁大老爷,请你跟他们说一说,舍亲腿不方便,暂借一个地方坐一坐,等我们把沈媒婆她们领出来,再作道理。” 这很容易,一说便妥。普恩喊一个差役将杨乃武带到一间空屋里暂坐。于是,詹善政得以带着沈妈,等着领人。 “放沈喻氏、葛毕氏出来。” 这一嗓子喊得大了点,相隔有一段距离,背离而坐的杨乃武也听到了,顿觉热血沸腾,五中不安,不知是悲、是喜、是愤、是怜,而身子不由得就旋转过来,扶着门框,遥遥观看。 看了一看,不见小白菜露面。原来沈喻氏与沈妈之间,有一段话还接不上头,正在分排。 小小的麻烦是普恩引起来的,如果他只发落沈媒婆,便一无窒碍,偏在无意中说了一句:“沈喻氏,你meimei来领你出去。” “我meimei,”沈媒婆愕然相答,“我哪里来的meimei?” “喏,”普恩指一指,“那就是!你出去吧!” 沈媒婆一看,一个二十来岁老妈子打扮的妇人,一个穿官服的“老爷”,还有个后生站在一起,一个都不认识,不由得起了疑问。 做媒婆的人,本来胆子很大,脸皮很老,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人都敢见。但吃过这场官司,完全不同了,惊弓之鸟,处处疑惧。 她是媒婆,对于大家买妾,固是内行,而逼良为娼,亦常听人说过。加之在女监里无事,听“同难姐妹”闲谈江湖上各种jian骗盗窃的奇情异事,越发生了戒心。此时不仅对于凭空冒出来的一个meimei,不肯承认,詹善政的来历身份可疑,甚至穿着七品官服的袁来保,在她看来都是一个假官。 沈媒婆当然不是担心自己,“人老珠黄不值钱”,况且老而又丑,她很有自知之明,决没有人在她头上打什么主意,但是小白菜却不同了!平时因为罪名轻重不同,监禁的地方,相去甚远;死刑女囚,一直关在监狱最深之处,也不“放风”,所以除了一起“过堂”,能够遥遥望一望以外,在监狱中从未见过,一直到这一天释放,才第一次得以相会叙话。 沈媒婆看人的眼光是不同的,看女人是用男人的眼光来看,觉得儿媳妇更动人了。在监狱中不见阳光,皮肤变得更白,稍微显得丰满些,女人的味道更足。最大的变化是,从前爱笑,爱多嘴,不免还有股小家碧玉的轻狂相;如今三年多磨炼下来,沉默寡言,反觉端庄,竟有些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模样。除了一双手,因为受刑的缘故,有两只手指变了形之外,真正是无可挑剔的头等人才! 这样的人才,少不得会有人打主意,沈媒婆怕是有人设计行骗,让这个不相识的“meimei”领了出去,儿媳妇就落在人家手里了!那时逼娶强卖,听人摆布,何处去诉冤枉?因而打定了主意,来人真相不明以前,决不跟人家走。 “老爷!”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这样子一个meimei,谢谢她的好意,我们婆媳,用不着她来领。” 听得这话,袁来保着急了,想一想,指着詹善政问说:“他,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沈媒婆摇摇头。 “他是你们余杭人!”袁来保向詹善政说,“你说两句你们余杭的土话给她听。” 于是詹善政说:“我姓詹,家住南乡。” 是地地道道的余杭口音。谁知沈媒婆的疑虑,不仅未释,反而加重,她认为若有人设局诈骗,多半来自余杭。因为“小白菜”三字,在余杭的名声极响,别地方的人则未见得知道。 “同乡也没有用!越是同乡,越容易——”沈媒婆咽口唾沫,把未出口的“坏心思”三个字,吞了下去。 “他不是别的同乡,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袁来保说,“他是杨乃武的舅子!” 此言一出,默默坐在屋角的小白菜倏地抬眼,看一看,将视线收回;而沈媒婆却一直盯着詹善政看,心中疑惧越深,冲口问道:“他姓杨的要把我们婆媳怎么样?” “嗐!”袁来保大感困扰,误会越弄越深,忍不住发了脾气,“沈媒婆,你这个人怎么不通气?我好意劝得他来替你缴赎罪银子,领你出狱,还要送你回余杭。