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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再哭了。 哭虽不哭,想还是在想,从初识杨乃武开始,一直想到在杭州的幽会,心里又甜又酸,不辨是何滋味,当时也不辨身在何地。 “咦!你在这里!”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小白菜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一惊之余,定定神才看出是她婆婆。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小白菜没有接沈媒婆的话,只问:“干娘走了?” “干娘”是称沈妈。沈媒婆答说:“走了好一会儿了。吃人家饭,身不由己。” 小白菜没有作声,跟着沈媒婆回到自己屋里,有句话想问不敢问,坐在那里发愣。 “要吃饭了。”沈媒婆说,“你想吃啥?” “我不饿。” “我也不饿。那就将就点吧,昨天晚上还有剩饭剩菜。”沈媒婆叹口气说,“日子难过!只有出账,没有进账怎么得了?” 这又是小白菜所无法接口的一句话,唯有仍旧保持沉默。 “你晓不晓得,你干娘今天为啥来的?” 这正是小白菜想探问的一件事,便引逗着答说:“她吃人家饭,身不由己,总是有啥事情来的吧?” “一点不错!”沈媒婆说,“只怕还是你想不到的一件事。” “呃!”小白菜顺口附和,“我真想不起,他们杨家有什么事,要叫干娘来说?” “告诉你吧,是杨大爷叫她来看看我们。” 沈媒婆一面说,一面注意她的表情。意料中一定会吃惊,哪知小白菜已知其事,就不会觉得诧异——这一来,倒是沈媒婆诧异,定睛细看,看出异状来了。 “你哭过!” 小白菜料知瞒不住,点点头承认,不过不肯透露哭的原因,只说:“一时想起来心里难过。” “哪个心里不难过?”沈媒婆说,“不过,杨大爷不记我们的恨,这很难得,我们也可以看开一点了。” 小白菜想问下文,又不知如何问法,思索了一会儿,故意这样说:“哪个晓得他是不是真的不记恨?” “当然是真的。”沈媒婆停了一下问,“女儿,你记不记杨大爷的恨?” “我恨他做啥?我只觉得——”她的话没有完,而语气很清楚,不但不恨,反觉得愧对杨乃武。 “这样说起来,你跟杨大爷见一面也不要紧!” 沈媒婆尽量将语气放缓,仿佛无所谓的一件事,而小白菜却惊异了,“见一面?”她问,“这是哪个的意思?” “自然是杨大爷的意思——” 原来沈mama此行的本意,就是受了男主人的嘱咐,来探询口风,有没有跟小白菜见一面的可能。此事并无结果,因为沈妈顾虑到杨太太知道了,自己的饭碗都会不保;而沈媒婆因为不能确知小白菜的意向,也不敢作任何肯定的答复。所以话到一半,就没有再谈下去。 如今沈媒婆已经了解她的心境,认为安排她跟杨乃武见一面是可能的。而这一番见面,杨乃武自然会问到她以后如何过日子,如果她肯开口,跟人家要一笔不小数目的款子,也是办得到的。所以沈媒婆对这件事,一下子变得很起劲了,只是不便露在表面而已。 见小白菜沉吟不语,沈媒婆便又怂恿,“见一面把事情弄清楚也好。”她说,“你当初也是万不得已,心里的苦衷,也不妨跟杨大爷说一说。苦水吐过了,心里就舒服了。” 这几句话,正说到小白菜心坎里,当即问道:“怎么见法呢?” “这,我跟你干娘去商量。”沈媒婆说,“总要避人耳目才好。” 话是这么一句,细细想之,却是困难重重,自己这方面还好办,杨乃武甫经出狱,又瘸了一条腿,杨太太怎么敢放丈夫一个人出门?再说,杨乃武又有什么理由,说要一个人出门? “算了,算了!办不到的事,娘,不要去白费心思了!” “你不要管,只要你愿意跟杨大爷见个面,总有办法好想。” 小白菜不作声,意思是果真想到妥当的办法,跟杨乃武见一面亦无不可。 到得傍晚时分,客栈的伙计走了来,进屋先赔笑,又有些踌躇之意,仿佛有事不便启齿似的。 这个伙计姓王,沈媒婆便问:“老王!你不是有话要说?” “是,是!”老王格外恭敬,尊称沈媒婆为“老太太”。他说:“有个客人,有点儿冒昧,要来看老太太,有点事谈。这件事谈成功,倒也是好事。” “噢,什么好事?” 老王看了小白菜一眼说:“这位客人,葛太太也见过。就是早晨要住那间空屋的那位客人。” “谁啊?”沈媒婆莫名其妙。 小白菜却不暇理会她婆婆的话,只觉得那位客人很能体恤人,印象不坏,所以问说:“那是怎样一位客人?做什么行当?要来看我们,是什么事?” “他姓葛,上海来的。为人很好。” 沈媒婆不怕见任何陌生男人,便转脸问小白菜:“你看呢?” “见一见也不要紧。”小白菜说,“那位客人不像坏人。” “不是坏人,不是坏人。”老王很起劲地说,“我去带他进来。” 带进来的这个人,约莫三十出头,穿一件西洋呢的衬绒袍子,戴一副金丝眼镜,生得眉清目秀,是个很体面的读书人的样子。进门一揖,自己报姓:“敝姓侯!” 原来姓侯,与老王所说的不同,想来是他听错了。沈媒婆听到姓侯的浙西口音,便有亲切之感,很客气地说:“是侯少爷,请坐、请坐!” “不敢当!我叫侯勋,叫我名字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 “娘,”小白菜插嘴,“人家是文墨先生,叫侯先生好了。” “对,对!侯先生!”沈媒婆问,“是哪里人?” “我是浙江嘉善人。”侯勋答说,“嘉兴过去,靠近松江的嘉善。” “我晓得,我晓得,大家同乡。” “是!”侯勋视线落到小白菜身上,“这位我刚才见过。