你不但不领情,还瞎起疑心,真正岂有此理!” 这在沈媒婆听来,越发是个骗局了。“杨家跟我们是冤家,”她说,“哪里有这样好的事,肯替我们婆媳缴赎罪银子,还送我们回余杭!” “这有个缘故,”袁来保立即解释,“杨乃武跟你们婆媳,要放一起放,杨家为了他们自己,所以不能不帮你们的忙。这你该明白了吧?” “还不明白。”沈媒婆摇摇头,“姓杨的已经放出去了!” 意思是既说要开释一起开释,则杨乃武又何能先出狱,可见得是谎话。世上有如此难缠不明的人,袁来保火冒三千丈,懒得再理她,转脸对普恩说:“普二爷,你听见了!这个妇人刁恶得很!既然她不识抬举,请你仍旧收监。我负责,等把今天的事料理完了,明天我具结来领人,领出来拿她递解回籍!” 普恩心想,递解回籍要有浙江巡抚衙门的公事,顺天府才能受理,开始将犯人解送出境,然后一站一站递相解送,直到犯人的原籍为止。不过,沈媒婆不会懂这套公事上的手续,不妨吓吓她。 于是喊一声:“沈喻氏!”又说:“这位浙江派来的袁大爷的话,你听见了?” “是!听见了。” “你知道什么叫递解回籍?是当犯人那样子押解回去。到了一个县份,先拿你过堂,下监狱,第二天早晨放出来,再过堂,方始解走。到了下一县,又是这样。公事公办,毫无通融!我真不明白,你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 到得这时候,沈媒婆才知道自己的态度太硬了一点,便赔笑说道:“我也不是不识抬举,敢得罪那位袁大老爷。不过,不大相信杨家,只怕袁大老爷也不大清楚,我们两家的怨,结得多深!” “你的意思是,不相信他,”普恩指着詹善政说,“是杨家派来的人?” “不是不相信,是不认识。” “那容易!”普恩问,“杨乃武你总认识啰?” “烧了灰也认得。” “那就叫杨乃武来证明!”普恩大声说道,“把杨乃武找来!” 杨乃武与小白菜见面,也正是詹善政要极力避免的事,所以他很着急地说:“不行!不行!” 话说得急了些,普恩认为太不礼貌,不由得大为光火,拍着桌子,大声呵斥:“什么不行?” “噢,老爷不要生气!”詹善政急忙解释,“杨乃武跟葛毕氏是冤家,见了面会吵架,替老爷添麻烦。” “这话实在。”袁来保替詹善政说好话,“普二爷,他绝无不逊之意,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经过这番折冲,普恩的气是消了,杨乃武也已经走过来了。 杨乃武倒不是普恩派差役催请来的,而是遥遥望见局面僵持,不知是何缘故,自动出面了解一下,当然也有帮着设法解决难题的打算在内。 这一出面,立即引起在场所有的人的注目。詹善政见此光景,不但着急,而且也痛苦,因为杨乃武那一瘸一瘸、步履艰难的样子,看在眼里,于心不忍。 因此,他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扶着杨乃武说:“姐夫,你不息一息,出来做啥?” “你们在那里讲什么?” “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是一点点麻烦。不过,马上就要弄好了,你先请进去坐一坐,息一息。” 说着,詹善政又将杨乃武送回屋里。等回到原处,情势急转直下,沈媒婆已经肯认沈妈做meimei了。 这因为第一,是袁来保的申斥,与普恩以威吓作开导所生的效果;第二,看到詹善政将杨乃武扶回去,证实他们确是至亲,疑虑消失,才是她能放心的主要缘故。 可是第二个难题又来了。杨乃武要送回去,沈媒婆与小白菜也要安置。去安置的客栈,是詹善政所订,必得他去料理。而杨乃武既不便托袁来保送回家,更不敢叫沈妈陪送。分身乏术,詹善政大感踌躇。 这番为难的情形,还不便明说,袁来保却在催了,“走吧,走吧!”他说,“还等什么?” 詹善政无奈,只能叫沈妈暂且陪着沈媒婆与小白菜,自己先去扶着杨乃武,出了刑部边门,安顿在车子里,然后再回来招呼。谢了袁来保,男归男,女归女,两辆篷车直向东河沿而去。 先到安置沈媒婆与小白菜的客栈,下车交代过了,沈媒婆却不肯放詹善政,“詹少爷,承你的好意,拿我们婆媳安置在这里。不过,”沈媒婆对常人感到为难的事,向来能顺利出口,“詹少爷,你救人要救彻底,我们婆媳举目无亲,你就是亲人,说不得一切都要赖在詹少爷你身上了。” “怎么?”詹善政诧异,“你的话我不懂。” “那就再说明白一点,詹少爷你还不能走。” “为什么?” “为的是有几件事要跟詹少爷说——” “不,不。”詹善政打断她的话,“回头再说,我先要把人送回客栈。” “我知道,杨太太在等杨大爷,当然要先送回去。不过,詹少爷,我们先小人,后君子,情愿话先说明白,耽误了杨大爷的工夫,我等等磕头赔罪。” “我也不要你磕头赔罪,不过,我也没工夫跟你多说。”詹善政灵机一动,对沈妈说,“你在这里当‘押头’,回头我来接你。” 沈妈对这位舅少爷十分信任,唯言是听,当然就说:“好的!我在这里陪我这位干jiejie。” 原来沈媒婆与沈妈在车子里已经认了干姐妹,詹善政急于脱身,不暇细问,只说:“好,好!你们先叙叙。” 其实沈妈已经劝过沈媒婆,不必强留詹善政,有她在这里暂且相陪,尽可放心,詹善政决不会留下不管。但沈媒婆却有不便说的话,必得逼一逼詹善政。此时沈妈已经看出她的为难,所以赶紧将詹善政拉到一边,悄悄说道:“舅少爷,倒不是她怕你不再管她,实在是连吃晚饭的钱都没有!” “噢,噢!这是我疏忽。” 原来京师的客栈分为两种,一种是食宿全备;一种是供宿不供膳。詹善政替沈媒婆订的是后者,膳食自理。如果是体面客人,客栈伙计当然可以代为叫茶叫饭,柜上记着账连房钱一并计算;而这两位堂客,甫经出狱,又是詹善政代订的房子,并未交代垫账,店伙怕赔累,不肯替她们担待。这就是沈媒婆的难言之隐。 当下詹善政掏了五个银圆,由沈妈转交,才得脱身。沈媒婆见了这白花花的五块银洋,亦就精神抖擞了。“干meimei,你不要说我馋!”她说,“监狱里,天天盐菜黑面馒头,吃得我肠子里的油都刮干净了! 今天要好好吃一顿了。” 于是叫了伙计来,取一块银圆吩咐他去备饭。问她喜欢吃什么,她想得到的,只有两样东西:红烧rou、白米饭。 “那么,侄媳妇呢?”沈妈问。 她口中的侄媳妇,当然是指小白菜。她茫然地答说:“我不知道要吃什么,想不起!” 这是实话,三年多以来,除了押解进京那一段日子以外,她没有在外面吃过饭,有些什么好吃的食物,一时真的想不起了。 “少奶奶,”店伙说道,“你只说,吃面、吃饼、吃饺子,还是大米饭?我替你支配。” “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只要吃饱就好!” 这一句“只要吃饱就好”,听来令人酸楚,沈妈忍不住说了句:“每样都来一点好了。” “是了!” 不一会儿,店伙带着饭馆里的小徒弟,提来一个大食盒,内有酱猪rou、白米饭,一个炒合菜带帽,一大盒酸辣汤,八张家常饼,四十个羊rou白菜馅的饺子,还有一碗把儿条的炸酱面。 “恐怕吃不下,没有敢多要!”店伙算账,这一桌子的食物,合起来才八毛七分钱。 “来,来!趁热。” 沈媒婆说得一声,先坐了下来,扶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埋头大嚼,小白菜却似乎胃口不开,撕了点饼,慢慢在口中咀嚼,眼睛望着菜碗,不知在想些什么。 “吃嘛!”沈妈对她颇有怜惜之意,不断地夹菜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吃完一大碗白米饭,又找补了一张饼,十来个饺子,沈媒婆摸摸腹部说:“总算吃饱了!” 相形之下,小白菜就吃得太少了,半张饼都未吃完。沈妈对她颇有好感,格外关切,问她是不是吃不惯面食,要不要也像她婆婆那样来碗米饭。她的回答是:吃不下! “已经出来了,你还愁啥?”沈媒婆劝她,“你就像做了一场噩梦,醒转来,就可以掼开了!” “如果说是一场噩梦,梦也做得太长了!”小白菜轻声自语,“三年多!我也不知道怎么熬过去的。” “既然熬过去了,就出头了!”沈妈也劝,“心思放宽来!” 小白菜不作声,好久才说了句:“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怎么过?” 