冒昧得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沈媒婆亦不知该让侯勋称她什么,只说:“从前是我媳妇,现在是我女儿,我姓沈。” “那,我应该叫沈小姐!”侯勋说着,又是一揖。 小白菜自己都不曾想到,忽然会变成“沈小姐”,但此称呼虽是第一次入耳,却绝无不接受的道理,腼颜答一声:“侯先生。” “刚才老王来说,侯先生要来看我们母女,不知道有啥贵干?” “说来话长,不知道沈太太有没有工夫听我细谈?” “不要紧,你说好了。” 一旁负责引见的老王,是得了侯勋丰厚的一笔小费,自觉有责任替他把这件事办妥。此刻听得沈媒婆愿意与侯勋长谈,自己的责任便已尽到,便插进来说:“请侯老爷跟沈太太谈谈,我去沏茶。” 等老王拿着茶壶离去,侯勋先自介身份:“我是上海申报馆的访员——” “什么?”沈媒婆问。 一开始交谈便很吃力了。沈媒婆和小白菜都不知道什么叫“申报馆的访员”,侯勋得从《申报》谈起。 解释了好半天,沈媒婆恍然大悟地说了句:“啊!原来是‘卖朝报’的!” “卖朝报”是浙西的一句俗语。这可不是一句好话:凡是公然道人长短,四处宣扬别人的丑闻,名为“卖朝报”。侯勋当然也懂这句俗话,深怕引起误会,赶紧要作解释。 “沈太太,你不要当我是‘卖朝报’的!你们小姐这件遭冤枉的案子,我们《申报》登过很多,都是帮你们说话,骂浙江巡抚、余杭知县草菅人命,太没有道理。决不是说你们的坏话。” 何谓“草菅人命”,沈媒婆不懂,但侯勋所表白的意思,是可以了解的,便归总问一句:“你是帮我们的?” “对,对!一点不错。我跟我们的《申报》,都是帮你们的。今天我的来意,亦是如此。”侯勋看了小白菜一眼,接着又说,“刚才我听老王谈起,才知道沈太太、沈小姐住在这里,实在幸会之至。我想,沈小姐吃了许多苦头,真正是无妄之灾,心里一定有许多苦楚要说,是不是?” “是啊!”沈媒婆说,“一个人有苦楚,总要跟哪个诉诉苦,心里才好过些。” “我的来意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跟别人诉苦,听到的只有一两人,如果跟我说了,我拿它登在报上,你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晓得你们的苦楚。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 这一下,沈媒婆算是完全了解了侯勋的来意,当即转脸问小白菜:“你看呢?这位侯先生倒是一番好意。” 小白菜不即答言。她跟沈媒婆的想法不同。能替她诉诉苦,自然是件好事,可是牵涉到她跟杨乃武的那段私情,就不是好事了,因而迟迟未答。 “沈小姐,”侯勋直接向她下说服的功夫,“你在受冤枉、吃苦头的时候,心里一定有个想法,总有一天要把那些贪官的胡作非为,好好儿说一说,让大家晓得,那些人是怎么样的可恶!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你要说出来,越详细越好。那一来,让贪官污吏知道,他们做的坏事,迟早会掀开来;一掀开来,朝廷会查问,上司会追究,千千万万人会骂,不但麻烦多多,而且走出去面上无光。那就会觉悟,坏事做不得。 沈小姐,你想想,这不就可以平你心里的气了?” “嗯、嗯!”小白菜把他这番话都听了进去,愿意跟他合作,但仍有一层不便启齿的顾虑,就是怕提到她跟杨乃武的私情。 正在这迟疑未答之际,詹善政到了,一见有生客在座,不觉一愣。沈媒婆便替他们引见。侯勋不知道詹善政是杨乃武的至亲,而詹善政得知侯勋的身份以后,却颇为紧张,所以寒暄过后,急忙将沈媒婆邀到一边,询问侯勋的来意。 “他是什么访问员,说要把我们两家遭冤枉的事,写下来去登报。” “这,这可不能乱说。”詹善政低声答说,“我来对付他。” 沈媒婆点点头,走回去先向小白菜作个示意戒备的眼色,然后静静地坐着,看詹善政的动静。 “侯兄,”詹善政说,“实不相瞒,杨乃武就是我的姐夫。这件血海沉冤,我完全清楚,有什么话,问我好了。” “啊,啊,失敬,失敬,”侯勋惊喜交加地,“幸会之至。” 彼此作了一番寒暄,詹善政表示,一时无法详谈,愿意做个东,杯酒之间,细谈这桩冤狱的前因后果。 那位不速之客,有些结果,颇为欣慰,暂且告辞,约定第二天去拜访詹善政。 接着,詹善政道明来意。原来仁钱会馆的赵司事,为了沈媒婆与小白菜搭便船回乡的事,奔走了一下午,已有结果,詹善政就是特地来报信息的。 “你们的运气很好。两家都很乐意带你们回浙江,现在倒是要让你们自己挑了。” 听这一说,沈媒婆喜出望外,满面含笑地说:“多谢,多谢!詹少爷请你说说两家的情形看。” “一家是奔丧回杭州,姓朱,是大官,老太太在杭州中风故世了。朱家全家大小都回杭州,人很多,行李也不少,一共要用到四条船,不在乎你们婆媳两个。不过,”詹善政说,“朱家小少爷、小姐很多,在京里用的两个老妈子,都不肯到南边,所以路上要帮帮他们的忙。如果大家合得来,到了杭州,你们愿意在朱家做下去,也是可以的。” 沈媒婆心想,这是等于在朱家做仆妇的“替工”,心里就不大愿意,不过表面不露,依旧带着笑容问道:“还有一家呢?” “还有一家是湖州人,姓刘,在工部衙门当差,放到云南去做知府。‘云贵半片天’,老太太怕到了那里回不来,不肯去,决定回湖州,正要人做个伴。不过,她是回湖州,到了嘉兴,就要分路了。” “那倒无所谓。”小白菜接口说道,“到了嘉兴,离余杭也就近了。” 听这口气,她是愿意跟这一家回浙江。沈媒婆也觉得刘家比朱家来得合适,不过,还有许多情形要打听清楚。 “这位老太太,脾气好不好?” “吃素念佛,人最和气不过。” “那,”小白菜说,“娘,就是这一家吧!” 沈媒婆使个眼色,示意不必匆匆做决定,然后又问詹善政:“这位老太太多大年纪了?” “六十多岁。听说身子很健旺。” “那么,哪个送她老人家回去呢?” “是她家大少爷。”詹善政说,“今年丙子年,他家大少爷本要回浙江去乡试,正好送老太太回家乡。” “噢!”沈媒婆有些踌躇难决,回詹善政说,“詹少爷,你看路上平安不平安?” 这一点正说中詹善政的顾虑。他跟袁来保的想法差不多,小白菜的名气太大了,这一路回去,说不定就有人会起坏心骗拐诱引,惹出许多是非。朱家人多势众,本人又在船上,若有事故,可以请地方官帮忙;刘家一位老太太,一位年轻的公子哥儿,是不是能应付得了意外事故,大成疑问。 因此,对于沈媒婆这一问,他不敢作肯定答复,只说:“那要你自己定主意。人有旦夕祸福,哪个也不敢说。” “那么,”沈媒婆又问小白菜,“你看呢?” 经过狱中磨炼的小白菜,已大非昔比,参透世味,心思变得很深沉了。从她婆婆与詹善政的对话中,听出来他们所顾虑的旅途上有是非,有意外,并非指一般行旅遇盗而言,是因为她的名气太大,正如俗语所说的“树大招风”,会惹来地痞流氓的sao扰。 果然如此,自己首先要顾念的,就是不应该让人家受无妄之灾。细细想去,这也不是不可以避免的,只在彼此谨慎而已。 于是她说:“‘行船骑马三分命’,一切都要靠运气。至于闲是闲非,只要自己小心,不去惹它就是了。不过,詹少爷,有一点,一定要请你跟刘老太太说清楚,我是苦命人,她如果嫌我不吉利,千万不必勉强,请她千万不要以为人情面子拘在那里,不好意思回绝。那样子不舒服在心里,一路上相处不来,反倒会出事。” 詹善政听她这番话,颇为惊异。原以为小白菜知识浅薄,根本谈不上见解,如今才知道她人情练达,宅心仁厚。这样一个人,又何至于如此苦命?一面想,一面不自觉地将视线盯在小白菜脸上。 起初,她并没有发觉他内心有很深的感触,只以为他在考虑她的这番意思,是不是可以向刘家直言不讳。因为她知道他的想法与自己是不同的。在他,只求有个人能将她们婆媳送回浙江,便能卸脱仔肩,因此,凡是会使刘家发生疑虑,可能推翻承诺的话,他是不一定肯说的。 可是,等他一双眼只瞅着自己,而且眼中有种愁苦同情的表情,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错了。他此时并没有想到刘家,不知道是在自己身上想些什么。 意识到此,她亦不辨自己心里是何感觉,只是将视线避了开去。而冷眼相看的沈媒婆,不但旁观者清,而且做媒婆的看惯了这种眼神,心里不觉一动,看来詹善政倒颇有怜惜之意。可惜他是杨家的至亲,不然倒也很可以谈谈“女儿”的终身。 “詹少爷,”小白菜觉得这份沉默,颇为难堪,所以催问,“你看我的意思怎么样?” “噢,”詹善政发觉自己失态了,定定神正色说道,“你的这番意思很好。不过,我觉得与其我去说,不如你自己去说。” “怎么去呢?”小白菜问道,“冒冒昧昧去见人家老太太?” “有赵司事引见,也不算冒昧,人总有见面之情,而且,我想,刘老太太也一定会欢迎你。” “何以见得?” 詹善政笑笑不答,沈媒婆却认为他这个主意很好,可以看看刘老太太是怎么样一个人,如果脾气乖张,架子很大,就算人家中意了,自己这方面还得考虑呢! “詹少爷,要拜托人,理当先去见一见。”她问,“什么时候去?” “这要等我问了赵司事再说,我看最快也得后天。” “好的。明天等詹少爷的回信。”沈媒婆说,“我也想早点动身。住在这里,心里七上八下,真不是味道。” “你们又何妨出去散散心?” “詹少爷说得好!”沈媒婆苦笑着说,“第一,两眼漆黑,一出门连东南西北,方向都认不清楚;第二,出去要用钱,还不如省省呢。” 这也是实话。詹善政心想,若无表示,劝她们“出去散散心”这句话,便成了不负责任的口惠,小白菜心里一定会起反感,何苦平白给人一个坏印象? 念头还没有转完,已经定了主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取出两张五两的银票,放在桌上,平静地说:“我送你们十两银子,明天去逛逛庙会,买点小东西,带回余杭,不管自己用,还是送人,都是好的。” “这——”沈媒婆喜出望外,但又觉得应该说两句客气话,便一手按着银票,作个往前推的姿势,口中说道,“不好让詹少爷破费,请收了回去,请收了回去。” 话虽如此,手却不松。这就连小白菜都看不过去了,“娘!”她说,“你也不要客气了,反显得不诚恳。” “对了!”詹善政说,“阿嫂的话不错。” 这“阿嫂”二字,落入小白菜耳中,颇有异样的感觉。不由得抬眼相看,正好触及詹善政的视线,两人都是一惊,也都很快地避了开去。 “既然詹少爷也这么说,我就老老脸皮收下了。”沈媒婆满面含笑地说,“多谢,多谢!” “谢什么?”詹善政说,“京里庙会很多,有的逢二、五、八,有的逢三、六、九,几乎天天都有。 你们明天问问这里的伙计,请他们派个小徒弟,领了你们去。” “我晓得,我晓得!”沈媒婆问,“詹少爷明天啥辰光来?” “总在下半天。” “好!那么明天下半天等你的大驾。” 于是詹善政作别而去。沈媒婆少不得还要跟小白菜商量,她劝“女儿”见了刘老太太,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免得好事落空。小白菜不以为然,不过也没有跟她争辩,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决定见了面还是照既定的主意行事。 第二天,沈媒婆起得很早,将小白菜唤醒了,催她洗脸梳头,匆匆吃过早饭,换了衣服,带上那十两银子的银票,预备去逛庙会。哪知正在跟老王打听路径时,詹善政到了。 “还好,你们还没有出门。”