这句话触动了沈媒婆的心境,脸上即时也出现了犯愁的神情。而沈妈自己是仆妇的身份,什么忙都帮不上,当然也就没有资格说什么劝慰的话。因此,屋子里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三位用完了吧?”店伙进来问话。 “吃完了!”沈媒婆说,“剩下来的东西,替我留一留。” 店伙答应着收拾了桌子,泡上一壶茶来。沈媒婆在这段辰光中,已想好了几个主意,要跟沈妈商量,甚至托她帮忙,所以格外笼络,“干meimei”长、“干meimei”短的,十分亲热,倒害得沈妈有点局促不安了。 就这时候,詹善政又来了。沈媒婆一见先道歉:“詹少爷,实在对不起。我真正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过,不知者不罪!詹少爷请你不要生气!” “好说,好说!事情过去了。现在,我来交代交代清楚,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把你们婆媳送回余杭。 不过,这件事要有工夫去办,这两天,你们知道的,我也很忙。请你们耐心地等一等。” “是的,是的!詹少爷,都靠你费心。你说等几天,就等几天。今天,”沈媒婆指着沈妈说,“我跟我新结的这位干meimei,十分投缘,想留她住一晚。詹少爷,请你答应。” 这有点答应不下。詹善政此来,就是为了把话交代清楚,好带沈妈回去,为杨太太供奔走,因而摇摇头说:“这一点实在对不起了。家里好多事要等她去做,明天再来陪你吧!” 沈媒婆无奈,只得将沈妈放走,但一再坚嘱,第二天一定要来,沈妈身不由主,不敢应承;詹善政无奈,唯有点头允许。 等沈妈一走,沈媒婆叹口气说:“真是,想想也愁,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法?” “我想好了!”小白菜平静地回答。 “你想好了!”沈媒婆很高兴地问,“倒说给我听听看!” “我去做尼姑。” 沈媒婆一听大惊。她在狱中做过好多种盘算,就是没有将这一情况盘算在内,因此,一时无从置答,愣在那里,半天开不得口。 “我想过多少遍了,只有这一条路!” 左思右想好半天,沈媒婆方能说出一句话:“你这个念头是怎么来的?” “我想过多少遍了!前世作孽今世苦,只有修修来世。” “来世是来世,享福受罪,哪个也不晓得。我只晓得今世!”沈媒婆说,“日子总要过的,你年纪轻轻,怎么想到这条路上去?” “娘!”小白菜噙着眼泪说,“我是死过两三回的人,做人的乐趣,一点都没有了。再说,过日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去做尼姑,靠施主布施,清茶淡饭,勉强活下去。” 提到“过日子”,沈媒婆觉得话就好说了,“这你倒用不着发愁!我说日子难过,是眼前,回到余杭就有办法了!”她说,“本乡本土,多的是熟人。我还做得动,能够大户人家,穿房入户,挣钱的路道多得很。有你做我的帮手,更加活络。媳妇,你听我的劝,打起精神来,重新做人,好日子还在后头!” “不会有好日子——” “哪个说?”沈媒婆急忙抢过话来说,“媳妇,你总要把心放宽来想。我现在儿子没有了,你干爷又不中用,我只有靠你——” “靠我?”小白菜也打断了她的话,“靠不住的!” “靠得住,一定靠得住!”沈媒婆有信心地说,“我们婆媳一场,你靠我,我靠你,只要你听我的话,一定能替小大争口气,把一份人家撑起来。” 提到死去的丈夫,小白菜不免心中一动,不管怎么说,自己对死者是有疚歉的。如果能有办法可以为死去的丈夫尽点心,弥补自己的疚歉,自不妨考虑。 这样想着,便不作声。沈媒婆当然知道,这是被说得心思活动了的表示,便越发不肯放松,想一想,很起劲地说出一番话来。 “媳妇,你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你现在的名气好响好响的了!回到余杭,大户人家老太太、少奶奶,都会想认识认识你,听你谈谈受冤枉的苦楚。