他一见面就说,“刘老太太那里约好了!赶快去吧,不要让人家多等。” “这么快!”沈媒婆诧异地说。 不过,詹善政却不能陪着沈媒婆与小白菜去看刘老太太,因为他另外有事,同时这也没有必要,有赵司事带领就够了。 “赵司事在仁钱会馆等,我派人带你们去看他,他会安排一切。” 詹善政是带了一个听差来的,当时便作了交代。等沈媒婆与小白菜一走,他随即找到客栈的伙计老王,烦他先容,去拜访侯勋。 侯勋正在替《申报》写标题叫作“都门近事”的新闻信,一见詹善政,大为高兴,也非常客气,关照老王买好茶叶,装果碟子,殷勤得很。 “侯兄,彼此都在客中,不必费心!”詹善政问道,“我也听人说道,《申报》登过好些新闻,说杨乃武是冤枉的,不知道这些报纸还在不在?” “在,在,怎么不在?不过,我手边没有。詹兄如果想看,我可以写信回报馆,补齐一全份,奉送。” “谢谢,谢谢!”詹善政指着桌上说,“侯兄是在给报馆写信?” “是的。我是访员,报馆里给了川资要我到京里来看看,总该有点新闻写回去。”侯勋拿起已写好的三张纸交了过去,“老兄不妨看一看。” 詹善政正中下怀,欣然接过。只见绿格子的连史纸上,一笔《灵飞经》的小楷,真是字如其人,秀气得很,心里对侯勋便又增加了几分好感。 看他写的“都门近事”。第一条就标出“小白菜丰姿如昔”,正文是用侯勋自叙的口气,说他于某月某日抵京,投宿的逆旅,正好也就是小白菜出狱暂住之处,冒昧相访,居然得以见到小白菜与她的婆婆。 接着描写他对小白菜的印象,说是丰腴白皙,并无憔悴之色;态度沉静稳重,不像蓬门碧玉。不过眉宇之间,总不免郁郁寡欢,这也是历尽沧桑以后必有的神情。 接下来,侯勋自道还有意外的发现,是杨乃武的一位至亲,正好去访晤小白菜,此可以看出,对这桩冤狱,杨、葛两家是彼此谅解的。最后用兴奋的语气说,杨乃武的那位至亲,已经允诺,改日详谈这桩冤狱的前因后果,相信必有许多未经人道的内幕,而以“容后续志,读者拭目以俟可也”这么一句套语作结。 “侯兄,”詹善政有些紧张,“这后面一段,请你不要写上去。” “噢,”侯勋一愣,“请问,有什么关系?我自己觉得并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不是别的,现在舍亲最希望的是清静,最好平平安安回到家乡。如果报上一登,到处有人注意,行踪就处处受拘束了。” 这也是一个理由。不过侯勋难得有这样一条好消息,要他放弃,实在舍不得,因而踌躇不已。 为了希望换取更多的“独特之秘”,侯勋终于忍痛牺牲,当时便提起笔来,将有关詹善政的那段记载,一笔涂消。 他这样做法很聪明。原来詹善政此来,有件令侯勋意想不到的事要谈,杨乃武不仅愿意合作,细谈他亲身经历的冤狱,而且愿意亲自执笔。不过杨太太对此事不以为然,她的顾虑是,有些事于名誉有损,或者伤害到他人,仍以保持沉默为宜。因而夫妇之间起了一场争辩,杨乃武表示他要亲自执笔,正就是想到有些事可写,有些事不可写,主宰在己;而杨太太则认为到时候会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倒不如根本不插手,是免除烦恼的唯一良方。 不过,做妻子的亦能想到,丈夫受此人世罕有的酷遇,有着无数的冤屈待诉,平常人稍稍受了欺负,还得找个人谈谈,心里才会舒服些,何况是这样一桩几乎万劫不复的沉冤。所以到最后是自己让步了。 不过,不是无条件的让步,她要詹善政跟侯勋好好谈一谈,如果彼此有诚意,能合作,不妨作进一步的接洽,否则还是以不招惹为妙。 所以,刚才詹善政要求侯勋删掉有关他的记载,等于是一种考查。如果侯勋坚持己见,则詹善政就会大起戒心,有所保留。现在侯勋既然是一种合作的态度,又看他为人温文尔雅,是信赖得过的样子,当然就谈得下去了。 “侯兄,”他问,“我不知道你打听了舍亲的情形以后怎么样,是不是写下来登在报上?” “是的。” “既然如此,别人写好了交给你不也是一样吗?” “那当然也可以。不过,有两点:第一,别人写的确实不确实,我不知道,最好是能让我当面见令亲一面,听他亲口叙述。第二,说实话,消息有个写法,要写大家关心的事,不相干的事可以不写;有关系的事,一定要写得详细。我怕别人不懂这个窍门,写出来不合用。” “你的两个疑问,我可以答复你:第一,事情写得确实不确实这一点你很可以放心,会写得比你自己问过舍亲再写下来还要确实——” “噢,”侯勋不信其事,急忙插进去问,“为什么呢?确实不确实,我听了令亲的话,据实记载,为什么会不如别人?” “此人非别,就是舍亲。” 此言一出,侯勋惊喜莫名,“原来令亲预备亲自现身说法?那,”他情不自禁地说,“那正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听老兄这么一说,第二点好像也不必回答了。” “是,是……令亲肯亲自执笔,那太好了,太好了!”侯勋略停一下又说,“足下能不能为我引见,我想去拜访令亲。” “好,好!不过今天不行,舍亲要去看医生,等我回去商量一下,定个时间再通知侯兄。” “专诚奉候。”侯勋又问,“令亲是何贵恙?” “无非刑伤。”詹善政叹口气说,“这场冤狱,倾家荡产,革掉功名,落下残疾,虽然得以昭雪,已是非人境遇了!再说,来日茫茫,又不知何以为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侯勋安慰他说,“如今谋生之道很多,总有法子好想,先不必发愁。 譬如——” 前面是泛泛的安慰,无足重视,但举例设譬,便值得听一听,而侯勋却又不往下说,詹善政当然要追问。 “侯兄,好像你有什么法子,何妨说来听一听。” “我是一时想到,作为闲谈,如果能谈出点道理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是!请教。” “老兄到上海去过没有?” “去过两三次。” “最近一次呢?” “是在去年进京的时候。” “可曾好好逛一逛?” “那时候要打官司,何来逛一逛的闲情逸致。”詹善政奇怪地问,“侯兄问这些是为了什么?” “如今十里洋场,越发繁华了。老兄在上海如果好好逛过,就会发现,这两年上海的戏班子跟别地方大不相同,通行连台本戏,生意好得不得了。像一本、二本、三本《铁公鸡》,是向大人跟张嘉祥的事迹; 还有一本新戏,叫作《张汶祥刺马》——” “噢,”詹善政接口说道,“这本戏我看过,是七八年前的新闻,那位被刺的两江总督马新贻,原是从我们浙江巡抚调过去的。” “一点不错!”侯勋急转直下地说,“我想,令亲的冤狱,已经成了通国皆知的大新闻,如果能够编成新戏,一定很叫座!”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詹善政茫然地想了好一会儿,说出一句来:“用舍亲不幸的遭遇,让人家去发财,这也太无谓了。” “不然!只要人家发财,令亲当然有好处。” 有好处就值得谈了,“倒要请问,”詹善政说,“是啥好处?” “这有两个做法,第一,令亲既然是举人,笔下一定很来得,不妨自己编一本戏;第二,接头一家戏园老板,事先讲明白,如果生意好,要分多少钱。”侯勋又说,“如果令亲有意,这件事我可以效劳。” “多谢,多谢!说不定要请侯兄帮忙。”詹善政想了一下问道,“舍亲在戏文方面,一窍不通,怎么能编戏?” “这,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戏文都有一定的套子,一定的规矩,只要请内行指点一下,就明白了。这一点,请放心,我可以帮令亲一起来编。” 接着,侯勋谈了许多编戏的诀窍。他的口才很好,深入浅出,听来津津有味,令人忘倦,以致詹善政在他那里逗留得近午时分,方始告辞。顺路去看一看沈媒婆,犹未归来,心想:大概跟刘老太太谈得很投机。看样子事情很顺利,能让她们婆媳早早动身,也了却自己一桩心事。 确如詹善政所想象的,事情很顺利。原来刘老太太是好热闹的人,而沈媒婆那张嘴,能言善道,哄得那位老太太笑口常开,一下子变成片刻离不得她了。 小白菜与刘老太太亦很投缘。主要的是她的遭遇令人不能不寄以同情。刘老太太很想细问一问她跟杨乃武的一切,只是初次见面,似乎还不便深谈;留她们吃了饭,殷殷订了第二天再见的约会,方始放她们回去。当然,随刘老太太回浙江这件事,就算定局了,不过,动身却还有待,是因为刘家尽室远迁,刘知府有许多书籍家具,不便带到云南,送回原籍,整理装箱很费事的缘故。 第二天上午,沈媒婆带着小白菜,应约而至。刘老太太一见面就说:“动身的日子定了,三月初五,还有二十多天。我想,你们住在客栈里,花费也很大,不如搬到我这里住。”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沈媒婆做事很老练,觉得一切都是事先说明白的好,所以先赔笑说一声:“多谢老太太。”然后很谨慎地又说:“不过,我有几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不要紧,你尽管说好了。” “承老太太看得起我们母女,带我们回去,又叫我们搬来住。在府上,不在乎多两个吃闲饭的人,不过我们母女心里总过意不去,不晓得应该怎么报答?” “哪里谈得到报答不报答?一路上你替我做个伴,我就很高兴了。”刘老太太又说,“讲句老实话,我家虽不是什么大富人家,也是有点底子的,湖州的房子很大,要人照应,将来如果你们愿意,索性就跟我到湖州去。你们看,怎么样?” “那还有什么话说,只要老太太不嫌弃,我们就跟到湖州去服侍老太太。” “不是,不是!你不要弄错我的意思,我不是把你们当下人。”刘老太太想了一下,“我另有道理,到时候再说。先谈眼前的事,你们是不是愿意搬过来?” “是,是!怎么不愿意。” “那么,拣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来好了。” 这在沈媒婆不能不踌躇,因为无论如何要先跟詹善政见个面。想了一下,有个两全之计,将小白菜留在刘家,自己过一两天再搬来。 于是沈媒婆先回客栈,一面收拾行李,一面等詹善政来会面,小白菜便留在刘家陪老太太。大户人家的规矩,女眷总在晚饭以后,集中在老太太的卧室中,陪着说闲话,是一种承欢膝下之意。这天因为有小白菜在,刘知府的太太、姨太太、大少奶奶,还有两位小姐,全都到齐,为的要听小白菜的故事。 她是早已意料到,不到刘家则已,一到必有这样的一个场面,所以心里是有准备的,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都曾经想过。 能说的是,杨乃武只不过与她是房东、房客的关系。至于从葛小大一命呜呼,报官相验开始,除了要替沈媒婆略略遮掩以外,就没有什么要忌讳的。说到几次受刑的惨状,从刘老太太到丫头、老妈子,无不替她垂泪。 就算长话短说,也谈到二更天才散,刘老太太吩咐,让小白菜住在她后房,上床以前,又叫她陪着吃消夜,少不得还要闲谈一会儿。 “我倒问你一句,”刘老太太放低了声音说,“你跟杨举人,到底好过没有?” 小白菜脸一红,不忍欺骗老人家,点点头,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好过的。” “杨秀才为人怎么样?” “这,很难说。”小白菜想了一会儿答说,“人很厉害,好些人怕他。” “厉害不是心坏,我是说,他对你怎么样,是不是有良心?” “是。” “那么,你当初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样子是没有结果的,让你丈夫发觉了,是件不得了的事。” “想过,也商量过。” “商量过?”刘老太太吃惊地问,“商量什么?” 看她的表情,小白菜颇为不安,知道她误会了,赶紧声明:“不是商量别的事,是商量怎么跟我婆婆去说。” “噢!”刘老太太不自觉地有种欣慰之感,小白菜并非跟杨乃武商量如何谋杀亲夫,“要跟你婆婆说什么?” 于是小白菜将杨乃武打算在中举以后,与沈媒婆谈判,送一笔聘金让葛小大另娶,拿小白菜接回家的计划,细细说了一遍。 “照这样看,杨举人更用不着下什么毒手。”刘老太太又问,“他这个念头,杨太太知道不知道?” “知道的,而且也是许了他的。” “看起来杨太太倒贤惠。” “还好。” “你见过杨太太没有?” “见过。” “这一次出来以后呢?”刘老太太问,“有没有跟杨太太见过面?” “没有。” “杨举人呢?” “更没有!” “那么,”刘老太太问道,“你想不想跟杨举人见一面呢?” 这一问,大出小白菜的意外,她从未想得到有人会问这么一句话,因而也就不知道如何回答,必须此刻才去想:自己是不是愿意跟杨乃武见一面? 可是,她亦立即想到,对于这一问,绝非愿与不愿,一句话可以了结的。若说愿意,也要看一看,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形之下见面;见面以后,会有什么后果,更不能不加考虑。 于是一时恩怨纠结,心乱如麻,不但理不出一个头绪,甚至连礼貌上应该马上有所回答都记不起了。 这模样在刘老太太颇感意外,一面看她脸上的表情,一面猜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慢慢地自觉有所了解了,小白菜对杨乃武仍旧保持着极深的感情,只是不便直道愿意跟他见面而已。 刘老太太这样想着,不由得自己又转念头,何不促成他们见个面?一念未毕,一念又生,既然杨太太亦很贤惠,而小白菜如今又漂泊无依,何不促成她也姓了杨? 这个念头似乎太不可思议了些!刘老太太自己先xiele气,可是马上又把兴致鼓了起来,不过这一次的想法比较冷静了一些。她在想,杨太太的观感也许改变了,而杨乃武九死一生,都为了小白菜一句话的诬攀,也许恩尽义绝,恨之切骨。如果这样,即使小白菜一片痴情仍在杨乃武身上,依然好事难谐,那就不如不见面为妙! 她已经想停当了,而小白菜仍旧怔怔地一脸迷惘,这一来刘老太太忍不住要开口催问了。 “你还拿不定主意?” 小白菜一惊,茫然地问:“老太太,你说啥?” “我不是问你,愿意不愿意跟杨举人见个面?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唉!”小白菜叹口气,“我自己都不知道。” “意思是想见个面,不知道怎么才能见得着,是不是?” “我想,还是不要见的好。” 刘老太太认为她言不由衷,只是不便直接指穿,便即问道:“为什么呢?” “见一面——”小白菜很吃力地说,“牵丝扳藤地会有麻烦。” “你是说,杨举人会找你的麻烦?” “不是。”她摇摇头,“他不会找我的麻烦。” “噢,”刘老太太越发感兴趣,也越发关心了,“怎么知道杨举人不会找你麻烦?” “我知道,他绝不会!” 小白菜虽然没有说明缘故,但听她的语气,毫无半点游移,知道她另有所见,当然相信她的话,而且颇感欣慰,因为两个顾虑已去其一,只不知另一个顾虑为何? 刘老太太心里在想,杨乃武的妻子,或许不如她丈夫那么宽宏大量。这一点关系很重要,如果打听清楚,不至于引起杨家夫妻不和,那就不妨设法安排小白菜与杨乃武见个面,再图其他,否则,就不必去管这一场闲事了。 打定了主意,不再谈下去,而且,也早过了应该归寝的时刻,刘老太太决定有什么话,都等沈媒婆搬来以后再说。 沈媒婆是早就想好了一套说法的,主要的目的,还是要从他手里弄些好处。所以等詹善政问到跟刘老太太见面的情形时,她瞒住了彼此投缘的真相,只说,初交之始,大家都很客气。 “那么,带你们回去这件事,怎么说呢?” “那倒是答应了。说本来就是便船,不多我们两个人。我想,我总要尽我的道理,说两句客气话,我说:船是白坐了,饭不好白吃,伙食上头,多少应该贴补。原以为刘老太太会说一声:算了,算了,贴补点啥?哪知道,”沈媒婆故意问一句,“詹少爷,你知道刘老太太怎么说?” “怎么说?我猜不到。” “她说,随后再算。”沈媒婆紧接着又说,“看样子,到头来还是白吃了人家的,不过,詹少爷,我不能不有个预备。再说,刘家的丫头老妈子很多,人情上也不能不应酬应酬。还有一层,路上要走好些日子,万一有个病痛,总不能说,看病吃药还要人家花钱。而况,人家船到嘉兴,就要另外转船到湖州,我们娘儿俩赤手空拳,怎么办?” 说来说去是要钱,詹善政当然也是有预备的,不过看沈媒婆说了好些开销,似乎所望甚奢,不免有一番讨价还价。这样一想,觉得原来的主意行不通了。 他原来是预备送她五十两银子,直截了当一句话,既然看出沈媒婆本意,就得换一个说法,“你晓得的,杨家为这个官司,倾家荡产了,实在没有力量再帮人家的忙。不过,你们婆媳俩的处境艰难,也是实情,我为这件事已经想了又想,现在亏得赵司事帮忙,有了着落,再好不过。”他略停一下说,“我自己带了点盘缠,匀出三十两银子送你。” “那真是多谢詹少爷了。不过——”沈媒婆作个迟疑的神态,没有再说下去。 “你有话尽管说。” “叫我怎么说呢?詹少爷这样帮我们的忙,我再争多论少,道理上说不过去。