那一来就有许多生发,譬如卖首饰,卖人参、rou桂这些贵重的药,是没本钱的好生意。一个月做一两笔,就够了!” “娘,你也说得太容易!这种贵重东西,要下大本钱,你倒说是没本钱的生意!” “自然是没本钱的好生意!我说个道理你听,首饰有珠宝店,人参、rou桂有药行,先去拿了货来,卖掉结账,要什么本钱?” “原来是做经纪!”小白菜问,“人家几十两、几百两银子的货色,会放心交给你?” “所以要你啰!我,人家不放心,你去就不同了!为啥呢,就因为你是有名气的人了,晓得你有路子可以卖得掉,等于请你做‘跑街’。你想想,我这个道理通不通?” 话是说得很动听,但小白菜总觉得有些地方很不对劲,只是甫经出狱,换了一个环境,使她分心的事太多,以致一时无法集中思虑,去思索是如何的“不对劲”,因而只有默然无所表示。 “媳妇,”沈媒婆突然自我纠正,“不对!现在也不是啥媳妇了,是女儿!” 由儿媳妇变为女儿,关系越发亲密。小白菜固然觉得安慰,但更多的是负荷不胜的责任感。然而她无法辞谢婆婆的好意,总不能说,我只要做你葛家的媳妇,不要做你沈家的女儿!因此,依旧保持沉默。 沈媒婆却发觉自己在无意中作了一个极好的安排,颇有喜不自胜之感。原来,她的最后打算是把小白菜嫁出去,当然是为富家做妾——甚至杨乃武如果有意,亦不妨考虑,只要大大地换得一笔财礼就行。但将寡媳卖与人为妾,似乎名不正、言不顺,颇有滞碍;认作女儿,则婚嫁唯父母之命,就没有什么可受批评的了。 于是,她喜滋滋地说:“女儿,你只要听娘的话,包你有好处。你年纪还轻,还有大半辈子的好日子在后头。你先帮我一两年,等我把自家撑起来,我一定替你好好寻一份人家,嫁过去享福!” 这话说得小白菜一愣,觉得婆婆这个念头匪夷所思。她从来都未曾有再嫁的想法,此刻提了起来,试着去想一想,首先就意识到自己的遭遇,随即自我震动了! “谁会要我?”她悲伤地说,“我的命苦!” 这话说得沈媒婆亦是一愣,自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做了一世的媒婆,竟连这一点都不曾想到,“女儿”不但命苦,而且是极“硬”的命,克夫之外,自己亦受刑伤,而到头是个家破人亡的结局。这是俗语说的“扫帚星”,谁敢亲近? 转念到此,大为沮丧。不过做媒婆的,不相信会有嫁不出去的女人,更不相信会有嫁不出去的漂亮女人,只是易嫁不易嫁而已。于是她自己鼓舞了。“没有那种话,”她说,“你命中的磨难已经过去,刑克也应过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得多了!” 接着,她举了好多例子,大多是寡妇再醮以后,如何交了一步“帮夫运”,以后儿女满堂,白头偕老,借以证明克夫只一不再。这些例子,小白菜亦不知是真是假,不过,隐隐地也感到安慰。 第二天上午,詹善政来了。使沈媒婆感到意外的是,还有“袁大老爷”,当然,他是穿了便衣来的。 一共一间屋子,小白菜无从回避,也只好腼颜相见。 等沈媒婆很殷勤地道过谢,詹善政指着袁来保说:“袁大老爷有件事想告诉你一声,你家品莲的棺材,没法子盘回去,想葬在京里。你的意思怎么样?” 原来这是袁来保昨夜在灯下盘算出来的一个主意。照此办法有几层好处:第一,盘运灵柩,花费甚巨,就地埋葬,无非找块义冢地,草草料理,费用要少得太多;第二,省事多多,而且沿途不受拘束,譬如水路不通,改为起旱,了无窒碍;若有一口尸棺在,即无此方便。第三,如果盘运葛品莲的尸棺回余杭,则老母遗寡,理当伴灵,就怎么样也不能拒绝沈媒婆、小白菜随同回乡的要求了。 有此三层好处,袁来保决定照此办理。拉了詹善政来看沈媒婆,其实只是关照一声,并非征求她的意见。现在听詹善政是询问的语气,与自己的原意不符,深怕沈媒婆提出异议,势必就要费一番唇舌去说服,岂不麻烦? 因此,他先发制人地说:“棺材押运到京,是奉旨办事,公家有盘缠发下来。如果运回去,并没有盘缠。这笔费用不轻,我赔不起。如果你们不愿意葛品莲葬在京里,要运回余杭,你们自己盘灵好了!” “这个,”沈媒婆大摇其头,“我们娘儿两个跟没脚蟹一样,自己都走不动,哪有力量盘一口灵回去?” 