不过,这趟回去重新要做一份人家,这,詹少爷也可以想得到,实在为难。” 詹善政点点头,不即答话,想了好一会儿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难处比你多得多。这样,我再多凑十两银子给你。” “那——”沈媒婆是真的说不下去了。 詹善政很得意,也很好笑,沈媒婆何必枉费这一番心机?现在较原定给她的数目,反而少了十两银子,他决定私下送给小白菜。 于是他问:“你媳妇呢?” “今天住在刘家。” 无意中一句话,露了马脚。詹善政心想,若非言语投机,小白菜不会住在刘家,由此可见,沈媒婆所说的话,不尽实在。 当然,他不必说破,只笑笑说道:“那很好啊!但愿你们婆媳,就此寻着一个好东家,我要走了,下午我把银子送来。” 话虽如此,人却坐着不动,因为他还在踌躇,思量着如何能与小白菜再见一面,好把另外的十两银子,当面交了给她。 沈媒婆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只是礼貌地陪着闲谈,而话题亦就不可避免地问起他的行止。 “詹少爷,你们哪天动身?” “还没有走,不过也快了。” “是起旱,还是走运河?” “就是为了这一点,动身的日子没有决定,也许既不起旱,也不去运河,是从天津坐海船回去。” “那是到了上海再换船?” “是的。”詹善政说,“也许就在上海住下来了。” “住在上海?”沈媒婆问,“不回余杭了?” 杨乃武确有这么一个打算。原来他已跟侯勋见过面,谈得相当投机,而且彼此合作之议,也有了变化。 原来《申报》自英国人美查兄弟在同治十一年创办以来,三年有成,业务蒸蒸日上,除了报纸以外,还办了一份月刊,名为《瀛寰琐记》,专门刊载笔记、小说之类,很受欢迎。不过,文字较深,不是一般人所能看得懂的。美查兄弟很想另外办一份通俗的读物,希望略识之无的人,亦能感到兴趣。 这时上海有个清心书院,是美国纽约长老会所创立,一切经费,都由纽约汇来。到了咸丰十一年,美国发生南北战争,教会的捐款大为减少,清心书院的经费,亦就不能像以往那样充裕。书院的院长范约翰教士,便仿照他国内的办法,改为半工半读制,设法让学生做工赚钱来维持。生财之道一是种植园艺,二是办印刷所。 有了印刷所,当然可以进一步办文化事业,范约翰在去年办了一张画刊,名为《小孩月报》,内容有诗歌、故事、名人传记、博物馆等,所用的插图,是用铜版雕刻,细腻精致,比中国木刻的“绣像”高明得太多,加以印刷清晰,爽心悦目,所以大受欢迎。 于是美查兄弟触动灵机,预备也办一张画刊,定名为《瀛寰画报》。他们的看法是,《小孩月报》虽然精美,可惜铜版是外国教会用过送来的“废物利用”,内容自然都是圣经以及其他外国的故事,对中国人来说,有点格格不入。如果《瀛寰画报》能用中国的题材,自然会比《小孩月报》更受欢迎。 这张《瀛寰画报》,已经开始筹备了,招兵买马,十分起劲。杨乃武从侯勋口中了解了这些情形,突然发现,这是自己很好的一条出路,因为沉冤虽已昭雪,但功名已革,名誉受损,在余杭既不能重cao旧业做讼师,又无其他谋生之道,不如参加《瀛寰画报》,凭自己的一支笔,或许可以打出一片天下来。 这件事谈得已有眉目了,杨乃武决定坐海轮到上海,由侯勋为他引见《申报》的主政,当面接头。 不过詹善政没有必要将杨乃武的出处,告诉沈媒婆,所以含糊其词地敷衍着,心里所在想的,只是如何能与小白菜见一面。 左思右想,始终没有一个好办法,只好暂且丢开,作别自去。到得黄昏时分,带着银票来送与沈媒婆时,却有意外的惊喜,不但见着了小白菜,而且沈媒婆亦不在客栈里,说话更方便了。 “你婆婆呢?” “出去买东西去了。” “就快回来了吧?” “刚走不久,说要到什么大栅栏去,恐怕得有一息才能回来。”小白菜问说,“詹少爷有事?” “没有别的事,送银子来给她。”说着詹善政将四十两银票递了过去,“请你点一点。” “不必点,不会错。” 她一面说,一面手接银票,两手相接,小白菜毫不在意,詹善政却颇有异样的感觉,很想趁势握一握,而终于不敢。 “这里还有十两银子,是送给你的。” 这一下,小白菜不由得注意了,未答话以前先抬眼看一看,发觉詹善政眼神有异,就更不肯接受了。 “谢谢你,詹少爷,有这四十两银子,够了。哪里好再让你破费。” “你不要跟我客气,说实话,我原来想送你婆婆五十两银子,哪知道她一上来讨价还价,反而只说定四十两。多下的十两,我亦不要,你留着用好了。” “我婆婆专做这种自作聪明的事。” 这话意味深长,詹善政接口道:“是啊!当初不是你婆婆贸然去报案,哪里会有这么一场官司出来。” “唉!这话也不必去说它了。”小白菜的脸色转为阴郁,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抬脸说道,“詹少爷,我想请问你一句话,杨太太是不是很恨我?” “这——”詹善政考虑了一下,觉得不可骗她,但也不必说得太明白,所以这样答说,“这你也可想而知的。” 听这一说,小白菜立刻便有了惶恐的表情,“我实在也叫没奈何!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给杨太太当面赔个罪?”她问,“詹少爷,你看呢?” “我看,”詹善政直觉地感到不妥,“可以免了。” 由小白菜抑郁的神情,不由得让詹善政想到杨乃武。从出狱以后,他们郎舅俩私下作过两次长谈,杨乃武所要强调的是两点:一是他跟小白菜的交往,是获得妻子许可的;二是小白菜的诬攀,绝非有意陷害,而且她不了解律法,根本不曾想到会有这种严重的后果。言下对小白菜还存着一片护惜之心,是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的。 