袁来保不作声,他的要挟已收到预期的效果,下面的话,就得旁人来说,而詹善政亦当然会帮腔,“我看葬在京里也好!”他说,“春秋有人替你家品莲上墓照看,反倒省了你们的事!” “哪个?”沈媒婆急忙问说,“哪个替我们品莲去上坟照看?” “会馆啊!”詹善政告诉她说,“各省在京里的会馆,都有一块义冢地,同乡到京,倘如一病而亡,家乡没有什么亲人,或者家属没有力量盘灵回去,都葬在会馆的义冢地里。春秋两季会馆值年的执事,一定要去上坟的。” 沈媒婆生性多疑,心想,一定有啥花样,最好想明白了再说。但小白菜却先开了口,“这样办也很妥当。”她说,“就请袁大老爷费心好了。” 听得这样说,沈媒婆亦只好同意,不过,不是没有条件的,“那么,我们娘儿两个呢?”她问,“是不是跟袁大老爷一起回去?” “不是,不是!”袁来保指着詹善政说,“他会替你们安排。你们谈谈,我有事要走了。” “慢慢,袁大老爷请留步。”沈媒婆急急问说,“我儿子安葬的事怎么说?” “我就是替你们去办这件事!等跟会馆里商量好了,再通知你。” 说完,袁来保扬长而去。詹善政便坐了下来,谈她们回余杭的事。沈媒婆心里明白,以后一切,至少是在回到余杭以前,全要仰赖对方。事实如此,“冤家”二字,必得丢开了! 因此,她的态度完全改变,很关切地问:“杨大爷夫妇总算相会了!想来一定是抱头痛哭了一场?” “是啊!”詹善政答说,“等于是隔世相逢,哪有不伤心的道理?” 听他们在谈杨乃武,小白菜觉得刺心,随即站起身来,顺手捡起换下来的一件罩衫,往外走去。这是特意装作去洗衣服,借以躲避。 詹善政就坐在门口的小椅子上,出门一定要从他身边经过,不知怎么,小白菜突然一阵心慌,手中的衣服掉落在地上,正在詹善政脚边,急忙弯腰去捡,整个脑后便都呈现在詹善政的眼下,只见黑发如云,不施膏沐而自然光亮,衬着她那段白如凝脂的颈项,令人有惊心动魄之感。詹善政不由得在心里说:真是尤物! “詹少爷,请你把脚抬一抬!” 詹善政听她这么说,才发觉自己将她掉在地上的衣服踩住了,“呃,”他歉然地说,“对不起!” 说着,一面将右足移开,一面也弯腰帮她去捡。无巧不巧,两只手恰好碰在一起,彼此都急忙往回缩,而再伸出手去时,不约而同地又碰在一起。 这一下,詹善政缩回了手,便不再伸出去了。等小白菜自己捡起衣服出门时,他仍在回味两次肌肤相接,所领略到的那种腻不留手的美好感觉,以至于连沈媒婆说些什么,都听而不闻了。 “詹少爷!”沈媒婆的声音提高了。 “噢!”詹善政微微一惊,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不免发窘,搭讪着问,“你在里头,有没有吃苦?” 所谓“里头”,当然是指刑部监狱。话一出口,詹善政不免失悔,随口抓了一个很不适宜的话题。而沈媒婆却正中下怀,监狱里的情形,自己不便先陈,难得他问起,恰好诉一诉苦。 “苦啊,苦头吃足。” 由此开始,沈媒婆便大谈狱中苦况,谈完她自己,又谈小白菜。而语气中不时表示,她们婆媳所遭的是无妄之灾。 詹善政默然。心里在想,杨乃武不更是无妄之灾?如果不是小白菜诬供,又何至于有此九死一生、倾家荡产的悲惨局面。 “詹少爷,”沈媒婆终于谈完了,又问到杨乃武,“杨大爷的一条腿,好像坏了!” “坏了!”詹善政想发一两句牢sao,但实在不忍责备小白菜,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不过,杨大爷是用心思的人,行动不大方便,也不要紧。” “话不是这么说。”詹善政不愿多谈,急转直下地问,“你们在京里有没有熟人?” “哪里有?”沈媒婆大摇其头,“真正叫举目无亲,两眼漆黑。一切都要靠詹少爷了。” “我也很忙,自己有自己的事,你不是不晓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有熟人可以投靠,最好自己想法子。”詹善政略停一下又说,“至于回余杭的盘缠,我可以帮个小忙。” 沈媒婆发觉詹善政的口气变了。本来是一口应承,包送回余杭,现在只是“帮个小忙”,这中间出入甚大,不能不说个清楚。 “詹少爷,救人救彻,如果是这样子,我们婆媳只好死在你面前了!” 话说得如此严重,詹善政的心凉了!本来是想减少点麻烦,如今看来,麻烦不但不能减少,而且如不能当机立断,速作了结,麻烦还会越来越多。 有此了解,反倒死心塌地了。凝神静思,送沈媒婆回余杭,共有三个办法,第一是仍旧拜托袁来保; 第二是辗转去求同乡京官,看有什么便人可以带她们回去;第三是拜托会馆想办法。 袁来保那里,大概没有什么希望;辗转去求京官,亦是很渺茫的事;只有托会馆是条路子。詹善政心想,会馆本有照料同乡的义务,而况,自备盘缠,只要出力,不必出钱的事,总比较好办。倘或不惜小费,能够在会馆司事中“意思意思”,那就更是无往不利了。 主意是打定了,不过找哪一处会馆,犹待考量。浙江的会馆,除了全省都有份的“全浙会馆”以外,各府各属,甚至大的县份,都有单独的会馆。詹善政最熟的是“仁钱会馆”,仁是仁和,钱是钱塘,即是杭州城厢内外,所谓“附郭”的两县。这两县跟余杭县没有关系,但同属杭州府。再说,只要将沈媒婆与小白菜送到杭州,也就等于到了余杭。 这样盘算下来,觉得事不宜迟,便起身说道: “我们现在就去找人。把你们婆媳俩的事,说定了它,也了掉一桩麻烦。” “请问詹少爷,是去找哪一位?” “仁钱会馆的赵司事。”詹善政说,“会馆里晓得同乡的情形,哪一个来,哪一个去,倘有靠得住回杭州的人,贴他船钱饭钱,不就把你们婆媳带回去了?” “这好!谢谢詹少爷,我们就走。” 当下将小白菜从走廊上唤了进来,沈媒婆道明动向,交代她看守门户,随即就跟着詹善政走了。 走到半路,詹善政想起身上不曾带钱,如果谈妥了,当时就把一切费用交了给人家,岂不漂亮?因此,经过自己的客栈,嘱沈媒婆在外稍候,进去将他jiejie叫来,尚未动用的一百两银票揣在身上,顺道买了四色水礼,一直就到仁钱会馆来看赵司事。 赵司事为人很热心,跟詹善政相交的日子虽不多,但很投机,听他道明来意,一口就答应帮忙。 “我晓得有两家人家,要回浙江。”赵司事说,“一家是选了云南的知府,老太太嫌路远,又有瘴气,情愿回浙江,船都定好了,大概十天半个月就要动身;还有一家是奔丧回杭州。看看哪家肯做个顺水人情。” “那就拜托了,”詹善政说,“应该贴补的船钱伙食,也请你谈好一个数目,决不敢少。” “那好说,那好说!我今天下午就去,晚上就有回音。” 于是詹善政又将沈媒婆送回客栈,及门而止。沈媒婆回到自己屋里,意外地发现沈妈来了。一朝生,两朝熟,彼此都很亲热,真像是多年的干姐妹一样。不过,小白菜却仍旧淡淡的,没有笑容,也不大说话,一副抑郁寡欢的样子。 “我刚才跟你们舅少爷到会馆里去了。”沈媒婆将赵司事的话,告诉了沈妈,接着又问:“你们呢? 不晓得哪一天动身?” “还早。少爷跟少奶奶在商量,想到哪里去逛逛,散散心。” “噢!”沈媒婆很感兴味地问,“你们少爷跟少奶奶见了面,怎么样?” 听得在谈杨乃武,小白菜又避了开去,沈媒婆和沈妈都以目送。然后,沈媒婆招招手,让沈妈跟她并坐在床沿上,低声交谈。 “你们少奶奶没有埋怨你们少爷?”沈媒婆问。 “没有!”沈妈摇头,“吃了这么一场苦头,哪里还好忍心去埋怨他?” “这样说,你们少奶奶倒真是贤惠。” “少奶奶为人总算不错。” “meimei,”沈媒婆很认真地说,“我问你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你们少奶奶提到过她没有?”说着,向窗外指一指。 “当然提过。” “怎么说?是骂她?” 沈妈迟疑了一会儿答说:“我是去年才到杨家的,我们少爷跟你们那位,当初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听我们少奶奶的口气,好像不大高兴。” “那也难怪的!换了我也是这样。”沈媒婆又问,“昨天他们夫妇见了面有没有提到她?”说到这里,手又往外一指。 “没有。不过——”沈妈突然顿住,且有自悔失言的表情。 “怎么?meimei,你为啥不说下去?” “我是在想,不要再生是非。”沈妈的声音越发低了,“今天一早,我们少爷偷偷问我,你们那位是怎么个样子,恨不恨他?” “噢,”沈媒婆将一双眼睁得很大,“还说些什么?” “又说,不晓得你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这句话,在沈媒婆更感兴味,不由得就浮起了笑容,“meimei,”她说,“那么,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人家九死一生过来的人,心里是啥味道,少爷想也可以想得到,我不大清楚。至于以后的日子,当然很艰难。” “你们少爷呢,怎么说?” “他叹口气,又叫我来看看。” “原来你是为这个来的!”沈媒婆失声而言,自知失态,急忙往外看时,只见小白菜的影子一闪而过,仿佛掩面疾走的模样。 原来沈妈跟沈媒婆所说的那番话,声音虽低,无奈“听壁脚”的小白菜,一双耳朵最灵不过,已只字不遗地都听了进去。心里自然是百感交集,且亦深感意外——杨乃武的态度,是她所不曾想到的。 前一两年,她在狱中念念不能释怀的一件事,就是自己诬咬了杨乃武一口。熬刑不过固然可以作为求恕之词,但论到彼此的情义,这一下纵非恩将仇报,至少是因爱成仇了。 她深切痛悔的错误是,应该知道吃上这种官司,一定会受刑罪,熬不过刑就一定会乱招,乱招的结果,仍旧不能免除谋杀亲夫的罪名,自己一死之外,徒然连累了别人。既然如此,何不在由余杭解到杭州途中,寻条死路?那一来,至少可以救了杨乃武。换句话说,是为杨乃武而死,他会一辈子想着自己,也就等于活在杨乃武心里了。 再设身处地为杨乃武想一想,当然会恨!这是何等身家性命出入的大事,岂可乱咬?自己一句话害得他倾家荡产,死去活来,这一份仇恨,哪里是轻易可以忘记的?谁知此刻方始知道,杨乃武不但不恨,反而关心自己往后的日子,他这样的情深义重,越显得自己太对不起人! 惭感交并,五中如沸,小白菜一颗已如枯木古井,对人世了无生趣的心,突然之间又激动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差一点哭出声来。 这样子让人看到了,很不合适,而急切之间,无处可去,更不敢回自己屋里,唯有急急走避,避到哪里是哪里。 幸好这座院子里,还有间未租出去的空屋,说不得只好暂躲一躲。而心里依然动荡不已,眼泪无声地流着,衣襟上湿了一大片。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伙计带了客人来,这一急非同小可,而要想避出,房门已经让人堵住了。 “啊,”那客人首先看到,“屋里有人!” “没有啊!是空的。” 伙计一面说,一面进屋,这下,小白菜只能硬起头皮说一声:“对不起!”低着头,往外走。 客人不明究竟,错愕不已,赶紧闪身避开,同时向伙计说道:“不行,不行!没有逼人家堂客的道理。” 紧接着转身又对小白菜说:“抱歉,抱歉!你请在这里好了,我另外找屋子。” 伙计看小白菜梨花带雨似的,十分可怜,落得行个方便,随即也说:“葛太太,你还是在这里坐好了。 我陪客人另外去看一间。” 大家都这么说,在小白菜正是求之不得,便低低说一句:“多谢!”依旧转过身去,不肯以正面示人。 “那是谁啊?”她听得客人在问。 “是——”伙计的声音模糊,听不清楚,但亦可想而知,是在说些什么。 这三年多来,小白菜每到一处陌生地方,或者如过堂之类出现在大庭广众之间,总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议。起初羞惭不安,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久而久之,司空见惯,也就无足为奇了。因此,这时候明知伙计在向那位客人谈她的新闻,亦复无动于衷。不过,经此一打岔,眼泪却已收住,而且心里在想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见不得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