现在小白菜对此事亦是耿耿于怀,十分不安。看起来倒是心心相印,形迹虽离,两情相孚,若能在一起厮守,彼此想慰,确是一件好事。 不过,这个念头刚一转到,立刻就浮起他jiejie的影子。这三年之中,她一方面要营救丈夫,一方面维持一个家,艰苦备尝,心力交瘁,实在难为她撑得住。现在总算有了结果,而谁知杨乃武的一片心,仍在小白菜身上,这也未免太伤她的心了。 这样想着悚然而惊,自己千万不可多事!否则,又会引起另一场家庭中的剧变。因为有些警惕,他又关心小白菜的未来,希望她有个好的归宿,才可以绝了杨乃武恋恋难忘的心。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阿嫂,我有句很冒昧的话,不知道能不能问?” 小白菜不知道他存着什么心,便先看他一眼,见他一脸正经,方始答说:“詹少爷,你尽管请说。” “你年纪还轻,葛家又没有什么根基,你也没有儿子,总不见得作守节的打算吧?” “守节?”小白菜苦笑着答说,“哪里谈得到?” “那么,你是另外要找人家啰?” “这——”小白菜摇摇头,“我还没有想过。” “这我就不懂了!”詹善政是真的困惑,“既不打算守节,又不想再嫁,那么,你要怎么样呢?” 小白菜依然存着遁入空门的心思,不过,这是自己的事,而且也得找机会,无须跟人去说,所以这样含含糊糊地答说:“过一天算一天。” “过一天算一天?”詹善政突然起了疑心,决意试探一下,“阿嫂,你是不是还抱着什么希望?” 小白菜愕然,“抱着希望?”她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希望!” “希望有一天仍旧能姓杨?” 此言一出,小白菜的脸色大变,惊惶、诧异、疑惑,甚至有些生气,表情非常复杂。 这表情是詹善政所未曾料到,也不易了解的,不过他很沉着,话已说出口了,不管小白菜的感想如何,反正有她一句确实的答复,便是自己的一项收获。 小白菜却无答复,只是反问:“詹少爷,你怎么会这样子想?” “我想得不对?” “当然想得不对!不过,”小白菜突然觉得,心事既已到了不能不吐露的时候,不如爽爽快快道破,“我倒是很想跟杨大爷见一面。” 接着小白菜便毫无保留地倾诉心事,原以为杨家大妇贤惠,情郎多才,而与丈夫分飞,亦非不可能之事,所以一心一意打算着进了杨家的门,如何善尽妾侍之道。不想有此天外飞来的横祸,而累及杨乃武,虽说事出无奈,毕竟内疚难释,同时也不知道杨乃武究竟对她作何想法,希望能见一面,一方面表达自己的歉疚,另一方面想澄清心中的疑虑。 詹善政未曾想到她会这样直言无隐,既然如此,自己就无须顾忌,该问的话,尽管实说好了。 “阿嫂,你说心里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是指哪些?” “我不知道杨大爷究竟恨我不恨我?” “这一点,”詹善政想了一下说,“我可以代他答复,不恨你!” “詹少爷,这话,是不是杨大爷亲口跟你说过的。” “是的,他亲口跟我说过。” 小白菜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很诚恳,不像说假话,但总觉得要亲口听杨乃武说一句,才能安心。 “还有呢?”詹善政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要问他?” 见了面,千言万语说不尽,但此时却不知有什么要问的话。尤其是在第三者面前,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可是,她又实在不能不说,否则就显得自己在说假话,目的只是想找一个借口见一见杨乃武而已。 因此,她定定神细想,觉得有件事可问,而且也不妨跟詹善政明说的,是杨太太对丈夫的感情,是不是由于她闯了这场祸而有了裂痕? “不会的!”詹善政答复她说,“我jiejie是极明白事理的人,而况你们之间的情形,她也是早就知道的。” 小白菜觉得不必再多说了。因为詹善政回答的话,处处在安慰,也就是处处在拒绝,意思仿佛是:你心里所疑虑不安的事,无足介意。这样,也就没有跟杨乃武见面的必要了。 谁知詹善政却另有想法,问出一句话来是她所意料不到的。“阿嫂,”他说,“你如果有机会能跟我姐夫见一面,会不会再想见第二面?”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小白菜想,他大概是在怀疑了,自己会得寸进尺,仍想缠住杨乃武,实现原来的计议。如果是这样的想法,他就错了。可是,也难怪他! 于是,她不能不表明心迹了:“詹少爷,请你不要错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还存着什么私心,那是办不到的事!就办得到,我也不会答应!” 刚说到这里,窗外人影闪过,屋内两人都住了口。是沈媒婆回来了,手中大包小包拎了好几个。进门招呼过了,视线立即落在桌子上,詹善政送来的银票,小白菜尚未收藏。 “娘,”小白菜即时交账,“这里是詹少爷送来的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沈媒婆有意外之喜。 “十两是送给她来作零用的。”詹善政指着小白菜说。 “多谢,多谢!”沈媒婆倒也干脆,对儿媳妇说道,“你拿十两,我拿四十两。” 银钱交代,告一结束,要跟小白菜说话,此时已经没有机会,便即起身作别。 “詹少爷,你吃了便饭去。我买的有酱羊rou、馅儿饼在这里。” “不必客气。”詹善政问,“你们哪